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京華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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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三刻,京城還在沉睡。
蕭景玄一行人在城南十裏外的農莊落腳。這裏是他在京郊的秘密據點之一,外表看起來隻是個普通的莊子,實則養著二十餘名暗衛,負責傳遞消息和緊急接應。
莊主姓吳,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漢子,早年在軍中當過斥候,後來負傷退役,被蕭景玄收留。見蕭景玄歸來,吳莊主激動得眼圈發紅,卻不敢聲張,隻深深一揖,便將眾人迎入內院。
“殿下受苦了。”吳莊主聲音哽咽,“京中這幾日都在傳,說殿下在北疆遭了不測……”
“無妨。”蕭景玄擺手,“京中情況如何?”
吳莊主壓低聲音:“太子那邊動作頻頻。三日前,柔然使團進獻了一株‘千年雪蓮’,說是能延年益壽。陛下大喜,賞了柔然使團黃金千兩。太子趁機進言,說要重賞北疆將士,實則想為趙德昌請功。”
“好個‘千年雪蓮’。”蕭景玄冷笑,“父皇如今一心求仙,這些方外之物最能打動他。太子倒是會投其所好。”
“還有,”吳莊主繼續道,“泰王那邊也不安分。前日他府上夜宴,請了吏部、戶部幾位侍郎,還有太原王氏的家主。宴至深夜方散,具體談了什麽不得而知,但第二日朝會上,這幾人都對太子提出的‘北疆賞銀’之事頗為支持。”
沈青瀾在一旁聽著,心中微沉。太子與泰王表麵上勢同水火,但在對付蕭景玄這件事上,似乎有某種默契。一個在明,一個在暗,都想將這位突然嶄露頭角的七皇子壓下去。
“宮中呢?”蕭景玄問。
“宮中……”吳莊主遲疑地看了沈青瀾一眼,“沈姑娘離宮這些時日,尚宮局那邊是玄七大人安排的人頂著,說是染了風寒,在房中靜養。但前兩日,太子妃身邊的嬤嬤去尚宮局查賬,差點撞破。幸而那丫頭機靈,裝病裝得像,才蒙混過去。”
沈青瀾心頭一緊。她私自離宮,是殺頭的大罪。若被太子妃抓住把柄,不僅自己性命難保,還會牽連蕭景玄。
“殿下,”她起身,“我得盡快回宮。”
“不急。”蕭景玄按住她的手,“天亮了再走。吳莊主,安排一下,讓青瀾以采辦的名義回宮。”
“是。”吳莊主領命退下。
屋裏隻剩下蕭景玄和沈青瀾兩人。燭火跳躍,映著兩人疲憊卻堅毅的麵容。
“回宮之後,萬事小心。”蕭景玄看著她,“太子妃王氏是太原王氏嫡女,心機深沉。她若為難你,能忍則忍,一切等我入宮再說。”
“我明白。”沈青瀾點頭,“殿下打算何時入宮麵聖?”
“明日早朝。”蕭景玄眼中寒光一閃,“我要當眾呈上趙德昌通敵的證據,打太子一個措手不及。”
“可陛下他……”沈青瀾欲言又止。永和帝近年沉迷丹道,朝政多交由太子處置,明日早朝,皇帝未必會臨朝。
“父皇明日一定會來。”蕭景玄篤定道,“我離京前,留了後手。明日早朝,會有幾位老臣聯名上奏,請求陛下臨朝聽政,商議北疆軍務。事關邊關安定,父皇不會不理。”
沈青瀾心中稍安,卻又想到另一事:“陳將軍那邊……”
“已傳訊給孫掌櫃,讓他好生照料。等明日朝會之後,我立刻派人接他進京。”蕭景玄頓了頓,“青瀾,回宮之後,你要做一件事。”
“殿下請吩咐。”
“暗中搜集當年科舉案的卷宗。”蕭景玄壓低聲音,“我懷疑,此案與太子有關。”
沈青瀾渾身一震:“殿下是說……”
“你父親沈文淵曾任太子太傅,後因科舉泄題被貶。”蕭景玄分析道,“時間點很蹊蹺——那一年,太子第一次主持春闈,急需培植自己的勢力。而你父親為人剛正,不肯徇私。若說太子為了排除異己,構陷於他,並非沒有可能。”
沈青瀾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這麽多年,她一直相信父親是清白的,卻苦無證據。若真如蕭景玄所言,太子便是沈家蒙冤的元凶!
“我會查。”她聲音微顫,卻異常堅定,“就算翻遍尚宮局的檔案庫,我也要找到線索。”
蕭景玄握住她的手:“別急,慢慢來。此事牽連甚廣,需從長計議。你隻需留心搜集,不可打草驚蛇。”
“我明白。”
窗外傳來雞鳴,天快亮了。
吳莊主送來兩套衣裳。蕭景玄的是一襲玄色親王常服,繡著四爪金龍,雍容華貴。沈青瀾的則是尚宮局女官的青綠色宮裝,樸素端莊。
兩人各自換了衣裳,再出來時,已是天壤之別。
蕭景玄頭戴玉冠,腰懸玉佩,眉目間透著與生俱來的尊貴之氣,哪有半分在荒漠中狼狽逃竄的模樣?沈青瀾梳起宮髻,插一支素銀簪子,低眉順目,又是那個謹小慎微的尚宮局女官。
“我送你到宮門外。”蕭景玄道。
“不必。”沈青瀾搖頭,“殿下目標太大,若被人看見與我同行,恐生是非。吳莊主安排車馬送我就好。”
蕭景玄知她所言有理,卻仍不放心:“玄七,你暗中護送,務必親眼看著沈姑娘安全入宮。”
“是。”
馬車早已備好,車上放著幾筐新鮮瓜果,是尚宮局每日采辦的物品。沈青瀾坐進車裏,掀開車簾,回望蕭景玄。
晨光熹微,他立在莊門前,身姿挺拔如鬆。四目相對,千言萬語都在這一眼中。
“保重。”他無聲地做了個口型。
沈青瀾點頭,放下車簾。馬車緩緩啟動,駛向那座金碧輝煌的牢籠。
**
辰時初刻,沈青瀾回到了尚宮局。
守門的太監見她從采辦的馬車上下來,堆著笑迎上來:“沈姑姑回來了?病可大好了?”
“勞公公掛心,好多了。”沈青瀾塞過去一小塊碎銀,“這些時日,辛苦諸位照應。”
太監掂了掂銀子,笑容更真誠了:“應該的,應該的。姑姑快進去歇著,這兩日局裏事務不多,您正好將養將養。”
沈青瀾含笑點頭,提著裙擺走進尚宮局。一路上遇到幾個相熟的女官,都關切地問候她的“病情”,她一一應對,滴水不漏。
回到自己的住處——尚宮局後廂一間小小的耳房。屋裏陳設簡單,一床一桌一櫃,窗台上擺著兩盆蘭草,是她從禦花園折來養的,如今依然青翠。
關上門,沈青瀾靠在門板上,長長舒了口氣。
總算回來了。這一路生死奔波,恍如隔世。可看著這間熟悉的屋子,她又覺得,那些血雨腥風,那些大漠孤煙,都像是做了一場夢。
隻有掌心因握韁繩磨出的繭子,肩背上還未完全消退的淤青,提醒她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她換了身家常衣裳,打水梳洗。銅鏡中映出一張清瘦的臉,眉眼間多了幾分風霜,卻也添了幾分堅毅。
門外傳來敲門聲:“沈姑姑在嗎?李尚宮請您過去。”
沈青瀾心中一凜。李尚宮是尚宮局的主事,為人嚴謹,最重規矩。她“病”了這些時日,李尚宮派人來喚,怕是有所察覺。
整理好儀容,沈青瀾來到前院正廳。李尚宮坐在上首,四十來歲的年紀,麵容嚴肅,手中拿著一本賬冊。
“奴婢見過尚宮。”沈青瀾福身行禮。
“起來吧。”李尚宮放下賬冊,打量著她,“聽說你病了半個月,如今可大好了?”
“謝尚宮關心,已經無礙了。”
“無礙就好。”李尚宮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你是尚宮局最有才幹的,掌著文書檔案,本該盡心當差。可這半個月,你告病不出,局裏積了不少事。”
沈青瀾垂首:“是奴婢的過失,請尚宮責罰。”
“責罰就不必了。”李尚宮話鋒一轉,“隻是太子妃娘娘前日來查賬,問起你,我說你病了。娘娘仁慈,賜了人參,讓你好生養著。你既好了,便該去謝恩。”
沈青瀾心中咯噔一下。太子妃果然注意到她了。
“是,奴婢這就去。”
“不急。”李尚宮又道,“太子妃此刻在禦花園陪皇後賞花,你晚些時候再去。先把這些日子積壓的文書處理了。”
她指了指桌上厚厚一摞卷宗:“這些是各宮用度的賬目,需要核對歸檔。還有這些,”又指了指另一摞,“是曆年科舉的舊檔,禮部送來要求整理封存的。你擅長文書,這些就交給你了。”
沈青瀾看向那摞科舉舊檔,心頭一跳。真是想什麽來什麽,正愁如何接觸這些檔案,李尚宮就送上門來了。
“奴婢遵命。”
抱著兩摞卷宗回到房中,沈青瀾關好門窗,迫不及待地翻開科舉舊檔。這些是近二十年的春闈檔案,包括考生名冊、試題、答卷、錄取名單,以及……考官名錄。
她快速翻找,終於在永和十五年的卷宗中,找到了父親沈文淵的名字。那一年,父親是副主考,主考是當時的禮部尚書,現已致仕的張文遠。
卷宗記載得很簡略:永和十五年春闈,試題泄露,多名考生作弊。經查,泄題者為副主考沈文淵,其動機是為子侄鋪路。沈文淵革職查辦,流放三千裏,家產充公,男丁流放,女眷沒入宮廷。
白紙黑字,觸目驚心。
沈青瀾手指顫抖,繼續往下翻。後麵附著涉案考生的供詞,以及“贓物”——幾份提前寫好的答卷,筆跡與父親有七八分相似。
但沈青瀾一眼就看出問題。父親寫字有個習慣,在“之”字的最後一筆,會微微上挑。而這些“贓物”上的字,雖刻意模仿,卻少了那分神韻。
更重要的是,供詞中提到的幾個“受益考生”,她仔細查了名冊,發現這些人後來大多默默無聞,隻有一人考中進士,如今在工部任主事,名叫周文昌。
周文昌……這個名字,她似乎在哪裏聽過。
沈青瀾閉目回想。是了,前幾日聽小宮女們嚼舌根,說太子妃的遠房表兄在工部當差,頗受重用,名字好像就是周文昌。
難道……
她心中湧起一個可怕的猜想。若周文昌真是太子妃的親戚,那當年的科舉案,會不會是太子為了提拔自己人,故意構陷父親?
正思忖間,門外又傳來敲門聲:“沈姑姑,太子妃娘娘回宮了,傳您過去。”
沈青瀾連忙收起卷宗,整理衣衫。該來的,終究來了。
**
長春宮,太子妃王氏的寢殿。
沈青瀾跪在殿中,垂首斂目。殿內熏著淡淡的百合香,太子妃斜倚在貴妃榻上,兩個宮女正在為她捶腿。
“抬起頭來。”太子妃聲音慵懶。
沈青瀾依言抬頭,卻不敢直視。眼角餘光瞥見,太子妃約莫二十七八歲,容貌姣好,衣著華貴,滿頭珠翠,通身透著世家貴女的驕矜。
“聽說你病了半個月,可好些了?”太子妃慢悠悠地問。
“謝娘娘關心,奴婢已無礙。”
“無礙就好。”太子妃坐起身,揮退宮女,“本宮查尚宮局的賬目,發現幾處紕漏,想問問你。你是管文書的,應當清楚。”
“娘娘請講。”
“永和十五年的春闈開支,賬上記的是三萬兩。可本宮核對禮部的存檔,卻是五萬兩。這兩萬兩的差額,去哪兒了?”
沈青瀾心中一驚。太子妃果然是有備而來。永和十五年,正是父親涉案的那一年。這兩萬兩的差額,恐怕就是構陷父親的“贓銀”。
“回娘娘,奴婢不知。”她鎮定道,“永和十五年的舊檔,奴婢今日才接手整理,尚未細看。”
“哦?”太子妃挑眉,“那你可要好好查查。這兩萬兩不是小數目,若是被人貪墨了,可是殺頭的大罪。”
她頓了頓,似笑非笑:“本宮記得,那年春闈的副主考,好像姓沈?叫什麽來著……”
“沈文淵。”沈青瀾指甲掐進掌心,聲音卻平穩無波。
“對,沈文淵。”太子妃恍然,“聽說他後來因泄題被流放了?家眷也沒入宮廷為奴。真是可惜啊,好好的一個讀書人,怎麽就鬼迷心竅了呢?”
她走到沈青瀾麵前,俯身低語:“本宮還聽說,沈文淵有個女兒,也在宮中為奴。你說,那姑娘若知道父親是被冤枉的,該有多傷心啊?”
沈青瀾渾身一顫,幾乎要控製不住情緒。但她知道,這是太子妃的試探。若她此時露出破綻,便是萬劫不複。
“娘娘說笑了。”她抬起頭,目光平靜,“罪臣之女,能苟全性命已是天恩,豈敢妄議舊案?”
太子妃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你倒是個懂事的。起來吧。”
沈青瀾起身,腿已跪得發麻。
“本宮今日叫你來,其實是有一事相托。”太子妃回到榻上,“過幾日是皇後娘娘壽辰,本宮要準備壽禮。聽說你擅書法,想讓你抄一部《金剛經》,作為壽禮之一。你可能辦到?”
“奴婢才疏學淺,恐汙了娘娘的眼。”
“不必過謙。”太子妃擺手,“本宮看過你抄的公文,字很不錯。就這樣定了,三日後交來。用最好的金粟箋,要工工整整,不可有半點錯漏。”
“是。”
“下去吧。”
沈青瀾行禮退出,走出長春宮時,後背已被冷汗浸濕。太子妃今日之舉,句句機鋒。表麵是讓她抄經,實則是將她困在屋中,無法外出活動。而那兩萬兩銀子的舊賬,更是赤裸裸的警告——她若敢輕舉妄動,父親“貪墨”的罪名,隨時可能坐實。
回到尚宮局,天色已晚。沈青瀾點起燈,鋪開金粟箋,開始抄經。但她心中明白,太子妃不會這麽簡單放過她。這三日,必有後招。
果然,第二日一早,尚宮局就傳出風聲,說沈青瀾被太子妃看中,要調去長春宮當差。李尚宮找她談話,言語間多有試探,問她是否願意。
沈青瀾知道,這是太子妃要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監視。若去了長春宮,她的一舉一動都在太子妃掌控之中,別說調查舊案,就是與蕭景玄傳遞消息都難如登天。
“奴婢才疏學淺,恐難勝任長春宮的差事。”她婉拒道,“且尚宮局的文書檔案繁雜,一時也離不開人。”
李尚宮深深看她一眼:“你可想清楚了?能在太子妃身邊當差,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緣。”
“奴婢清楚,但更願在尚宮局為娘娘們分憂。”
“也罷。”李尚宮不再勉強,“那你就安心當差吧。太子妃那邊,本宮去說。”
沈青瀾道謝退出,心中卻無半分輕鬆。太子妃既已盯上她,就不會輕易放手。今日拒了調令,明日必有別的招數。
果然,午後時分,太子妃身邊的嬤嬤又來了,說是太子妃體恤她抄經辛苦,賞了一盒點心。沈青瀾接過食盒,打開一看,是精致的桂花糕。但掀開最底層,卻露出一張字條。
字條上隻有一行小字:“今夜子時,禦花園假山。”
沒有落款,但沈青瀾認得那字跡——是蕭景玄!
她心頭一緊,連忙將字條吞入腹中。太子妃賞的點心,必然有人監視。若被發現字條,後果不堪設想。
看來,蕭景玄已經知道她現在的處境,要冒險見她一麵。
今夜子時,禦花園假山。
她必須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