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暗夜潛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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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三,寅時剛過,京城還沉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沈青瀾又一次從夢中驚醒。夢裏是父親血濺刑場的畫麵,還有兄長被押解流放時回頭的那一眼。冷汗浸濕了寢衣,她坐起身,在黑暗中靜靜喘息。
    窗外傳來極輕微的叩擊聲——三長兩短,是蕭景玄與她約定的暗號。
    她披衣起身,輕輕推開窗。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翻入,落地時悄無聲息。是蕭景玄身邊的暗衛首領,代號“玄七”。
    “沈姑娘,”玄七壓低聲音,“殿下命我傳話:鄭元培的押解隊伍今晨已從蘇州出發,預計七日後抵京。齊王府昨夜有異動,派了三批人馬出城,往南去了。”
    沈青瀾心中一凜:“殿下有何安排?”
    “殿下已調派兩隊暗衛暗中跟隨,沿途保護。另外,殿下請姑娘這幾日務必留在府中,齊王府可能會有動作。”
    “我明白。”沈青瀾點頭,“請轉告殿下,一切小心。”
    玄七抱拳一禮,又如來時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沈青瀾關好窗,卻再無睡意。她點燃燭火,鋪開紙筆,開始梳理這幾日得到的信息。鄭元培的押解路線、齊王府派出的人馬、朝中各方勢力的態度……一條條線索在紙上逐漸清晰。
    天色微明時,秦媽媽端著早膳進來,見她伏案疾書,心疼道:“姑娘又是一夜未眠?”
    “睡不著。”沈青瀾擱下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媽媽,今日可有周府的消息?”
    秦媽媽將粥碗放在她麵前:“周府早晨派人送了口信,說周夫人請您午後過府一敘。送信的人特意囑咐,請姑娘輕車簡從。”
    沈青瀾眸光微動。周夫人這時候請她過府,必有深意。
    用過早膳,她小憩片刻,便起身更衣。今日去見周夫人,她選了身月白色襦裙,外罩淺青色比甲,發髻簡單,隻簪一支檀木簪,越發顯得素淨。
    “姑娘這般打扮,倒像要去寺廟進香。”秦媽媽笑道。
    “越不起眼越好。”沈青瀾對著銅鏡整理衣襟,“如今京中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靖王府,還是謹慎些。”
    辰時三刻,一輛不起眼的青帷馬車駛出靖王府後門。沈青瀾隻帶了秦媽媽一人,車夫也是府中多年的老仆,行事穩妥。
    馬車穿過幾條小巷,在周府後門停下。早有仆婦等候,引著二人從角門入府,徑直來到後花園的“聽雨軒”。
    周夫人已在軒中相候。她今日穿了一身家常的湖藍色褙子,發間隻簪一支碧玉釵,見沈青瀾進來,笑著招手:“青瀾來了,快坐。”
    “見過夫人。”沈青瀾行禮。
    “不必多禮。”周夫人示意她坐在自己身側,“今日請你來,是想讓你看些東西。”
    她讓丫鬟捧上一個紫檀木匣,打開,裏麵是厚厚一疊手稿。紙張已經泛黃,墨跡也有些模糊,但字跡清峻挺拔,正是沈文淵的親筆。
    沈青瀾呼吸一滯,手指微微顫抖著撫上那些手稿。
    “這是你父親當年注釋《史記》的手稿。”周夫人輕聲道,“我夫君與令尊曾是同窗,這些手稿他一直珍藏著。前些日子整理書房,又翻了出來,想著該物歸原主。”
    沈青瀾一頁頁翻看。父親的字跡她太熟悉了,那些蠅頭小楷,每一筆都透著認真嚴謹。手稿上有圈點、有批注、有心得,字裏行間都是父親治學的態度。
    “父親……”她輕聲喚道,眼眶微紅。
    周夫人拍拍她的手:“令尊的學問人品,我夫君是欽佩的。這些年,他時常提起令尊,說當年若非……唉,不說這些了。”她頓了頓,“青瀾,你可知我今日為何請你來?”
    沈青瀾拭去眼角濕意,抬起頭:“夫人請講。”
    “江南貪腐案,牽涉太廣。”周夫人神色嚴肅,“鄭元培隻是個開始。他背後的人,不會坐以待斃。靖王監理此案,已站在風口浪尖上。”
    “殿下既接了這差事,便已做好準備。”
    “準備?”周夫人搖頭,“有些事,不是有準備就能應對的。朝堂上的事,往往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她壓低聲音,“我夫君說,皇上雖然下令嚴查,但也囑咐了靖王要顧全大局。這個‘顧全大局’,你明白是什麽意思嗎?”
    沈青瀾心中一沉:“夫人的意思是……”
    “鄭元培可以倒,江南的貪官可以查,但再往上……”周夫人沒有說完,但意思已明,“靖王年輕,有銳氣是好的,但也需懂得審時度勢。你在他身邊,要多提醒他。”
    這是在勸蕭景玄適可而止,不要深究齊王。
    沈青瀾沉默片刻,緩緩道:“夫人教誨,青瀾銘記。但殿下常說,查案當查個水落石出,否則對不起朝廷信任,也對不起百姓期望。”
    周夫人看著她堅定的眼神,歎了口氣:“你這孩子,性子倒像你父親。”她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這是我夫君寫給靖王的信,你帶回去。他在信中會說得更明白些。”
    沈青瀾雙手接過:“謝夫人,謝周尚書。”
    “不必謝。”周夫人看著她,眼中滿是憐惜,“青瀾,你是個好孩子。這條路難走,你要多加小心。皇後娘娘那邊……昨日宴席後,她在宮中發了好大的脾氣,砸了不少東西。”
    沈青瀾心中一緊。
    “她暫時動不了靖王,但對你……”周夫人握住她的手,“你要提防。這深宮中的手段,有時候比刀劍更可怕。”
    “青瀾明白。”
    從周府出來時,已是午後。秋日的陽光透過雲層灑下,卻驅不散心頭寒意。沈青瀾坐在馬車中,手中緊緊握著那封周尚書的信。
    她知道周夫人的好意,也明白周尚書的顧慮。但她也清楚蕭景玄的決心——他不會半途而廢。
    馬車行至靖王府附近的一條小巷時,忽然停下。
    “怎麽了?”秦媽媽掀開車簾問。
    車夫的聲音有些緊張:“前頭……前頭有人攔路。”
    沈青瀾心中一凜。她掀開車簾一角望去,隻見巷口站著三個彪形大漢,皆是一身短打裝扮,腰間鼓鼓囊囊,顯然藏著兵器。
    “調頭,走另一條路。”沈青瀾當機立斷。
    然而馬車剛調轉方向,後頭也出現了兩個人,堵住了退路。
    五人緩緩逼近,為首的是個臉上帶刀疤的漢子,獰笑道:“沈姑娘,有人請你去個地方。識相的就乖乖跟我們走,免得受皮肉之苦。”
    秦媽媽臉色煞白,將沈青瀾護在身後:“你們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京城劫人!”
    “劫人?”刀疤臉嗤笑,“我們隻是請沈姑娘去做客。動手!”
    話音未落,五人同時撲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巷子兩側的屋頂上忽然躍下數道身影。皆是一身黑衣,麵覆黑巾,動作迅捷如鬼魅——是靖王府的暗衛!
    暗衛人數不多,隻有三人,但個個身手不凡。刀光劍影中,那五個大漢很快倒下了三個,剩下兩人見勢不妙,轉身欲逃,卻被暗衛追上,一刀一個解決了。
    整個過程不過片刻,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
    為首的暗衛走到馬車前,抱拳道:“沈姑娘受驚了。殿下料到齊王府可能會有動作,特命我等暗中保護。”
    沈青瀾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悸:“多謝諸位。這些人……”
    “都是齊王府養的亡命之徒。”暗衛踢了踢刀疤臉的屍體,“身上有齊王府的令牌。姑娘放心,我們會處理幹淨。”
    沈青瀾點頭:“有勞了。”
    馬車重新上路,這次暗衛騎馬隨行在側。沈青瀾靠在車壁上,手心全是冷汗。李皇後和齊王的動作,比她想象的更快,也更狠。
    回到靖王府時,蕭景玄已在府中等候。見她安然歸來,神色稍緩,但眼中的寒意更甚。
    “你沒事就好。”他接過周尚書的信,並未立即拆看,“巷子裏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殿下……”沈青瀾欲言又止。
    蕭景玄擺手:“你不必說,我都明白。他們敢在京城動手,已是狗急跳牆。”他冷笑,“看來鄭元培知道的事,比我們想象的更多。”
    “那押解路上……”
    “我已加派了人手。”蕭景玄道,“另外,李宗年那邊也加強了守衛。大報恩寺如今固若金湯,齊王想動手,沒那麽容易。”
    沈青瀾略略安心,但還是忍不住道:“殿下,周尚書在信中,可能會勸您適可而止。”
    “我知道。”蕭景玄神色平靜,“周尚書是老成持重之言,我會考慮。但有些事,不是適可而止就能解決的。”他看著沈青瀾,“青瀾,你可知道,鄭元培這些年貪墨的銀子,去了哪裏?”
    沈青瀾搖頭。
    “一部分進了齊王府,一部分……進了北疆。”蕭景玄的聲音冷如寒冰,“李宗年查到的證據顯示,鄭元培通過江南商會,不僅私販鐵器、鹽、藥材,還在北疆購置了大量土地,暗中蓄養私兵。”
    沈青瀾倒吸一口涼氣:“他這是要……”
    “謀逆。”蕭景玄吐出兩個字,“所以這個案子,必須查到底。不僅是為了肅清貪腐,更是為了鏟除禍根。”
    沈青瀾明白了。難怪永和帝如此震怒,難怪蕭景玄如此堅決。這不是普通的貪腐案,而是涉及江山安危的大案。
    “那殿下準備如何應對?”她問。
    “等。”蕭景玄道,“等鄭元培押解進京,等三司會審,等……他們自己露出馬腳。”他頓了頓,“這幾日,你盡量不要外出。府中我已加派了守衛,安全無虞。”
    “青瀾明白。”
    蕭景玄看著她蒼白的臉色,語氣緩和了些:“嚇到了?”
    “有一點。”沈青瀾誠實道,“但更多的是……憤怒。”她抬起眼,“他們越是這樣不擇手段,越說明我們做的是對的。”
    蕭景玄眼中閃過一絲讚賞:“說得好。”他忽然想起什麽,“對了,周夫人給你的手稿,可還喜歡?”
    提到父親的手稿,沈青瀾神色柔軟下來:“很喜歡。那是父親注釋《史記》的手稿,一筆一劃,都是心血。”
    “好好收著。”蕭景玄溫聲道,“等此間事了,我陪你去祭拜沈太傅。告訴他,他的女兒沒有辜負他的教導。”
    這話說得真誠,沈青瀾心中一暖:“謝殿下。”
    “不必謝。”蕭景玄轉身望向窗外,“天色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這幾日,恐怕都不得安寧了。”
    沈青瀾行禮告退。走出書房時,她回頭看了一眼。蕭景玄站在窗前,夕陽的餘暉將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長,帶著一種孤絕而堅定的氣勢。
    她知道,從今日起,真正的較量已經開始了。
    而他們,沒有退路。
    **
    夜色漸深,齊王府的書房內燈火通明。
    齊王蕭景宏麵色陰沉地聽著幕僚的稟報。
    “王爺,派出去的人……一個都沒回來。”幕僚的聲音有些發顫,“巷子裏留下了五具屍體,已經驚動了五城兵馬司。”
    “廢物!”齊王猛地一拍桌子,“五個人,對付不了一個女子?”
    “靖王府的暗衛……身手了得。”幕僚硬著頭皮道,“而且他們早有準備,我們的人一動手,暗衛就出現了。”
    齊王在房中來回踱步,拳頭緊握。他沒想到蕭景玄防範得如此嚴密,更沒想到沈青瀾一個女子,竟有這般定力。
    “王爺,如今之計,唯有……”另一個幕僚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在押解路上動手。隻要鄭元培開不了口,那些證據便死無對證。”
    “你以為蕭景玄想不到?”齊王冷笑,“他既然敢接這個案子,必定做好了萬全準備。押解路上,不知道有多少暗衛。”
    “那……那怎麽辦?”幕僚們麵麵相覷。
    齊王停下腳步,眼中閃過狠厲之色:“既然明的來不了,就來暗的。鄭元培不是還有個兒子在江南嗎?”
    幕僚們眼前一亮。
    “王爺的意思是……”
    “派人去江南,把鄭元培的兒子‘請’來。”齊王陰冷道,“有他在手,不怕鄭元培不聽話。”
    “可是靖王那邊……”
    “江南不是京城,蕭景玄的手伸不了那麽長。”齊王重新坐下,“還有,給宮裏遞個話,讓姑母想想辦法。後宮的事,她比我們在行。”
    “是。”
    幕僚們退下後,齊王獨自坐在書房中。燭火跳躍,映著他陰晴不定的臉。
    蕭景玄……你想扳倒我?那就看看,到底誰先死!
    他想起姑母李皇後昨日傳出來的話:必要時,可以動用那枚棋子。
    那枚棋子埋了十幾年,是該用的時候了。
    齊王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
    **
    同一時刻,鳳儀宮內,李皇後正在佛前誦經。
    檀香嫋嫋,木魚聲聲。她跪在蒲團上,雙目微閉,口中念念有詞,但手中的念珠卻越撚越快。
    一個宮女悄聲進來,在她耳邊低語幾句。
    李皇後手中的念珠一頓,緩緩睜開眼:“失敗了?”
    “是。五個人,全死了。”
    “廢物。”李皇後聲音平靜,眼中卻寒光閃爍,“告訴齊王,不要再輕舉妄動。蕭景玄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是。”宮女遲疑道,“那……那枚棋子……”
    “還不到時候。”李皇後站起身,“棋要一步步下,急不得。”她走到窗前,望著沉沉的夜色,“沈青瀾……倒是小瞧她了。”
    這個女子,比她想象的更難對付。不僅聰慧,還有膽識。這樣的人留在蕭景玄身邊,遲早是個禍害。
    但眼下,還不是動她的時候。
    “傳話出去,”李皇後緩緩道,“就說本宮近日鳳體欠安,需要靜養。各宮請安,一律免了。”
    “娘娘這是……”
    “避其鋒芒。”李皇後冷笑,“讓他們先得意幾日。等風頭過了,再算總賬。”
    宮女心領神會:“奴婢明白。”
    李皇後重新跪回蒲團,敲響木魚。但這一次,她的心再也靜不下來了。
    沈青瀾,蕭景玄……這兩個人,必須除掉。
    夜色深沉,宮燈在風中搖曳,將鳳儀宮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而這場暗夜中的較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