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站在空地中央，右手仍按在刀柄上。夕陽的光落在她肩頭，影子橫過焦土，延伸到昨日挖出的陷阱邊緣。眾人低頭檢查武器，有人用布條纏緊矛杆，有人試了試魚叉的尖鋒。補網婦人從懷裏掏出一塊舊布，撕成細條，一圈圈繞在梭子上。
    她忽然開口：“你們知道‘黑牙’是誰嗎？”
    聲音不高，卻讓所有動作停了下來。
    村長抬起頭，拄著木杖的手指微微發緊。持魚叉青年緩緩站直身子，目光釘在艾琳臉上。拉繩少年下意識後退半步，又強迫自己站穩。
    “十年前，鹽灣村。”艾琳沒看任何人，視線落在遠處海麵那艘黑帆巨艦上，“那天夜裏無風，海水像死了一樣。他們的船悄無聲息靠岸，沒打旗號，也沒放小艇。等村裏人發覺時，已經晚了。”
    她頓了頓，喉頭滾動了一下。
    “他們沒搶糧，沒要錢。把全村人趕到廣場，男的跪一排，女的跪一排，孩子綁在桅杆上吊起來。老人被逼著互毆，誰不肯動，就當場砍斷手腳。有個母親抱著嬰兒哭，海盜頭目接過孩子，當著她的麵摔進火堆。”
    人群裏傳來一聲悶響，是有人鬆了手，鐵叉砸在地上。
    “最後他們點火燒村，整夜都在笑。”艾琳轉過頭，眼神掃過一張張臉，“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地盤。就是為了看人怎麽死。”
    空氣凝滯。補網婦人抱住自己的手臂，指節泛白。拉繩少年嘴唇發幹，喉嚨上下滑動。
    “他們不是來劫掠的。”艾琳一字一句地說，“他們是來玩命的。”
    一個年輕村民突然跪倒在地，雙手撐在沙地上，肩膀劇烈起伏。他抬起頭，臉上全是淚痕：“我們根本打不過！他們連孩子都不放過！我們算什麽？一群拿魚叉的農奴！我們上去就是送死！”
    沒人說話。有人慢慢後退，腳步踩在焦葉上發出碎裂聲。一名婦女彎腰放下長矛，轉身就要走。
    艾琳大步上前，一把抓住那青年的衣領，將他拽起。她的手指嵌進對方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
    “你說得對。”她盯著他的眼睛，“我們會死。”
    那人一震，眼淚還在流，卻說不出話。
    “可你娘躺在屋裏等你護她？”艾琳聲音壓得很低，像刀刃貼著皮膚劃過，“你娃睡在床上盼你守門？現在退，他們明天就死得更慘！”
    她鬆開手，那人踉蹌後退兩步，跌坐在地。
    艾琳環視四周：“我不騙你們——這一去，九死無生。但我要讓‘黑牙’知道，哪怕農奴，也能咬下他一塊肉！”她抽出短刃，刀鋒抵住掌心，用力一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在焦土上砸出一個個深色小點。
    “要走的，現在走。”她收刀入鞘，抬起沾血的手，“要戰的，隨我赴死。”
    沒有人動。也沒有人離開。
    村長拄著木杖，一步步向前。他的膝蓋仍在抖，杖尖在地上劃出一道歪斜的線。走到艾琳麵前，他停下，低頭看著那根陪伴多年的木杖。
    然後，雙手握住，用力一折。
    “哢”的一聲，木杖斷裂。他把兩截斷杖扔進灰燼堆，空著手站直。
    “我躲過一次。”他說，聲音沙啞，“結果全家隻剩我一個。這次，我不躲了。”
    持魚叉青年抹去臉上的淚水，猛地將魚叉頓地。鐵尖紮進硬土，震起幾粒沙石。
    “我爹死得像條狗。”他咬著牙，“我不想也那樣死。”
    他抬頭看向艾琳，眼中再沒有猶豫。
    補網婦人默默拾起梭子，走到矛杆旁。她撕下裙角一塊布條，仔細纏在杆身上，打了三個結。那是她兒子的名字縮寫——他曾在這片海灘放風箏，後來被海盜擄走，再沒回來。
    拉繩少年站在原地，呼吸急促。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上麵還有昨天訓練時磨出的血泡。他慢慢抬起手，握緊了矛杆。
    “我……不怕了。”他說。
    聲音很小，但每個人都聽見了。
    艾琳望向海麵。黑帆巨艦依舊靜默前行，甲板上看不清人影，但那種壓迫感越來越重，像一塊不斷下沉的鐵。
    “那就記住今晚。”她說，“記住誰先動手，誰最後倒下。我們要讓他們記住——這片海灘，不是墳場，是他們的葬身地。”
    她抬手摸了摸刀柄上的布條。那布條早已磨損，邊緣翻卷，是無數次握緊磨出來的痕跡。她沒再說話，隻是站在那裏，像一根釘進大地的樁。
    村長站到她左側，空手而立。持魚叉青年站到右側，魚叉斜指地麵。補網婦人握緊纏好布條的矛，站在隊列前方。拉繩少年站在她身邊，挺直了背。
    其他人陸續歸位。有人重新撿起武器，有人調整肩上的繩索。沒人說話，但動作變得整齊。矛尖一致朝外，排列成一道不規則的牆。
    太陽徹底沉入海平麵，餘光在礁石上留下最後一道紅痕。潮水開始上漲，浪輕輕拍打岸邊，節奏緩慢而沉重。
    艾琳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艘船。她知道對方不會輕易登陸，吃水太深，必須依賴小艇轉運。他們會等潮位最高時行動，那時水流最穩，沙灘最寬。
    但她也知道，一旦他們開始登岸，就不會留活口。
    她低聲說：“三更前出發，繞南礁。貼岩壁走，避開明水區。”
    村長點頭：“信號怎麽打？”
    “火折子亮三下。”她說，“看到就動。”
    “要是船上有人巡邏？”
    “那就打。”她回頭看了他一眼，“打到有人能爬上船舷為止。”
    補網婦人忽然問：“燒帆之後呢？”
    “砍錨鏈。”艾琳說，“讓它漂走，或者沉在淺灘。隻要不能動，他們就回不了深海。”
    “他們會反擊。”
    “當然。”她說，“所以我們要快。”
    持魚叉青年問：“要是他們發現我們上了船？”
    “那就殺到他們怕。”她說，“讓他們知道，這片岸上的人，不是任他們宰的牲口。”
    拉繩少年小聲說：“我會……守住後路。”
    艾琳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夜風漸起，吹動她的衣角。遠處海麵，黑帆巨艦的速度似乎慢了些，像是在等待什麽。
    艾琳右手再次按在刀柄上。掌心的傷口還在滲血，但她感覺不到疼。
    她隻感覺到冷。
    一種來自深海的、帶著鐵鏽味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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