了望台的呼喊尚未散盡，甲板已開始震動。貨箱被逐一拖向舷側，鐵鏈摩擦著跳板邊緣，發出刺耳的聲響。艾琳的手指在桶沿停了一瞬，隨即鬆開。她沒有抬頭看陸地，而是盯著自己鞋尖前一寸的甲板縫——那裏還留著昨夜劃下的油痕，如今已被踩亂。
    她起身，提桶走向左舷。腳步平穩，呼吸如常。亞瑟正站在纜樁後清點麻袋，見她靠近，隻將肩頭微傾半分。兩人之間距離剛好能藏住一個手勢。艾琳放下桶，在彎腰整理繩索時，右手悄然滑入裙褶，取出那枚鐵釘，塞進掌心。
    跳板已經搭好，一頭紮進泥灘，另一頭卡在船體缺口。第一批搬運工開始列隊，巡衛手持短棍立於兩側。新債主站在主艙出口下方，披風未解，目光掃過人群。他身後兩名親信正檢查武器箱，箱蓋敞開，露出幾把長刀的刃口。
    艾琳緩步前行，經過糧倉拐角時，右腳輕輕踢了下地麵碎石。亞瑟立刻低頭咳嗽兩聲。科爾從柴堆旁站起，鏟子拄地，目光投向跳板盡頭。
    風從海麵推來，帶著鹹腥與濕土的氣息。艾琳走到預定位置，離跳板入口三步遠。她蹲下身，假裝調整綁腿。左手緩緩撫上胸口，觸到銅牌的棱角。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像一塊沉入深水的石頭。
    她閉眼一瞬，再睜時已抬首。左手猛然按胸，指甲刮過銅牌邊緣，發出三短一長的輕響。
    科爾聽見了。
    他舉起鏟子，狠狠砸向地麵三次。塵土飛揚中，他轉身撲向柴堆，雙手探入第三層草垛。片刻後，一把鈍斧被抽出，迅速裹進衣襟。
    艾琳站起，向前逼近一步。一名巡衛立刻喝止：“退後！”她仿佛被驚到，踉蹌後退，卻被身後纜繩絆住，整個人向前撲倒。她的肩膀重重撞上巡衛的肋部，對方悶哼一聲，還未反應，亞瑟已從側麵猛推其肩。那人腳下一滑，跌入堆放的貨箱之間，發出一聲悶響。
    另一名巡衛怒吼著伸手去拔腰間哨笛。就在此刻，廚房方向傳來潑水聲，滾燙的菜湯自高處傾瀉而下，正濺在他手臂上。他慘叫一聲縮手，哨笛落地。農奴們早有準備，立刻有人上前“攙扶”，實則死死拽住他的腰帶。
    混亂隻持續了幾秒。
    艾琳已衝向跳板中央。管事正站在那裏指揮登岸順序，見狀厲聲嗬斥：“停下！”她沒有減速，右腳猛地踹出，正中其膝窩。那人身體失衡，向後仰倒，頭顱磕在跳板邊緣的鐵釘上，鮮血瞬間湧出。他翻落泥灘，不動了。
    人群炸開。有人驚叫，有人後退，更多人僵在原地。搬運隊列徹底斷開，貨箱橫七豎八地堵在通道上。
    新債主終於動了。
    他轉過身，目光如釘子般釘在艾琳身上。他的右手已按上腰間短劍，但動作並不急促。他沒有怒吼，也沒有下令圍捕，隻是靜靜站著，像是在確認某件久等之事終於發生。
    艾琳站在跳板末端，腳下是混著海水的泥濘。她從裙褶中抽出斧柄——那是昨夜拆下的船槳殘片，邊緣磨得鋒利。她高舉它，聲音撕裂空氣：“走！往林子跑！”
    幾個年輕農奴最先反應過來。他們躍下跳板，踏進淺灘，濺起大片水花。一人摔倒，立刻被同伴拉起。婦人們抱起孩子，沿著貨艙後側路線疾行。亞瑟守在跳板中部，用身體擋住追來的守衛視線，低聲催促：“快！別回頭！”
    新債主仍站在原地。
    他看著艾琳，嘴角竟浮起一絲笑意。他開口，聲音不高，卻穿透嘈雜：“原來是你。”
    艾琳咬緊牙關，沒有回答。她將斧柄橫握身前，雙臂展開，擋住通往岸邊的最後一段跳板。她的左腳微微後撤，重心下沉，像一堵不肯倒塌的牆。
    新債主的目光掃過逃竄的人群，又落回她臉上。他緩緩抽出短劍，劍身在晨光下泛出冷青色。但他沒有舉劍，隻是將其斜指地麵，姿態從容，仿佛眼前不是叛亂，而是一場早已預料的對弈。
    “你以為這樣就能活？”他說。
    艾琳喉嚨發緊，卻強迫自己發聲：“我們本來就不該死。”
    “你們本該沉默。”他答，“可你教會了他們說話。”
    話音未落，一名親信持刀衝來。艾琳側身避讓，斧柄掃向對方手腕。那人吃痛鬆手，刀落泥中。另一名守衛從側麵逼近，艾琳旋身擋開其拳，順勢將斧柄砸向其膝蓋。那人跪倒在地。
    新債主仍未移動。
    他看著艾琳與兩名守衛周旋，眼神裏沒有憤怒，隻有審視。當他看到她用左腳勾起掉落的刀鞘，反手甩向第三名逼近者時，他忽然低語：“識字、記賬、養馬、療傷……現在還會打架。你到底是什麽人？”
    艾琳喘息著站定，額頭滲汗。她瞥見亞瑟正護送最後幾名老弱下船，身影已沒入岸邊灌木。科爾帶著斧頭繞到後方，正在砍斷係船纜繩。
    她知道時間不多。
    新債主終於邁步。一步，兩步，踏上跳板。他的劍尖輕點甲板，每一步都像在丈量距離。他離她還有五步時停下，劍尖抬起，直指她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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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武器。”他說。
    艾琳握緊斧柄，指節發白。她想起府中學醫時師父的話：藥性發作前最靜，可正是毒入血脈之時。
    她不退。
    新債主眯起眼。“你不怕死？”
    “怕。”她說，“但我更怕一直活著當狗。”
    他笑了。這次是真正的笑。笑聲未落，他突然揮劍。劍光一閃，劈向她手中斧柄。艾琳格擋不及，隻覺虎口劇震，斧柄脫手飛出，落入淺水中。
    她後退半步，腳跟已觸到跳板邊緣。
    新債主逼近一步，劍尖再次指向她。“現在呢？”
    艾琳挺直背脊。她不再去看武器，而是直視他的眼睛。她的右手緩緩移向胸口，掏出那塊寫有“登”字的銅牌，用力捏緊。
    “現在，輪到你們慌了。”
    新債主眼神微變。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一聲悶響。主桅上的帆索斷裂，整片主帆轟然墜落，砸在甲板上。那是科爾動手了。緊接著，鍋爐房方向冒出黑煙——有人點燃了積存的煤渣。
    船上陷入短暫混亂。
    新債主終於回頭一瞥。就在這一瞬，艾琳彎腰拾起地上一根斷裂的纜繩鉤，猛地撲上。她用盡全力將鉤尖刺向他持劍的手腕。
    血花迸現。
    新債主悶哼一聲，短劍落地。他迅速後撤，捂住傷口，臉色第一次變了。
    艾琳站在跳板邊緣，手中鉤子滴血。海風吹亂她的頭發，腳下潮水正緩緩上漲。她看見第一批逃亡者已衝進叢林邊緣，看見亞瑟折返接應掉隊的老人，看見船上守衛正忙著撲滅鍋爐房的火。
    新債主盯著她，一字一句道：“你會後悔今天的選擇。”
    艾琳握緊鉤子，聲音清晰：“我隻後悔沒早點動手。”
    他不再說話，揮手召來兩名親信。他們架起受傷的手臂，迅速退向主艙方向。一名巡衛試圖追擊艾琳，被她用鉤子逼退。她沒有追擊，而是轉身躍下跳板，雙腳陷入泥濘。
    她涉水前行，海水漫過腳踝。身後，船上警哨終於吹響，但已無人回應。她回頭看了一眼那艘曾囚禁他們的船，看它在濃煙與混亂中搖晃。
    然後她邁步向前。
    林線近在咫尺。風吹動樹梢，發出沙沙聲響。她抬起腿，正要踏入陰影。
    一根箭矢擦過她的耳際，釘入前方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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