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風起青萍 暗結珠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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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妃的警告如同一聲悶雷,在沈青瀾看似平靜的心湖中炸開層層漣漪。“風將起,早備舟楫”——這絕非空穴來風。她身處宮廷底層,卻能感覺到近日空氣中彌漫的那股不同尋常的緊繃。尚宮局各位女官的腳步比往日匆忙,往來傳遞文書的小內侍臉上也少了些許散漫,就連一向苛待她們的掌事嬤嬤,訓斥人時都似乎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焦躁。
    山雨欲來風滿樓。
    沈青瀾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早備舟楫”,她如今一無所有,所能準備的,唯有更加敏銳的耳目,更加謹慎的言行,以及……盡快理清身邊所有潛在的線索與威脅。攬月閣的密道與“青鳥”渠道是她意外的依仗,但織造處本身,也並非鐵板一塊。
    她開始更加留意織造處的人事往來。誰與哪個宮的人接觸頻繁?誰又常在不當值的時間悄悄外出?她利用修補典籍、分發絲線的機會,不著痕跡地觀察、傾聽。同時,她也開始有意識地整理腦海中關於父親舊案的記憶碎片,尤其是那些與朝中官員、世家大族可能相關的蛛絲馬跡。她知道,要想昭雪,僅憑蕭景玄的力量還不夠,她必須自己能拿出足以撼動局麵的證據或線索。
    這日,她奉命將一批新製的宮緞送往長春宮(齊王生母德妃居所)。途徑禦花園時,遠遠瞧見太子蕭景銘正與幾名宗室子弟在亭中飲酒作樂,言行頗為放浪。沈青瀾低頭垂目,加快腳步,不欲多生事端。然而,就在錯身而過的瞬間,她眼角的餘光瞥見太子隨從之中,一個麵色白皙、眼神陰柔的宦官,正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
    那目光並非尋常的內侍打量宮女的輕浮,而是帶著一種審慎的、評估的意味,讓沈青瀾脊背莫名一寒。她認得那人,是東宮典璽房的一名管事太監,名叫高德祿,據說頗得太子信任,常為太子處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務。
    他為何會注意到自己?是因為沈家女的身份?還是……自己近期的某些舉動,引起了東宮的警覺?
    沈青瀾心中警鈴大作,麵上卻不動聲色,依舊保持著恭順卑微的姿態,迅速離開。回到織造處,她立刻將這段插曲記在心裏,提醒自己日後需更加提防東宮耳目。
    靖王府 · 崔氏迷霧
    宮外,蕭景玄同樣因崔琰府與“墨先生”的關聯而陷入深思。
    “殿下,查到了些舊事。”顧昀帶來了新的消息,“屬下動用了埋藏在崔府多年的暗樁,雖未探得核心機密,但得知一樁陳年舊聞:約莫十五年前,崔琰尚在翰林院任職時,曾與當時的太子少傅沈文淵有過一段交往,二人曾就《春秋》經義在文淵閣有過數次徹夜長談,據說相談甚歡。但此後不久,沈文淵因主張清查田畝、觸犯世家利益,與崔氏關係便逐漸疏遠,直至對立。”
    “十五年前……文淵閣徹夜長談……”蕭景玄指尖輕叩桌麵,“那時‘科舉泄題案’尚未發生。他們談的,當真隻是《春秋》經義?”他直覺這其中必有隱情。沈文淵是寒門領袖,崔琰是世家代表,即便私下欣賞對方才華,在政見上也是水火難容。能讓兩人放下立場深夜長談的,絕不會是簡單的學術探討。
    “繼續查,重點查那段時間前後,崔琰和沈文淵各自還接觸過哪些特殊的人,處理過哪些不尋常的事務。”蕭景玄下令,“另外,那個從墨韻齋帶走錦囊的‘墨先生’,他回去後有何動靜?”
    “回殿下,他返回小院後便再無外出,院內亦無異動。那錦囊……我們的人無法探知其內容。”
    蕭景玄沉吟片刻,忽然問道:“柳三變接觸的那個南方商人,追蹤有結果了嗎?”
    “有!我們的人一路追蹤,發現那商人並未遠離京師,而是繞了一圈後,秘密進入了……京西皇陵守備軍的駐地!”
    “皇陵守備軍?”蕭景玄眼中精光一閃。皇陵守備軍名義上直屬皇帝,但近年來,其統領將軍似乎與齊王母族走得頗近。“齊王的手,伸得比本王想象的還要長。走私?軍械?還是……借守備軍之地,行藏匿‘影樓’殺手之實?”
    線索愈發撲朔迷離,齊王、太子、崔氏,甚至可能還有隱藏更深的勢力,似乎都圍繞著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在活動。蕭景玄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張巨大蛛網的邊緣,而沈青瀾父親的那樁舊案,或許就是撕開這張網的關鍵突破口。
    織造處 · 禍起蕭牆
    果然,不出沈青瀾所料,“風”很快便刮到了織造處這看似不起眼的角落。
    這日午後,織造處突然迎來了一批不速之客——司禮監隨堂太監帶著幾名身材魁梧的內侍,麵色冷峻地宣布:奉皇上口諭,宮內近日遺失一批南洋進貢的珍稀香料“龍涎香”,各局各司需嚴加搜查,凡有私藏者,嚴懲不貸!
    織造處頓時一片雞飛狗跳。宮女們被勒令集中到院中,住所被翻箱倒櫃地搜查。掌事嬤嬤戰戰兢兢地跟在司禮監太監身後,額上冷汗涔涔。
    沈青瀾心中凜然。丟失貢品是大事,但區區香料,何須勞動司禮監隨堂太監親自帶隊搜查?而且,目標如此明確?她隱隱覺得,這更像是一個借口,一場針對某些人或某些事的清洗。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際,一名負責搜查她床鋪的內侍忽然高聲道:“公公!這裏有發現!”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去。隻見那內侍從沈青瀾枕下(一個她絕不會放置違禁品的地方)摸出了一個小巧的、繡工精致的香囊!那香囊布料並非宮中專供,樣式也非宮女規製!
    “拿來!”隨堂太監厲聲道。
    香囊被呈上,太監捏了捏,臉色一變,迅速解開係帶,從裏麵倒出少許黑褐色、帶著奇異香味的塊狀物。他放在鼻尖一聞,眼神頓時變得銳利如刀,猛地射向沈青瀾:“大膽奴婢!竟敢私藏貢品‘龍涎香’!人贓並獲,你還有何話說?!”
    院內一片嘩然!宮女們驚恐地看著沈青瀾,竊竊私語。掌事嬤嬤更是嚇得麵無人色。
    沈青瀾心中巨震!栽贓!這是赤裸裸的栽贓!她立刻意識到,這就是那場預示中的“風”!目標直指自己!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飛速運轉。香囊是何時、如何被放入她枕下的?是誰做的?目的是什麽?是東宮因那日的偶遇發難?還是齊王餘孽的報複?亦或是……其他她尚未察覺的敵人?
    她深吸一口氣,跪倒在地,聲音清晰而不卑不亢:“回公公,奴婢冤枉。此香囊並非奴婢之物,奴婢也不知它為何會出現在奴婢枕下。至於龍涎香,奴婢身份低微,從未見過此等貢品,更遑論私藏。”
    “哼!巧言令色!”隨堂太監冷笑,“證據確鑿,豈容你狡辯!來人,將此婢拿下,押送慎刑司!”
    幾名如狼似虎的內侍立刻上前就要拿人。
    危機一刻 · 青鳥暗助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院外忽然傳來一個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女聲:“且慢。”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景陽宮的容姑姑不知何時站在了院門口,她身後還跟著兩名低眉順目的宮女。
    容姑姑緩步走入,先是對隨堂太監微微頷首:“李公公。”
    那李公公見到容姑姑,囂張氣焰頓時收斂了幾分,擠出一絲笑容:“原來是容姑姑,您怎麽到這兒來了?”
    容姑姑目光掃過地上跪著的沈青瀾,以及李公公手中的香囊,語氣平淡無波:“賢妃娘娘前幾日吩咐奴婢查問一批送往景陽宮的經幡用線,織造處遲遲未交付,奴婢今日特來催問。不想正遇上此事。”她頓了頓,看向那香囊,“這便是所謂的‘龍涎香’?”
    “正是,從容姑姑,人贓並獲……”李公公忙道。
    容姑姑走近幾步,仔細看了看那香囊和其中的香料,甚至還用手撚起一點聞了聞,隨即微微蹙眉:“李公公,您確定這是南洋進貢的‘龍涎香’?”
    李公公一愣:“這……香氣醇厚奇異,與記載相符……”
    “香氣是有些類似,”容姑姑打斷他,語氣依舊平穩,“但賢妃娘娘素愛調香,奴婢隨侍久了,也略知一二。真正的龍涎香,遇熱後香氣更為綿長醇厚,且帶有獨特的甘甜奶香。此物香氣雖烈,卻失之浮躁,細聞之下,隱有煙火燥氣,更像是……用多種雜香混合模擬而成的贗品。”
    “贗品?”李公公臉色一變。
    “不錯。”容姑姑肯定道,“而且,此香囊繡工雖佳,卻用的是民間常見的蘇繡技法,針腳也與宮內規製不同。李公公,若以此等贗品便斷定宮女私藏貢品,是否……有些草率了?萬一傳出去,豈非讓人笑話司禮監辦事不查,冤枉無辜?”
    容姑姑的話句句在理,不疾不徐,卻讓李公公額上見了汗。賢妃娘娘雖不爭寵,但在宮中地位超然,連皇上都敬重幾分,她身邊的容姑姑更是輕易不能得罪。若真如她所言是贗品,自己這興師動眾的搜查就成了笑話,還會落個辦事不力的名聲。
    “這……容姑姑見識廣博,奴婢一時不察……”李公公語氣軟了下來。
    “李公公也是奉命行事,謹慎些是應該的。”容姑姑給了他一個台階,“不過,既然此事存疑,不如先將此物與人犯……哦不,與此宮女暫且看管,待查明此香囊與香料的真正來曆,再行處置不遲。畢竟,織造處事務繁雜,若因誤會耽擱了各宮用度,皇上怪罪下來,你我都不好交代。”
    李公公權衡利弊,知道今日是無法直接將人帶走了,隻好順水推舟:“容姑姑言之有理。那就……先將此女禁足於織造處雜役房,嚴加看管!待咱家回明上官,查明真相再議!至於這香囊,咱家帶回去請專人查驗!”
    一場突如其來的危機,在容姑姑的介入下暫時化解。沈青瀾被兩名內侍押往雜役房看管起來,但她心中明白,容姑姑的出現絕非偶然。是“青鳥”渠道發揮了作用!賢妃娘娘在暗中庇護了她!
    靖王府 · 雷霆之怒
    幾乎在沈青瀾被栽贓的同時,靖王府也收到了宮內的緊急傳訊。
    “殿下,宮內暗線急報!沈姑娘被人栽贓私藏貢品,司禮監的人正在織造處拿人!”顧昀語氣急促。
    蕭景玄原本正在書房研究江南地圖,聞訊猛地站起身,眼中瞬間卷起滔天風暴!案幾上的茶杯被他衣袖帶倒,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發出刺耳的聲響。
    “何人主使?!”他的聲音冷得如同數九寒冰。
    “目前不明,但司禮監帶隊的是李德海,他是……劉保的幹兒子。”劉保,司禮監掌印太監,是永和帝身邊最得用的內侍之一,但私下與齊王關係曖昧。
    “齊王……”蕭景玄拳頭驟然握緊,骨節泛白。他尚在禁足,手卻伸得這麽長!竟敢直接動他放在心上的人!“備馬!本王要即刻進宮!”
    “殿下不可!”顧昀急忙勸阻,“此時進宮,無詔擅闖內宮,正中對方下懷!他們恐怕正等著您自亂陣腳!”
    蕭景玄腳步一頓,理智強行壓下了翻湧的怒火和擔憂。顧昀說得對,他現在衝進宮去,非但救不了青瀾,還會把自己也搭進去,坐實了與她有私的罪名。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幾口氣,眼中恢複了幾分清明:“宮內現在情況如何?”
    “最新消息,景陽宮的容姑姑恰好出現,指出那‘龍涎香’可能是贗品,李德海未能當場將人帶走,現隻將沈姑娘禁足於織造處雜役房看管。”
    “容姑姑……賢妃……”蕭景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了然。看來,青瀾在宮內,也並非全無自保之力。這讓他懸著的心稍稍落下半分,但擔憂絲毫未減。禁足看管隻是權宜之計,對方既然出手,必定還有後招。
    “動用一切力量,查!給本王查清那香囊的真正來源!查清是哪個環節的人動了手腳!還有,盯緊司禮監和齊王府的一切動靜!”蕭景玄聲音森寒,“另外,讓我們在都察院的人準備好,一旦查到蛛絲馬跡,立刻上本彈劾司禮監劉保縱容下屬、誣陷宮人!”
    他不能再被動等待了。齊王既然敢將手伸向青瀾,就要做好被他剁掉的準備!這場風波,他不僅要保住青瀾,還要借此機會,狠狠反擊!
    雜役房內 · 孤燈夜思
    織造處的雜役房陰暗潮濕,隻有一扇小窗透進些許微光。沈青瀾獨自坐在冰冷的土炕上,耳邊還能聽到門外看守內侍不耐煩的踱步聲。
    她撫摸著腕上那隻普通的銀鐲——這是母親留給她唯一的念想。身陷囹圄,她心中卻奇異地沒有太多恐懼,反而異常清明。容姑姑的及時出現,印證了賢妃這條線的可靠性,也讓她看到了宮廷鬥爭中盟友的重要性。
    她在腦海中反複推演今日之事。香囊是贗品,這說明栽贓之人或許並未有能力動用真正的貢品,或者是不願承擔丟失真貢品的風險。那麽,追查香囊和贗品香料的來源,就是破局的關鍵。誰會擁有宮外式樣的香囊和能模仿龍涎香的香料?
    她想起那日禦花園太子隨從高德祿陰鷙的目光……也想起齊王被禁足前看向自己時那充滿惡意的眼神……
    是誰?還是……兩方都有參與?
    她必須想辦法將線索傳遞出去。給蕭景玄,或者……再次通過“青鳥”傳遞給賢妃。
    她看向那扇小窗,心中漸漸有了一個冒險的計劃。夜色,是最好的掩護。
    宮闕內外 · 風雨同舟
    靖王府內,蕭景玄站在窗前,望著皇宮的方向,目光深邃。他手中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玉佩,那是他生母留下的遺物。
    “青瀾,堅持住。”他在心中默念,“本王絕不會讓你獨自麵對風雨。”
    與此同時,景陽宮內,賢妃跪坐在佛前,手中撚動著念珠。容姑姑悄無聲息地走進來,低聲道:“娘娘,人暫時無礙。隻是,對方不會善罷甘休。”
    賢妃緩緩睜開眼,眼中一片澄澈睿智:“樹欲靜而風不止。既然風已起,那便看看,誰能在這風雨中,立得更穩吧。繼續留意,必要時……再助那孩子一臂之力。”
    宮牆內外,因沈青瀾被構陷一事,暗流驟然加劇。一枚小小的香囊,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可能撼動整個朝局。沈青瀾與蕭景玄的“凰途”與“逆襲”,迎來了第一次嚴峻的聯合考驗。他們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卻為了共同的目標,開始了一場與時間賽跑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