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灌進鼻腔，又鹹又冷。艾琳猛地嗆咳，肺葉像被鐵鉤撕開。她吐出一口濁水，手指抽搐著摳住身下木板邊緣。指尖觸到裂口，木刺紮進皮肉，痛感讓她徹底清醒。
    她還活著。
    頭顱左側一陣陣發脹，每一次心跳都像有石錘在顱骨內撞擊。她沒去碰傷口，隻將身體重心壓在那塊斷裂的船板上，雙臂緩慢劃水，穩住浮態。四周漆黑，浪峰之間偶爾閃現微光，是殘破的船體碎片隨波起伏。風已小了許多，但海麵仍在動蕩，水流推著她不斷偏移方向。
    她仰頭，烏雲裂開一道縫隙，北星露了出來——那顆她曾在小船上確認過的星辰，此刻依舊懸在北方天際，微弱卻穩定。
    她咬緊牙關，調整姿勢，讓浮木承托住更多身體重量。右腿舊傷隱隱作痛，劃水時使不上力，隻能靠左臂和腰部帶動。她不敢歇息，怕體溫繼續流失，怕意識再度沉下去。
    視線掃過海麵。漂浮物零散分布，有的是木條，有的是布片，還有一件翻轉的外衣，鼓成氣囊般浮著。她正要移開目光，忽然看見一隻手臂從兩塊碎板間伸出，五指蜷縮，隨浪上下顛簸。
    那人還沒死。
    艾琳蹬水靠近。每劃一下，肩背肌肉就抽搐一次。距離二十步，她放緩動作，防止激起水聲驚擾對方。越近越看清——是個年輕農奴，臉上沾滿海藻與泡沫，嘴唇青紫，呼吸微弱。他用一根破布纏住一段浮木，勉強維持不沉。
    她遊到側後方，左手勾住浮木邊緣，右手探出，抓住他手腕。冰冷僵硬，脈搏細若遊絲。
    “醒。”她低喝，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睜開眼。”
    那人眼皮顫動，沒有反應。
    艾琳抬起肘部，頂住浮木前端，騰出右手拍打他臉頰。一下，兩下，第三下時，他猛然抽搐，喉嚨裏發出嗚咽。
    “看我。”她再次命令。
    他緩緩睜眼，瞳孔渙散，視線無法聚焦。嘴唇抖動，想說話，卻隻湧出半口水。
    “撐住。”艾琳將他往浮木上方推，讓他胸口貼住木麵，自己則退到另一側，形成三點支撐。她用腿夾住木板，騰出手檢查他的呼吸節奏。斷續，淺短，隨時可能終止。
    “你還記得怎麽活下來的？”她問，語氣強硬，像在訓斥一個懈怠的勞役者。
    他搖頭，喉嚨滾動了一下：“……你……拉住了我……”
    “不是我。”艾琳盯著他，“是你自己沒鬆手。現在也一樣，聽懂沒有？不準閉眼。”
    他眨了眨眼，像是回應。
    艾琳抬頭再看北星。雲層移動，星光忽明忽暗。她必須確認方向無誤。她回憶起幼年時老奴講過的話：“迷航者若信北星，終能見陸。”那時她不信，以為隻是哄孩子的傳說。如今這顆星成了唯一坐標。
    她低頭對農奴說：“那邊。”抬手指向北方，“有島。”
    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眼神空茫。
    “你看到了嗎？”她追問。
    他微微點頭，又劇烈咳嗽起來，吐出帶血的海水。
    “那就往那兒去。”艾琳收緊手臂，重新固定浮木位置，“我們得保持這條線。”
    農奴喘息著，忽然抬起手，指向更遠的海麵：“……有人……還在動……”
    艾琳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見百步之外，一團黑影在浪穀中沉浮，似乎抓著什麽東西。她眯眼細看，分辨不出是人還是殘骸。
    “看不見了。”她說，“先保住自己。”
    農奴沒再說話，隻是將臉貼回木板，額頭抵著濕冷的表麵。他的呼吸漸漸平穩了些，但身體仍在輕微顫抖。
    艾琳知道他撐不了太久。低溫、失血、體力耗盡，任何一項都能奪走性命。她必須讓他保持清醒。
    “你叫什麽名字？”她問。
    他沒回答。
    她重複一遍，聲音加重。
    “……沒……人叫我名字……”他終於開口，字音模糊，“幹活時喊編號……七十三……”
    “從現在起，你有名字。”艾琳說，“叫‘北’。”
    他愣了一下，嘴角微微抽動，不知是笑還是抽搐。
    “聽著，‘北’。”她繼續說，“你要記住這顆星，記住方向。如果你開始昏睡，我就打你。如果你閉眼，我就把你拖下水。明白嗎？”
    他點點頭，手指重新抓緊木板邊緣。
    艾琳感到自己的體力也在迅速流失。手臂酸麻，雙腿幾乎失去知覺。她強迫自己每隔一段時間就活動手指腳趾，防止肌肉完全僵化。她計算著時間，估算洋流速度，判斷他們是否偏離了航線。
    北星依舊懸掛。
    一個小時過去，兩人誰都沒再說話。隻有海浪拍打浮木的聲音，規律而沉重。遠處仍有零星漂浮物，但再未發現其他幸存者。
    突然，農奴的身體劇烈一震。
    艾琳立刻轉頭。他雙眼圓睜，瞳孔收縮，嘴巴大張卻發不出聲音。
    “怎麽了？”她伸手按住他肩膀。
    他抬起手指，顫抖地指向北方——正是北星所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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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的……沒錯……”他艱難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裏擠出來，“……那邊……真有島……我看到了……輪廓……低矮的……黑色的……”
    艾琳猛地抬頭。雲層短暫散開，星光灑落海麵。她極目遠眺，在地平線線上，確實有一道極淡的暗影，比夜色更深，輪廓平緩，不像礁石群。
    她的心跳加快。
    “你能確定？”她問。
    他點頭，隨即又咳出一口血沫：“……我沒力氣了……但我知道……我沒看錯……”
    話音未落，他手臂一軟，整個人滑向側麵。艾琳迅速伸手將他拽回，壓在浮木上。
    “不準倒下！”她厲聲喝道，“你還得帶路！”
    他嘴角扯動，像是想笑：“……我不行了……但你可以……往那裏去……一直……別回頭……”
    他的手指仍指著北方，哪怕眼皮已經開始合攏。
    艾琳一把抓住他的手，強行撐開：“看著星星！看著它！”
    他勉強睜眼，目光渙散，卻依舊望著那顆星。
    幾秒後，他的手緩緩垂下，搭在浮木邊緣，不再動彈。
    艾琳沒有鬆開他，也沒有呼喊。她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直到確認呼吸徹底停止。
    她慢慢將他的手放回木板上，合上他的眼睛。
    然後，她抬起頭，望向北方。
    那道暗影仍在地平線上，沉默如初。
    她調整浮木角度，讓船板前端對準目標方向。左臂劃水，右腿輕擺，推動身體前進。每一次動作都牽動舊傷，但她不停。
    星光映在水麵，像一條通往未知的銀線。
    她朝著那條線，緩緩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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