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棋局詭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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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月圓之夜。
靖王府書房內的燭火燃至三更。蕭景玄麵前攤開一張大燕疆域圖,手指沿著從蘇州到京城的官道緩緩移動,最終停在一個叫做“黑風嶺”的地方。
“殿下。”沈青瀾輕輕推門進來,手中端著托盤,上麵是一碗冒著熱氣的參湯,“您該歇息了。”
蕭景玄抬頭,眼中血絲明顯,但目光依然銳利:“青瀾,你來看看這裏。”他指向地圖上的黑風嶺,“這是押解隊伍明日必經之地。地勢險要,兩側都是密林,最適合設伏。”
沈青瀾放下托盤,走到地圖前細看:“殿下擔心齊王會在那裏動手?”
“不是擔心,是必然。”蕭景玄的手指點了點黑風嶺的標記,“我已經收到消息,齊王府派出的第二批人馬昨日抵達了黑風嶺附近的驛站。他們在等押解隊伍。”
沈青瀾心中一緊:“那我們……”
“我調了兩隊禁軍,由周將軍率領,今夜出發,趕在天亮前抵達黑風嶺設防。”蕭景玄的聲音冷靜而堅定,“另外,押解隊伍裏也有我們的人,已經收到指令,明日過黑風嶺時會格外小心。”
沈青瀾鬆了口氣,但隨即又想到什麽:“殿下,周尚書的那封信……”
蕭景玄從案幾上拿起那封信:“我看過了。周尚書勸我適可而止,莫要深究齊王。他說朝局需要平衡,若齊王倒了,太子那邊一家獨大,也非社稷之福。”
“那殿下如何打算?”
“周尚書說得有理。”蕭景玄將信折好,放回信封,“但我不能因此就放過罪證確鑿之人。鄭元培貪墨稅銀、私販禁物、蓄養私兵,這些都是鐵證如山。至於齊王……若他與這些事無關,自然無須擔心;若有關,那也是罪有應得。”
他看向沈青瀾:“青瀾,你可知我為何一定要查這個案子?”
沈青瀾沉默片刻:“為了江南百姓,也為了……淑妃娘娘?”
“是,也不全是。”蕭景玄站起身,走到窗前,“我母妃當年含冤而死,是因為有人偽造證據、構陷忠良。如今江南的案子,同樣是有人貪贓枉法、亂國害民。若是每次遇到這種事,都因為‘顧全大局’而選擇妥協,那這世道還有公道可言嗎?”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堅定:“我要查,不是為了複仇,而是為了告訴那些人——有些底線,不能碰;有些事,不能做。”
沈青瀾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這個男人,心中有恨,卻不被仇恨蒙蔽雙眼;身負重擔,卻依然選擇最難走的路。
“殿下,”她輕聲說,“青瀾願與殿下同行。”
蕭景玄轉身,目光落在她臉上。燭光搖曳中,她的眉眼清晰而堅定。那一刻,他心中某個地方忽然柔軟下來。
“謝謝你,青瀾。”他說,聲音比平時溫和許多,“這一路艱險,你本可以不走的。”
“青瀾已經選擇了。”她微微一笑,“況且,這條路雖然難走,但走得安心。”
窗外傳來更鼓聲,已是子時。
“去歇息吧。”蕭景玄道,“明日還有硬仗要打。”
沈青瀾行禮退下。走出書房時,她回頭看了一眼。蕭景玄重新坐回案前,拿起一份卷宗,眉頭微蹙,神情專注。
這個男人,肩上扛著太多東西了。
**
同一時刻,黑風嶺。
月光透過密林的縫隙灑下,在崎嶇的山道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三十餘名黑衣人埋伏在道路兩側的樹叢中,人人手持勁弩,箭尖在月光下泛著寒光。
為首的是個獨眼漢子,代號“夜梟”,是齊王府養了多年的死士頭目。他趴在一塊岩石後,死死盯著山道的盡頭。
“頭兒,都三更了,人還沒來。”一個手下低聲說。
夜梟瞪了他一眼:“急什麽?押解囚車走不快,按行程,天亮前才能到這裏。”他摸了摸腰間的刀柄,“記住,目標隻有一個——鄭元培。其他人能避開就避開,實在避不開……格殺勿論。”
“可是頭兒,靖王那邊……”
“管不了那麽多了。”夜梟眼中閃過狠厲,“王爺說了,鄭元培必須死。他若活著到京城,王爺就完了。”
手下們不再說話,靜靜等待。
時間一點點流逝,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山道盡頭,終於傳來了車輪碾過石子的聲音。
“來了。”夜梟做了個手勢。
所有人屏住呼吸,弩箭上弦。
片刻後,一隊人馬出現在視野中。前麵是十餘名騎兵開道,中間是三輛囚車,後麵還有二十餘名步兵押送。囚車中,中間那輛關著個身穿囚衣的中年男子,正是鄭元培。
他麵色灰敗,頭發散亂,但眼神中依然帶著一絲不甘。他知道,這一路不會太平,但他沒想到,齊王會來得這麽快。
“準備——”夜梟舉起手。
就在他準備揮手下令時,異變突生!
山道兩側忽然亮起無數火把,將黎明前的黑暗照得如同白晝。喊殺聲從四麵八方響起,一隊隊身著甲胄的禁軍從密林中衝出,將埋伏的黑衣人反包圍!
“中計了!”夜梟臉色大變,“撤!”
但已經晚了。禁軍訓練有素,瞬間形成合圍之勢。箭雨如蝗,黑衣人一個接一個倒下。
“保護囚車!”押解隊伍的統領高喊。
騎兵迅速圍攏,將三輛囚車護在中間。步兵則與衝上來的黑衣人展開廝殺。
夜梟紅了眼,帶領幾個心腹直撲鄭元培所在的囚車。他揮舞長刀,砍翻兩名擋路的士兵,眼看就要衝到囚車前——
“鐺!”
一柄長劍架住了他的刀。一個身著禁軍將領服飾的中年男子擋在車前,正是奉命前來接應的周將軍。
“逆賊,還不束手就擒!”周將軍喝道。
夜梟不答話,刀法越發凶狠。兩人在山道上纏鬥,刀劍相交,火星四濺。
戰鬥持續了約莫一刻鍾。黑衣人雖悍勇,但畢竟寡不敵眾,很快被禁軍殲滅大半。夜梟身上也多了幾道傷口,鮮血染紅了黑衣。
他心知今日難逃一死,忽然發了狠,不顧周將軍刺來的長劍,拚著受傷也要撲向囚車!
“保護人犯!”周將軍大驚。
千鈞一發之際,囚車旁的陰影中忽然閃出一道身影。那人動作快如鬼魅,手中短刀一揮,精準地劃過夜梟的咽喉。
夜梟的動作戛然而止,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突然出現的人。鮮血從喉間噴湧而出,他張了張嘴,最終一個字也沒說出來,轟然倒地。
那道身影收起短刀,對周將軍抱拳:“將軍受驚了。”
周將軍這才看清,來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麵容普通,眼神卻銳利如鷹。
“你是……”
“靖王殿下派來的。”男子簡短答道,隨即隱入人群,消失不見。
戰鬥結束了。三十餘名黑衣人,除了幾個重傷被俘的,其餘全部斃命。禁軍方麵傷亡十餘,押解隊伍損失了五六人。
鄭元培坐在囚車裏,目睹了整個過程,麵如死灰。他知道,自己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
“清理戰場,繼續趕路。”周將軍下令,“天亮前必須離開黑風嶺!”
隊伍重新整頓,繼續前行。隻是這一次,護衛更加嚴密。
**
靖王府,辰時。
蕭景玄剛用過早膳,就有侍衛來報:“殿下,黑風嶺傳回消息,押解隊伍遭遇伏擊,但已擊退敵人,鄭元培安然無恙。周將軍請示,是否按原計劃行進?”
“按原計劃。”蕭景玄點頭,“告訴周將軍,後麵的路更要小心。齊王不會隻安排一次伏擊。”
“是。”
侍衛退下後,沈青瀾走了進來:“殿下,周夫人來了,在前廳等候。”
蕭景玄微微一怔:“周夫人?她怎麽來了?”
“說是來送些藥材。”沈青瀾低聲道,“但青瀾覺得,應該還有別的事。”
蕭景玄整理衣冠:“我去見見。”
前廳內,周夫人端坐品茶。她今日穿得頗為正式,見蕭景玄進來,起身行禮:“臣婦見過靖王殿下。”
“夫人不必多禮。”蕭景玄虛扶一把,“夫人今日前來,可是有什麽事?”
周夫人示意丫鬟退下,這才道:“實不相瞞,臣婦今日來,是替夫君傳幾句話。”她神色凝重,“昨日朝會後,皇上單獨召見了夫君,問起江南貪腐案的事。”
蕭景玄眸光一凝:“父皇怎麽說?”
“皇上說,此案要查,但要查得‘恰到好處’。”周夫人壓低聲音,“殿下的心思,皇上都明白。但朝局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皇上讓夫君轉告殿下:做事要留有餘地。”
這話說得委婉,但意思很清楚——永和帝不希望此案牽扯太廣,尤其不要直接牽扯到齊王。
蕭景玄沉默片刻,緩緩道:“夫人回去轉告周尚書,就說景玄明白了。此案會依法辦理,不會牽連無辜。”
周夫人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神色:“殿下,臣婦還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夫人請講。”
“殿下這些年韜光養晦,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局麵。若因此案與齊王徹底撕破臉,恐怕……”周夫人頓了頓,“恐怕會引得朝中某些人忌憚。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個道理,殿下比臣婦更明白。”
這是在提醒他,若表現得太出色,反而會引來猜忌。
蕭景玄微微一笑:“多謝夫人提醒。景玄做事,不求顯達,但求問心無愧。”
周夫人知道勸不動了,輕輕歎了口氣:“殿下保重。沈姑娘那邊……也請殿下多費心。皇後娘娘昨日召了娘家幾個侄女進宮,說是要替太子選妃,但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做給旁人看的。”
這是在提醒,李皇後已經開始為齊王鋪後路了。
“景玄明白。”蕭景玄鄭重道謝,“多謝夫人費心。”
送走周夫人,蕭景玄回到書房。沈青瀾已在等候,見他麵色凝重,輕聲問:“周夫人說了什麽?”
蕭景玄將周夫人的話複述一遍,末了道:“父皇這是在敲打我。他允許我查案,但不允許我動齊王。”
“那殿下打算……”
“先審鄭元培。”蕭景玄道,“隻要他招供,證據確鑿,父皇就算想保齊王,也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他看向沈青瀾,“三司會審定在三日後,你幫我整理一份鄭元培的罪證摘要,要清晰明了,一目了然。”
“青瀾明白。”
“還有,”蕭景玄頓了頓,“這幾日你要格外小心。齊王在黑風嶺失手,必不會善罷甘休。他動不了我,可能會對你下手。”
沈青瀾點頭:“殿下放心,青瀾會小心的。”
她正要退下,蕭景玄忽然叫住她:“青瀾。”
“殿下還有何吩咐?”
蕭景玄看著她,欲言又止,最終隻是道:“沒什麽。你去吧。”
沈青瀾行禮離開。走出書房時,她心中湧起一絲異樣的感覺——剛才蕭景玄看她的眼神,似乎與平時不同。
**
齊王府,書房。
“啪!”
一個上好的青瓷茶盞被摔得粉碎。齊王蕭景宏麵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三十個人!三十個精銳!就這麽沒了?”
幕僚們垂手而立,大氣不敢出。
“王爺息怒。”一個年長的幕僚硬著頭皮道,“誰也沒想到,靖王會派禁軍提前埋伏。周老將軍是沙場老將,用兵如神,咱們的人……”
“我不想聽這些!”齊王怒吼,“我隻想知道,現在怎麽辦?鄭元培還活著,再過三天就要到京城了!他一進大理寺,什麽都完了!”
書房內一片死寂。
良久,另一個幕僚小心翼翼道:“王爺,為今之計,隻有……動用那枚棋子了。”
齊王猛地抬頭:“你說什麽?”
“那枚棋子埋了十幾年,如今正是用的時候。”幕僚低聲道,“隻要棋子一動,靖王自顧不暇,哪裏還有心思審案?”
齊王眼中閃過掙紮:“可是姑母說過,那枚棋子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用。”
“如今已經是萬不得已了。”幕僚勸道,“王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隻要能渡過這一關,日後總有翻盤的機會。”
齊王在房中來回踱步,拳頭緊握又鬆開,鬆開又握緊。最終,他一咬牙:“好!就按你說的辦!去傳話給宮裏,讓姑母……動用棋子!”
“是!”
幕僚們退下後,齊王獨自站在窗前,望著陰沉的天色。
蕭景玄,這是你逼我的。
他想起姑母李皇後當年埋下那枚棋子時說的話:“這枚棋子要用在關鍵時刻,一擊必殺。”
如今,就是關鍵時刻了。
齊王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
**
夜幕降臨,靖王府內一片寧靜。
沈青瀾在燈下整理卷宗,將鄭元培的罪證一條條梳理清晰。秦媽媽端來夜宵,見她還在忙碌,心疼道:“姑娘,歇會兒吧。”
“就快好了。”沈青瀾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殿下明日要看,不能耽誤。”
秦媽媽歎了口氣,退到一旁守著。
窗外忽然傳來極輕微的響動,像是風吹落葉的聲音。但沈青瀾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太規律了。
她放下筆,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秦媽媽會意,悄悄走到門邊。
響動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窗外。
沈青瀾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她的手摸向腰間——那裏藏著一把蕭景玄給她的匕首。
窗外的人似乎在猶豫,許久沒有動作。就在沈青瀾以為對方要離開時,窗紙忽然被戳破一個小洞,一縷輕煙飄了進來。
迷煙!
沈青瀾立刻屏住呼吸,同時扯下桌布浸入水盆,捂住口鼻。秦媽媽也照做。
片刻後,窗戶被輕輕推開,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翻了進來。
就在他落地的瞬間,沈青瀾猛地將手中的茶壺砸了過去!
“砰!”
茶壺碎裂,熱水四濺。黑影顯然沒料到這一出,動作一滯。就這一滯的工夫,沈青瀾已經拔出匕首,直刺對方要害!
黑影身手不凡,側身避開,反手一刀劈來。沈青瀾畢竟不是習武之人,躲閃不及,肩頭被劃出一道口子。
“姑娘!”秦媽媽驚呼。
就在這時,房門被一腳踹開。玄七帶人衝了進來,刀光一閃,逼退了黑影。
“保護沈姑娘!”玄七喝道。
暗衛們一擁而上,與黑影戰在一處。那黑影武功極高,以一敵三竟不落下風。但他顯然不想戀戰,虛晃一招,翻身跳出窗外。
“追!”玄七帶人追了出去。
沈青瀾捂著肩頭的傷口,鮮血從指縫中滲出。秦媽媽慌忙找來金瘡藥:“姑娘,快包紮!”
“我沒事。”沈青瀾咬著牙,“皮肉傷而已。”
她心中卻是一沉。今夜來的這個人,武功比上次那幾個高得多,顯然是齊王府真正的精銳。而且對方用的是迷煙,顯然是想活捉她。
齊王抓她,想做什麽?
正想著,蕭景玄匆匆趕來。見她受傷,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傷得重嗎?”
“不礙事。”沈青瀾搖頭,“殿下,那人……”
“跑了。”蕭景玄眼中寒光閃爍,“身手極好,玄七他們沒追上。”他仔細查看沈青瀾的傷口,確認隻是皮外傷,這才稍稍放心,“從今晚起,你搬到我隔壁的廂房住。那裏守衛更嚴密。”
“這……不合規矩。”沈青瀾低聲道。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蕭景玄不容置疑道,“齊王府已經狗急跳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你在我身邊,我才放心。”
沈青瀾看著他眼中真切的擔憂,心中一暖:“那……青瀾遵命。”
蕭景玄讓秦媽媽去收拾東西,自己則留在房中:“青瀾,你可知道齊王為何要抓你?”
沈青瀾搖頭。
“他是想用你來威脅我。”蕭景玄聲音冰冷,“隻要你在他們手中,我就投鼠忌器,不敢深究此案。”
“那殿下……”
“我不會妥協。”蕭景玄看著她,眼神堅定,“但我也絕不會讓你有事。從今日起,我會加派人手保護你。齊王府的人若敢再來,定叫他們有來無回。”
沈青瀾看著他眼中的決絕,忽然覺得肩上的傷口不那麽疼了。
“殿下,”她輕聲道,“青瀾不怕。”
蕭景玄微微一怔,隨即笑了:“我知道你不怕。”他頓了頓,“但我會怕。”
這話說得很輕,沈青瀾卻聽得分明。她抬起頭,對上蕭景玄的目光。燭火搖曳中,兩人的視線相交,有什麽東西在悄然改變。
窗外傳來更鼓聲,已是亥時。
“早些歇息。”蕭景玄收回目光,“明日還有硬仗要打。”
沈青瀾點頭:“殿下也早些歇息。”
蕭景玄轉身離去。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回頭:“青瀾。”
“殿下?”
“等此間事了,”蕭景玄緩緩道,“我有話對你說。”
說完,他推門離開,留下沈青瀾怔在原地。
夜風吹過,帶來深秋的寒意。但沈青瀾的心中,卻湧起一股暖流。
她知道,前路依然艱險。但有他在身邊,她便不怕。
窗外,月色如水。
而這場棋局,正走向最關鍵的幾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