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雷霆萬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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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剛過,天色未明,整個京城還籠罩在深沉的夜色中。但通往皇城的各條街道上,已是車馬轔轔,燈火遊龍。今日的大朝會,注定不同尋常。
靖王府門前,蕭景玄身著親王蟒袍,玉帶金冠,氣度沉凝。他看了一眼身旁同樣準備停當的沈青瀾。她換上了一身素雅卻不失莊重的湖藍色宮裝,發髻簡潔,隻簪一枚白玉簪,麵上薄施脂粉,遮掩了連日奔波的疲憊,唯有一雙眸子,清亮如星,沉靜如水。
“怕嗎?”蕭景玄低聲問。
沈青瀾微微搖頭,唇角甚至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比起昨夜密室刀劍,今日朝堂唇槍舌劍,反倒顯得‘溫和’些。”
蕭景玄聞言,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旋即收斂,恢複肅然:“走吧。”
馬車在親衛的護衛下,駛向巍峨的宮城。沈青瀾並未與蕭景玄同乘,而是乘坐另一輛規格稍低的青帷小車,按照計劃,她將在朝會開始後,被引至金殿旁的偏殿等候。
宮門次第而開,文武百官按品級魚貫而入,肅靜無聲,唯有官靴踏在漢白玉石階上的細碎聲響,以及彼此交換的、充滿揣測與凝重的眼神。幾乎所有人都已風聞上陽苑的驚天變故,以及靖王獲旨主審王璟一案的消息。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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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鑾殿 · 風雲驟起
辰時正,鍾鼓齊鳴,淨鞭三響。永和帝升座,百官山呼萬歲,聲震屋瓦。
例行政務奏報後,殿中出現了短暫的沉寂,空氣仿佛凝固,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立於武將班列前方,神色平靜的靖王蕭景玄。
終於,蕭景玄手持玉笏,穩步出班,朗聲道:“父皇,兒臣有本奏!”
來了!所有人心頭一緊。
“準奏。”永和帝的聲音從高高的禦座上傳來,聽不出情緒。
“兒臣彈劾吏部侍郎王璟,結黨營私,貪墨國帑,私采礦產,勾結邊將,罪證確鑿,十惡不赦!其罪狀主要有三!”蕭景玄聲音清越,擲地有聲,每一句都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大殿之中。
“其一,貪墨漕運!據查,近五年來,王璟夥同漕運總督、戶部相關官員,虛報漕糧損耗,侵吞白銀逾四百萬兩!此為部分賬冊實錄,請父皇禦覽!”他呈上由沈青瀾整理抄錄的核心賬目摘要。
內侍接過,快步呈送禦前。
不等永和帝細看,蕭景玄繼續道:“其二,私采西山鐵礦!王璟暗中支持匪類,違禁開采朝廷礦脈,所得鐵料,大部分通過‘隆昌號’等商號,非法轉運,其去向……直指北疆!此乃礦脈開采記錄及私鐵轉運憑證!”
又一份證據呈上。朝堂之上開始出現騷動,尤其是聽到“北疆”二字,不少將領臉色都變了。鐵料是軍資命脈,私鐵流入北疆,意欲何為?
“其三,構陷忠良,把持科舉!”蕭景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凜然之氣,“兒臣懷疑,數年前震驚朝野的‘科舉泄題案’,太子太傅沈文淵蒙冤,其中亦有王璟及其黨羽插手構陷之嫌!兒臣懇請父皇,重審沈文淵一案,還忠良以清白!”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
“科舉案”是舊案,更是敏感之案,牽扯先太子,牽涉甚廣。靖王竟敢在此時舊事重提!
“靖王殿下!”一名禦史立刻跳了出來,正是平日與王家走得近的,“你所言種種,雖有賬冊,但焉知不是他人偽造,構陷王侍郎?更何況科舉舊案,先帝當年已有定論,豈可輕易翻案?殿下如此作為,莫非是想借此排除異己,攬權自重嗎?”
“李禦史此言差矣!”不等蕭景玄反駁,禦史林文淵挺身而出,“賬冊筆跡、印鑒、往來脈絡清晰,豈是輕易可以偽造?王璟貪墨之事,樁樁件件,皆有實據!至於科舉舊案,既然存疑,為何不能重審?莫非李禦史是怕查出什麽不該查的東西嗎?”
“你……血口噴人!”
“是否血口噴人,一查便知!”
朝堂之上,頓時分為兩派,支持靖王的寒門官員與部分中立派,與王黨餘孽及部分維護“舊製”的守舊派激烈爭辯起來,場麵一度混亂。
“肅靜!”永和帝沉聲喝道,殿內瞬間安靜下來。他翻閱著手中的證據,臉色越來越沉。這些數字,這些名字,觸目驚心。
“王璟,”永和帝目光如刀,射向已被停職、今日特許上殿自辯的王璟,“靖王所奏,你有何話說?”
王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麵色慘白,汗出如漿,但仍在做最後掙紮:“陛下!陛下明鑒!老臣……老臣冤枉啊!這……這定是有人陷害!是靖王!是他聯合那個罪臣之女沈青瀾,偽造證據,構陷老臣!那沈青瀾擅長模仿筆跡,定然是她……”
“哦?”蕭景玄冷冷打斷他,“王侍郎是說,這些涉及漕運、礦務、乃至北疆邊鎮多位將領的私人印信筆跡,也都是沈青瀾一人模仿的不成?她一個深宮女子,何時有這般通天本事,能拿到如此多朝廷大員的私印樣本?”
王璟語塞,渾身發抖。
“陛下!”又一名王黨官員出列,“即便賬冊為真,也可能……也可能是下麵的人欺上瞞下,王侍郎或許隻是失察……”
“失察?”蕭景玄厲聲反問,“每年數百萬兩白銀從他手中流過,西山私礦規模如此巨大,流向北疆的私鐵更是關乎邊防安危!一句失察,就能搪塞過去嗎?若是失察,他府中地窖裏藏著的百萬兩黃金,也是下麵的人悄悄放進去的嗎?!”這是他昨夜連夜查抄王璟府邸的收獲之一。
百萬兩黃金!朝堂之上響起一片倒吸冷氣之聲。這已遠遠超出了貪墨的範疇,簡直是國之巨蠹!
王璟徹底癱軟在地,麵如死灰。
永和帝看著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王璟,眼中最後一絲猶豫化為冰冷的厭惡與殺意。他猛地將手中的證據摔在禦案上,聲如寒冰:“罪證確鑿,無可抵賴!王璟,你還有何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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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 · 靜水深流
與金殿上的激烈爭辯相比,偏殿內顯得異常安靜。沈青瀾端坐在繡墩上,麵前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清茶。她能隱約聽到大殿方向傳來的喧嘩聲,尤其是當蕭景玄提到“重審科舉案”時,那陡然拔高的聲浪,讓她置於膝上的手,微微收緊。
冤屈有望洗刷,父親的名譽有望恢複,她等待這一刻太久太久。然而,她更清楚,這隻是開始,更大的阻力,更凶險的反撲,還在後麵。
殿門輕響,一名小內侍悄無聲息地進來,添了次熱水,低聲道:“沈姑娘,陛下剛嚴斥了王璟,王黨正在垂死掙紮,攀咬殿下和您呢。”
沈青瀾微微頷首,表示知曉。她料到會如此。
果然,沒過多久,金殿上的風向似乎有所變化。有官員開始將矛頭指向蕭景玄“擅權”、“結交罪臣之女”,甚至隱隱暗示沈青瀾是“紅顏禍水”,魅惑皇子,幹預朝政。
聲音隱隱傳來,沈青瀾麵色平靜,隻是眸色更冷了幾分。
就在這時,之前那名小內侍又匆匆進來,神色有些緊張:“沈姑娘,陛下……陛下傳您上殿問話。”
該來的,終究來了。沈青瀾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襟發髻,站起身,步履平穩地隨著內侍走向那象征著大燕最高權力核心的金鑾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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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鑾殿 · 紅顏傲骨
當沈青瀾的身影出現在金殿門口時,所有的爭論聲戛然而止。百官的目光,驚疑、審視、好奇、不屑……種種情緒,瞬間聚焦在這個素衣淡妝的女子身上。
這是大燕開國以來,首次有女子在朝會之時,踏入這金鑾寶殿。盡管她隻是站在殿門內側,並未深入朝班。
蕭景玄看著她穩步走來,麵對滿朝文武的注視,依舊從容不迫,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激賞與不易察覺的擔憂。
永和帝高踞禦座,俯瞰著下方的沈青瀾,目光銳利,帶著帝王的威壓:“沈氏,靖王奏稱,王璟罪證,多由你發現並梳理。方才更有大臣參奏,言你擅模仿筆跡,這些證據,可能作假?你又有何辯解?”
沈青瀾斂衽深深一禮,聲音清越,不卑不亢:“回陛下,民女確擅書法,能模仿百家筆跡,此乃家學,不敢隱瞞。然模仿筆跡,需有範本,需知其人下筆習慣、力道轉折、乃至心境情緒。若要模仿一人筆跡至以假亂真,已屬不易。”
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方才質疑她的幾位大臣,最後落回禦座:“而漕運賬冊,涉及州縣官員數十人,筆跡各異,年代不一;西山礦脈記錄,更有工部匠人、地方胥吏乃至山野匪類之粗陋筆跡;至於那些邊鎮將領的私人信函,筆力虯勁,帶著殺伐之氣……民女縱有通天之能,又如何能 同時 模仿這風格迥異、成百上千人的筆跡,且毫無破綻?更遑論,那些官府印信、私人鈐記,民女又從何得來,如何偽造?”
她邏輯清晰,言辭懇切,一番話問得眾人啞口無言。是啊,模仿一兩人尚有可能,同時模仿如此多不同人的筆跡印信,還要天衣無縫地嵌入多年賬冊信函之中,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沈青瀾繼續道:“民女乃戴罪之身,蒙靖王殿下信任,參與核查賬目,隻為厘清真相,以報殿下知遇之恩,亦盼能借此機緣,查證家父冤情。若民女有心偽造證據,又何必留下如此多明顯指向不同來源、不同人物的痕跡?直接偽造幾份王璟親筆認罪書,豈不更便當?”
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又迅速被她壓下,隻剩下堅韌:“家父蒙冤之時,曾言‘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青史之上,自有公斷’。民女深信此理。今日陛下與諸位大人麵前,民女願以性命擔保,所呈證據,絕無虛假。若有半字虛言,願受千刀萬剮之刑!”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那單薄的身影立於大殿之中,卻仿佛有著不可摧毀的力量。
殿內一片寂靜。許多原本對她抱有偏見或輕視的官員,此刻也不禁動容。此女之冷靜、才學與風骨,確實罕見。
蕭景玄適時開口,聲音沉靜:“父皇,沈氏一介女流,身負血海深仇,仍能秉持公心,協助朝廷查案,其誌可嘉,其才可用。若因她乃罪臣之女便否定一切,豈非讓天下忠良寒心?讓真正的蠹蟲逍遙法外?”
永和帝凝視沈青瀾良久,目光中的審視漸漸化為一種複雜的感歎。他揮了揮手:“沈氏,退下吧。”
“民女謝陛下。”沈青瀾再次行禮,姿態完美無缺,緩緩退出了金殿。自始至終,未曾多看蕭景玄一眼,卻已用她的智慧與風骨,為他贏得了最關鍵的支持,也為自己贏得了立足之地。
她回到偏殿,方才挺直的背脊才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瞬,後背已是一片冷汗。與帝王和滿朝文武對峙,其壓力,絲毫不亞於麵對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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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鑾殿 · 塵埃落定
沈青瀾的出場與陳詞,成為了壓垮王黨勢力的最後一根稻草。連最擅長胡攪蠻纏的禦史,此刻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再攀咬。
永和帝不再猶豫,當庭下旨:
“吏部侍郎王璟,貪墨瀆職,結黨營私,私采礦產,勾結邊將,罪大惡極,著革去一切官職爵位,押入天牢,抄沒家產!其黨羽張啟明等一幹人等,一並拿下,嚴審不貸!”
“漕運總督、戶部相關涉案官員,即刻鎖拿!”
“著靖王蕭景玄,主理此案,三司會審,一應人犯,無論涉及何人,嚴懲不貸!”
“科舉泄題案……準靖王所奏,著三司重啟調查,務必水落石出!”
一連串的旨意,如同道道雷霆,劈開了朝堂上空的陰霾。王黨官員麵如土色,癱倒一片。支持蕭景玄的官員則麵露振奮。
蕭景玄跪地接旨,垂下的眼眸中,銳光一閃而逝。扳倒王黨,隻是第一步。重啟科舉案,才是他真正的目標。而接下來,與齊王的正麵交鋒,恐怕就要開始了。
退朝的鍾聲響起,百官心思各異地退出金殿。每個人都知道,大燕的天,從今日起,真的要變了。
蕭景玄走出殿門,目光望向偏殿的方向,那裏,一抹湖藍色的身影靜靜佇立,與他遙遙相望。
晨光熹微,照亮了宮闕重重的琉璃瓦,也照亮了他們前路上,更加洶湧的暗流,與更加輝煌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