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底的悶響剛過，艾琳的手已握緊斷槳殘件。她蹲在船頭，背脊繃成一道硬線，雙眼掃視前方水域。海麵起伏，映著微弱星光，像鋪了一層碎銀。她的右手探向腰帶，鐵片還在，邊緣卷了，沾著幹涸的血和鹽粒。
    她沒動，隻是將身體壓低了些。
    身後六人擠作一團，呼吸粗重卻無人出聲。拚接的槳杆橫在艙底，濕衣擰成的繩索還纏在接合處。風從西南來，推著小船緩緩前行。艾琳盯著那顆星——西北方向，穩定懸著。她知道隻要它不動，方向就不會亂。
    她正要回頭下令換槳，右後方水麵突然傳來破水之聲。
    不是浪湧，也不是暗流撞擊礁石。是劃槳的節奏，短促、有力、間距一致。她猛地扭頭。
    三十步外，一艘低矮快艇正破浪疾馳，輪廓在微光中逐漸清晰。船首挑著一麵殘破布幡，影影綽綽能辨出扭曲的骷髏圖案。三名海盜分立艇上，一人掌舵，兩人持弓，其中一人已拉開弓弦。
    艾琳立刻鬆開殘件，翻身跪行至船尾，單手抄起拚接槳杆。她壓低聲音：“趴下！貼底！不準抬頭！”
    話音未落，一支箭釘入小船尾部木板，發出刺耳悶響。船身輕顫，箭尾猶自晃動。
    沒人應答，但六具身體迅速伏倒，臉貼潮濕底板。有人用袖口捂住嘴，有人把頭埋進臂彎。艾琳沒再看他們，她用腳勾回斷槳殘件，夾在左腋下，右手緊握拚接槳，改以跪姿單臂劃水。每一下都深插進浪穀，借力前推。船頭微微抬升，航向偏北半度。
    快艇逼近速度極快。
    第二支箭離弦而出，在空中劃出尖銳哨音。艾琳聽見破風聲逼近耳側，本能地低頭縮肩。箭矢擦過左耳，皮肉一熱，隨即有溫熱液體順頸滑落。她沒抬手去抹，隻咬緊牙關，將鐵片塞進齒間，以防痛哼暴露位置。
    第三支箭射中一名農奴肩頭外衣，布料撕裂聲清晰可聞。那人悶哼一聲，身體抽搐。艾琳猛喝：“誰動就害死所有人！”
    聲音不高，卻如刀劈靜夜。那人僵住，連喘息都壓了下去。
    快艇已拉近至十五步內。掌舵者吼了一聲，兩名弓手同時搭箭。艾琳知道不能再等。她反手一抹臉上血跡，騰出左手抓起艙底一件濕衣，猛然甩向空中。
    布團展開，像一隻撲騰的鳥影。
    兩支箭幾乎同時射出，一支命中空中衣物，另一支落空墜海。快艇上響起怒罵。趁此間隙，艾琳改用雙臂交替猛劃，每一槳都拚盡全力。她不再保持直線，而是借波浪起伏，讓小船在浪峰與浪穀間呈鋸齒狀前進。船體劇烈搖晃，但速度明顯提升。
    海盜調整方向，快艇切入斜流，緊咬不放。
    第四支箭射偏，落入左側海麵。第五支掠過船幫，削下一小片木屑。艾琳的虎口早已裂開，鮮血混著汗水滲入槳柄，但她沒有減力。她盯著前方海麵，忽然發現一片區域比周圍更暗——像是海水顏色更深，反光極少。那是洋流交匯形成的視覺遮蔽帶，若能切入其中，或可擺脫追擊。
    她微調槳位，冒險向右偏轉五度，駛入斜流。
    水流阻力驟增，船速一滯。快艇趁機逼近至十步。掌舵者大笑，弓手再度拉弓。艾琳咬住鐵片，額頭青筋跳動。她知道此刻不能停，也不能回頭。她將全身重量壓進下一槳，深插、回拉、再插、再拉。每一次發力，肩胛骨都像被釘子貫穿，但她不停。
    第六支箭射來時，她正處在浪穀底部。箭矢越過船頂，落入前方水麵。
    她抓住下一個浪峰，猛力前推。小船躍起半尺，衝上浪脊，隨即滑入下一波穀。七步、八步……距離仍在縮小，但已不再加速。
    那片暗影越來越近。
    第七支箭離弦，落點精準。艾琳聽見“咚”一聲，箭頭撞上船尾殘件，彈入水中。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支。弓手開始收弓，抽出短刀。
    她沒鬆勁。
    船頭終於切入暗區。海水顏色陡然變深，仿佛進入另一片海域。風勢減弱，浪也變得平緩。她繼續劃了五槳，確認身後無動靜，才低聲下令：“貼底別動，等我信號。”
    她停下槳，屏息傾聽。
    快艇的劃水聲仍在，但方向偏移，漸漸遠去。呼喝聲模糊不清，最終消失在風裏。
    她仍不動。
    又過了半盞茶工夫，確認追擊徹底脫離，她才嘶啞開口：“再劃十槳！十槳之後才準喘氣！”
    沒人質疑。一名農奴爬起，接過拚接槳，按她先前教的節奏開始劃水。艾琳沒換位置，仍跪在船尾，左手扶住船幫穩住身體，右手垂下，指節發白。她低頭看自己的手——虎口裂開，血順著掌紋流到腕部，滴落在底板上，發出輕微“嗒”聲。
    左耳傷口還在滲血，一縷發絲黏在脖頸，濕冷貼膚。她抬起右手，緩慢抹去流下的血，動作機械而穩定。
    十槳劃完，新一組人接替。她下令保持原有節奏，右槳多用三分力，防止被西南風壓回原路。自己退至船頭，撿起斷槳殘件，抱在懷中。她靠坐船沿，目光掃過同伴——六人俱在，無人重傷，僅肩部布料破損者輕撫傷口，其餘皆沉默。
    她抬頭望星。
    那顆星仍在，位置未變。她閉眼三息，再睜時眼神如刃。
    “換人劃槳。”她說，“保持節奏。”
    沒有人回應，但第二組劃槳者已準備就緒。拚接槳再次入水，吱嘎聲重新響起。小船繼續向北偏東十五度行進，切入更深的黑暗。
    海麵平靜下來，唯有槳聲與水波相擊。身後的火光早已熄滅，連漂浮的火星也不見蹤影。星河傾瀉，映在漆黑海麵上，像無數碎銀隨波蕩漾。
    艾琳的手慢慢移到腰帶，摸到了鐵片。她沒拿出來，隻是用拇指摩挲它的邊緣，確認它還在。
    她轉向北方，盯著那顆星。
    突然，遠處海麵泛起一道細長波紋，似有物體快速移動。她眯起眼，身體微微前傾。
    波紋持續向前，直指小船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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