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深宮燼餘·破冰之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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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宴的喧囂如同退潮般從上官苑散去,留下的是一片更為深沉的寂靜與審視。沈青瀾的日子恢複了表麵的平靜,但那雙洞察秋毫的眼睛,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無形的壁壘更加森嚴。送來的飲食依舊準時,炭火也充足,但往來宮人眼中那份刻意的回避與距離感,卻比往日更甚。
她心知肚明,這是宮宴之後,各方勢力對她這個“靖王舊識”愈發關注和警惕的結果。齊王府的試探雖被她擋回,但對方絕不會輕易罷休。王黨更是視她為潛在的威脅。她如同身處一個透明的囚籠,一舉一動都可能被無數雙眼睛窺探。
那支藏著密信的玉簪,依舊穩妥地藏在身邊,卻苦無送出之機。梅林那株作為聯絡點的老梅,如今幾乎處於不間斷的視線監視之下。梅翁的警告言猶在耳,她不敢輕舉妄動。
然而,轉機往往出現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這日午後,苑監副手王德海親自來到了聽雪堂,身後跟著兩名抱著厚重賬冊的小太監。
“沈姑娘,”王德海依舊是那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隻是眼神裏似乎多了點難以言說的東西,“年關將至,苑內各處器物、陳設需重新盤點造冊。苑監大人念及姑娘……曾掌司製司,精於辨識、記錄,特命奴婢將這些陳年舊賬送來,請姑娘幫忙核對厘清,也算是……為苑中分憂。”
他將“曾掌司製司”和“為苑中分憂”幾個字咬得微重,目光似有深意地掃過沈青瀾沉靜的麵容。
沈青瀾心中微動。這差事來得突兀,卻合情合理。她一個被貶黜的女官,做些文書核對工作,既不算逾矩,又能體現“物盡其用”。但王德海的態度,卻透著一絲不尋常。是苑監真的缺人手,還是……有人借此向她傳遞某種信號?抑或這本身就是另一個試探?
她不動聲色地起身接過:“分內之事,不敢推辭。青瀾定當盡力。”
王德海點點頭,沒有多言,留下賬冊便帶人離開了。
這些賬冊確是上官苑曆年器物登記的舊檔,紙張泛黃,墨跡陳舊,記錄著苑中各處殿宇樓台曾經擺放的家具、擺件、書畫等明細,雜亂繁多。這工作枯燥且耗時,看似是個苦差。
沈青瀾卻並未抱怨。她深知,在這深宮苑囿,任何一點看似微不足道的權力或工作,都可能暗藏玄機。她靜下心來,一本本翻閱,憑借過目不忘之能和對器物規製、紋理、年代的了解,仔細核對。
一連數日,她足不出戶,埋首於故紙堆中。聽雪堂內隻聞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細微聲響。她將發現的錯漏、存疑之處一一標注,條理清晰,字跡工整。
就在她核對到一批記錄為“前朝舊物,封存於西偏殿庫房”的器物清單時,指尖忽然一頓。清單末尾,用一種與前文稍顯不同的潦草字跡,添注了一行小字:“內有紫檀木嵌螺鈿匣一隻,據傳曾為戾太子賞玩之物,慎動。”
戾太子!那是先帝時期因謀逆被廢黜賜死的太子!他的舊物,在這上官苑中被特意標注“慎動”?
沈青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隱約覺得,這行小字,或許並非隨意添注。她繼續往下翻閱,在另一處關於苑中藏書樓的記錄中,又發現了一處類似的、筆跡相同的旁注,提及某卷輿圖曾由“梅侍讀”校正。
梅侍讀?梅?
一個模糊的念頭在她腦中閃過。她不動聲色,將這兩處異常連同那特殊的筆跡暗暗記下,並未在呈交給王德海的核對記錄中提及。
靖王府·運籌帷幄
靖王府書房內,炭火融融,卻驅不散空氣中的凝重。蕭景玄卸下戎裝,換回墨色常服,更顯身姿挺拔,氣質清貴中透著不容侵犯的威儀。
顧昀正在稟報:“殿下,兵部那邊,我們的人暗中查證,克扣糧草之事,確係王璟指使,證據已收集部分。另外,齊王近日閉門謝客,但其門下幾位清客,與幾位掌宮禁侍衛的副統領過往甚密。”
蕭景玄指尖輕叩桌麵,發出規律的聲響,眼神深邃如寒潭:“王崇煥老奸巨猾,推出他兒子當馬前卒。齊王……倒是沉得住氣。”他沉吟片刻,“我們在上官苑的人,還是無法接觸青瀾嗎?”
“苑內戒備極嚴,尤其是聽雪堂附近,我們的人難以靠近。不過……”顧昀呈上一卷書冊,“這是王德海設法送出的,沈姑娘近日核對的器物賬冊副本,以及她親筆所書的核對記錄。”
蕭景玄立刻接過,先快速瀏覽了那本賬冊副本,目光在那行關於“戾太子舊物”和“梅侍讀”的旁注上停留片刻,眼中閃過一絲銳光。隨即,他展開沈青瀾的親筆記錄,看著那熟悉的、清秀中帶著風骨的筆跡,指尖微微收緊。
記錄內容條分縷析,嚴謹細致,沒有任何逾越之處。但他能從中讀到她的冷靜、堅韌,以及在那孤立無援境地中,依然盡力做好手中之事的認真。
“她很好。”他低聲說了一句,不知是告訴顧昀,還是告訴自己。他將那份親筆記錄仔細收起,然後指向賬冊副本上的旁注:“查!這個‘梅侍讀’,還有戾太子舊物封存之事。另外,讓王德海繼續留意,若有機會,設法讓青瀾知道……我在設法。”
他不能讓她一直困在那方寸之地,獨自麵對風雨。
上官苑·柳暗花明
賬冊核對工作暫告一段落,沈青瀾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點。但她心中清楚,那兩處旁注和神秘的“梅侍讀”,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已在她心中漾開漣漪。
這日,王德海再次前來,取走核對完畢的賬冊,同時帶來幾本新的書冊,說是苑中藏書樓清理出來的一些雜書,給她解悶。
沈青瀾謝過,待他離去後,翻開那幾本雜書。其中一本是前朝文人筆記,她隨手翻閱,卻在書頁中間,發現了一張折疊的、與書頁質地不同的薄紙。
她心有所感,展開薄紙,上麵隻有寥寥數語,是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略顯生硬的模仿筆跡所寫:“梅侍讀,諱知行,前東宮講官,博聞強識,尤精西域異物。戾太子事敗後,不知所蹤。”
梅知行!前東宮講官!精於西域異物!
沈青瀾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梅翁!那個掃雪的老者,難道就是這位失蹤多年的前東宮講官梅知行?所以他才會擁有記載“惑心草”和“狼涎香”的孤本,所以他才對宮闈秘辛、朝局變幻有著那般深刻的洞察!他隱姓埋名藏身於此,是因為戾太子案的牽連?
無數線索在這一刻似乎被串聯起來。如果梅翁就是梅知行,那麽他之前的贈書、警告,乃至王德海這隱晦的信息傳遞,背後是否都有蕭景玄的影子?他一直在關注著她,甚至可能已經查到了梅翁的底細?
這是一種無聲的告知,也是一種力量的展示。他在告訴她,他知道了,他正在行動,她並非孤身一人。
一股暖流混雜著酸澀,湧上沈青瀾的心頭。她將紙條就著燭火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眼中卻燃起了更明亮的光芒。
京城·風波再起
朝堂之上,因靖王回歸而暫時壓抑的波瀾,再次被掀起。
這一次,並非直接針對蕭景玄,而是由一樁陳年舊案引發——數年前,一樁涉及漕運、致使大批糧草去向不明的舊案,當時草草結案,幾名職位不高的官員被問罪。如今,卻有禦史突然舊事重提,並拿出了新的線索,直指當時經辦此案、如今已是王黨中堅人物的吏部侍郎張啟明。
張啟明是王崇煥的妻弟,更是王黨在吏部的重要棋子。此案一出,朝野矚目。
王崇煥一黨自然全力反駁,指責禦史捕風捉影,雙方在朝堂上爭執不下。
蕭景玄冷眼旁觀,並未直接介入。但他麾下的幾名寒門禦史和官員,卻適時地站出來,要求徹查,以明法紀。
“殿下,此時重提漕運舊案,是否太過冒險?萬一……”下朝後,顧昀有些擔憂。
蕭景玄步履從容,淡淡道:“漕運案不過是個引子。王黨樹大根深,想一擊斃命是癡人說夢。但借此案,剪其羽翼,動搖其根基,讓朝野看清他們某些行徑,足矣。況且……”他嘴角勾起一抹冷意,“張啟明此人,與當年構陷沈太傅的‘科舉泄題案’,也並非全無幹係。”
他的目標,從來就不僅僅是扳倒王黨,更是要為他,也為她,厘清所有的冤屈。
上官苑·梅林再遇
心中有了猜測和期盼,沈青瀾再次踏入梅林時,心境已與往日不同。雪後初霽,陽光照在覆雪的梅枝上,晶瑩剔透,那些孕育已久的紅梅,終於有幾朵耐不住性子,悄然綻開了花瓣,幽香暗浮。
她並未刻意尋找,隻是如同往常般漫步。果然,在一處背風的亭子旁,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梅翁——或者說梅知行,正拿著小鏟,小心地清理著梅樹根部的積雪。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看到沈青瀾,眼中並無意外,隻是淡淡頷首。
沈青瀾走近,隔著幾步距離停下,並未如往常般行禮,而是輕聲開口,念了一句梅翁夾頁筆記中曾引用過的、關於西域風物的生僻典故。
梅翁執鏟的手微微一頓,抬眸看她,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波瀾,隨即恢複平靜。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看著那株含苞待放的老梅,緩緩道:“冰雪覆蓋之下,生機從未斷絕。隻待東風一來,便可破冰而出,綻放光華。”
東風……沈青瀾心中了然。他是在告訴她,時機將至。
“多謝梅翁指點。”她深深一揖,這次,帶上了真正的敬意。
梅翁擺了擺手,不再多言,繼續低頭侍弄他的梅樹,仿佛剛才的對話隻是隨意的閑聊。
尾聲·東風漸起
京城裏,漕運舊案在靖王勢力的推動下,愈演愈烈,張啟明已被停職待查,王黨疲於應對,聲譽受損。
上官苑中,沈青瀾收到了通過王德海暗中送來的一小筐新炭。在筐底,她摸到了一塊冰冷的、小小的玄鐵令牌,令牌樣式古樸,上麵隻有一個簡單的“七”字印記。
這是靖王府核心暗衛的信物,見令如見人。
握著那枚冰冷的令牌,沈青瀾知道,蕭景玄所說的“東風”,已經來了。他不僅給了她信息,更給了她在必要時,調動一定力量的權限。
她將令牌小心藏好,目光再次落在那支玉簪上。現在,或許是可以動用它的時候了。
她需要將關於梅知行(梅翁)的確認信息,以及自己根據現有線索對含章殿、齊王關聯的最新推斷,盡快送出去。
窗外的梅香愈發濃鬱,預示著盛放之時將近。沈青瀾坐在窗前,鋪開紙張,這一次,她寫的不是密語,而是臨摹了一首他昔日曾寫過的、關於梅花的詩。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她相信,他能懂。
冰層之下,暖流湧動。看似牢固的囚籠,已然出現了裂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