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棋差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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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極殿內,空氣凝滯如鐵。
    那份八百裏加急的北疆軍報,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的不僅是漣漪,更是驚濤駭浪。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蕭景玄手中的那卷加急文書上,又不由自主地瞟向麵色變幻不定的泰王。
    突厥使團尚在京中驛館,邊境大軍卻已異動——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蕭景玄沒有立即展開軍報,而是舉著它,目光緩緩掃過殿中百官,最終定格在泰王臉上。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在每個人心頭:“左賢王忽爾汗三日前入京,口口聲聲要談邊境安寧。今日北疆急報便至,言突厥三萬鐵騎已集結於朔州以北五十裏處,戰馬嘶鳴,刀甲映日。”
    他向前一步,逼近泰王:“三皇兄,你與突厥副使阿史那邏密談多次,可曾聽他們提過……這支大軍?”
    泰王袖中的手驟然握緊,麵上卻強自鎮定:“七弟這是何意?突厥使團來京,依禮本王接待,談及的是兩國邦交。至於邊境軍務,本王久不在北疆,如何得知?”
    “是嗎?”蕭景玄轉身,麵向群臣展開軍報,“軍報上說,突厥此次集結,並非散兵遊勇劫掠,而是由可汗親衛‘金狼騎’統領,糧草輜重齊備,顯然是早有預謀的軍事行動。而他們集結的位置……”
    他頓了頓,聲音轉冷:“正在當年趙德昌私劃給突厥貿易的‘互市區’內。”
    殿中嘩然再起。
    趙德昌通敵案雖已定讞,但其中細節並未完全公開。此刻蕭景玄當眾點出“私劃互市區”,無異於掀開了另一層帷幕。
    兵部尚書劉肅出列,須發皆張:“殿下!突厥此番集結,恐非尋常犯邊!金狼騎是可汗親衛,非大戰不動。他們選在趙德昌私劃之地集結,分明是算準了那裏地形熟悉、補給便利!此事……此事恐怕與趙德昌通敵案脫不了幹係!”
    “劉尚書慎言。”泰王終於按捺不住,冷聲打斷,“趙德昌已死,案卷尚未完全厘清,怎可妄下論斷?況且突厥集結,未必就是要開戰。或許……隻是演武示威。”
    “演武示威需要三萬金狼騎?”沈青瀾忽然開口。
    她上前一步,與蕭景玄並肩而立。緋色官服襯得她麵容沉靜,眸光卻銳利如刀:“泰王殿下熟讀兵書,當知金狼騎是突厥最精銳之師,平日駐紮王庭,護衛可汗。調動他們遠赴邊境,所耗糧草輜重不計其數。若隻為‘演武示威’,這代價未免太大。”
    她轉向蕭景玄,躬身道:“殿下,臣妾以為,當務之急有三。其一,立即加強京城與北疆防線戒備,尤其是朔州、雲中一線,絕不能讓突厥鐵騎踏過邊境。其二,限製突厥使團在京活動,嚴查其與朝中官員往來。其三……”
    她抬眼,目光掃過泰王及身後一眾世家官員:“徹查永和十二年至今,所有與北疆軍務、邊貿相關的文書賬目。趙德昌能私劃互市區,絕非一人之力可為。其背後必有同謀,或貪贓枉法,或通敵賣國,必須一查到底!”
    話音落,寒門官員紛紛附和:“臣附議!”“沈司正所言極是!”
    世家官員則麵色難看,有人出列反駁:“沈司正此言,莫非懷疑朝中百官皆與趙德昌有染?此乃動搖國本之論!”
    “是不是動搖國本,查了便知。”蕭景玄收起軍報,聲音不容置疑,“傳本王令:一,北疆各軍進入戰備,陳鐵山有權臨機決斷,若突厥犯邊,可主動出擊。二,鴻臚寺即日起限製突厥使團行動,無本王手令不得離驛。三,著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組成聯合查案司,重查趙德昌通敵案,所有涉案文書、賬目、人員,一律嚴查。”
    他看向泰王,緩緩道:“三皇兄,你既與突厥使團接觸最多,此案……就由你協理監察,如何?”
    這一招以退為進,狠辣至極。
    若泰王接下,便是自己查自己,處處掣肘;若不接,便是心中有鬼,惹人猜疑。
    泰王臉色青白交加,半晌,才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本王……遵命。”
    朝會就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中散了。百官魚貫而出,交頭接耳,每個人心中都壓著一塊巨石。
    **
    靖王府書房,門緊閉。
    蕭景玄卸下朝服,換了身墨色常服,坐在書案後閉目養神。沈青瀾為他斟了杯熱茶,輕聲道:“殿下今日在朝會上,是否太過激進?逼泰王協理查案,他定會從中作梗。”
    “我要的就是他作梗。”蕭景玄睜眼,眸光銳利,“他作得越多,露出的破綻就越多。趙德昌案牽連甚廣,他若想保全自己和王氏,就必須棄卒保車。而他要棄的‘卒’,很可能就是我們找的人證。”
    沈青瀾恍然:“殿下是要打草驚蛇,逼他們自己動起來?”
    “對。”蕭景玄抿了口茶,“北疆軍報來得正是時候。突厥集結是真,但時機太過巧合——早不動晚不動,偏偏在使團入京、我們取得科舉案證據時動。這背後,恐怕不隻是泰王一人的手筆。”
    “殿下懷疑……突厥內部也有人配合?”
    “忽爾汗急於立功奪位,與泰王各取所需,這說得通。”蕭景玄放下茶盞,“但我總覺得,這盤棋裏還有第三隻手在推動。福順的死,那枚假銅錢,還有周文炳的失蹤……這些事看似都與泰王有關,但仔細推敲,又處處透著蹊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青瀾,你今日便去天牢,見王氏。我讓玄七暗中保護,務必小心。”
    “是。”沈青瀾點頭,卻又遲疑,“隻是……若王氏手中真握有泰王的把柄,她會輕易交出嗎?趙德昌已死,她無依無靠,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王氏宗族。而王氏……與泰王利益捆綁太深。”
    “所以不能直接要。”蕭景玄轉身看她,“你隻需問她一句話。”
    “什麽話?”
    “‘趙將軍臨終前,可曾留下什麽話給太原的舅兄?’”
    沈青瀾微微一怔,隨即明白其中關竅——趙德昌的舅兄,正是王崇明。若趙德昌真的知道科舉案內情,臨終前很可能會留下隻言片語給王崇明。而王氏作為妻子,或許知曉。
    “臣妾明白了。”
    **
    巳時三刻,天牢。
    陰暗潮濕的甬道裏,火把的光勉強照亮前路。獄丞是個五十餘歲、麵皮蠟黃的幹瘦老頭,見沈青瀾來,忙躬身引路,態度恭敬得近乎諂媚。
    “沈司正這邊請。趙王氏關在丙字號獄,單獨一間,按王爺吩咐,未曾苛待。”獄丞低聲道,“隻是……她進來後一直不言不語,送飯送水都隻是點頭,問什麽都不答。”
    沈青瀾點頭:“有勞。”
    丙字號獄在最裏側,比其他牢房稍幹淨些,有張木板床,一張小桌。一個穿著灰色囚衣的婦人背對牢門坐著,頭發梳得整齊,背影挺直,不像囚犯,倒像在自家房中靜坐。
    獄丞打開牢門,沈青瀾獨自進去。
    “趙夫人。”她輕聲道。
    王氏緩緩轉身。她約莫四十歲年紀,麵容憔悴,但眉眼間仍有世家女子的風儀。看到沈青瀾身上的緋色官服,她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複平靜。
    “大人是?”
    “新政司司正,沈青瀾。”
    王氏瞳孔微縮:“沈文淵沈大人的……女兒?”
    “正是。”
    兩人對視片刻。王氏忽然笑了,笑容苦澀:“沈姑娘好本事。罪臣之女,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不容易。”
    “托家父教誨,蒙殿下賞識。”沈青瀾在她對麵坐下,開門見山,“今日來,是想問夫人一事。”
    “若是問趙德昌通敵之事,我一介婦道人家,不知情。”王氏垂眸。
    “不問通敵案。”沈青瀾聲音平靜,“隻想問,趙將軍臨終前,可曾留下什麽話給太原的舅兄?”
    王氏猛地抬頭,眼中閃過驚懼、猶豫,最終化為死灰般的沉寂。她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沈青瀾不急,靜靜等著。
    牢房中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不知過了多久,王氏終於開口,聲音幹澀如砂紙摩擦:“他……留了一封信。”
    “信在何處?”
    “在我貼身衣物內襯裏。”王氏閉了閉眼,“入獄時未被搜去。”
    沈青瀾起身:“我能看看嗎?”
    王氏沉默片刻,顫抖著手解開外衣,從內襯的夾層中取出一封薄薄的信。信紙已經泛黃,邊緣磨損,顯然有些年頭了。
    沈青瀾接過,展開。信很短,隻有寥寥數行,是趙德昌的筆跡:
    “舅兄惠鑒:昔年之事,弟悔之晚矣。沈公清正,遭此橫禍,實乃我輩之罪。今弟將赴黃泉,唯有一言相告——當年密室鑰匙,非沈公所失,乃有人複製。複製之人,左臂有狼頭刺青。此事弟本欲帶入棺中,然思及沈公滿門冤屈,終不忍。望兄……善自珍重。”
    信末沒有署名,隻有一個模糊的指印。
    沈青瀾握著信紙的手微微發抖。八年了,終於有了確鑿的人證——趙德昌親筆承認沈文淵是冤枉的!而且指明了關鍵線索:複製鑰匙之人,左臂有狼頭刺青!
    狼頭刺青……這是突厥貴族的標誌!
    她深吸一口氣,將信仔細折好,收入懷中:“趙夫人,這封信,我會呈給攝政王。若查實,或可為你爭取減罪。”
    王氏慘然一笑:“減不減罪,於我而言已無分別。德昌已死,我活著……也不過是苟延殘喘。”她看向沈青瀾,眼中忽然湧出淚來,“沈姑娘,我隻求你一件事。”
    “夫人請說。”
    “若真能翻案,請在我墳前燒一紙文書,告訴我一聲。”王氏淚流滿麵,“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公道。”
    沈青瀾心中一酸,鄭重頷首:“我答應你。”
    **
    沈青瀾走出天牢時,已是午時。陽光刺眼,她卻感覺不到暖意,懷中那封信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
    玄七候在馬車旁,見她神色不對,低聲問:“姑娘,可還順利?”
    沈青瀾點頭,上車後才低聲道:“立即回府,有要事稟報殿下。”
    馬車剛駛出巷口,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數名刑部衙役騎馬馳過,方向正是天牢。
    玄七臉色一變:“姑娘坐穩!”
    他猛甩馬鞭,馬車疾馳。幾乎同時,後方傳來呼喝聲:“攔住那輛馬車!刑部拿人!”
    果然來了!泰王動作好快!
    沈青瀾握緊袖中短刃,掀開車簾向後望去。隻見十餘名衙役騎馬追來,當先一人竟是刑部郎中鄭勉——此人正是泰王黨羽!
    “玄七,不能回府!”沈青瀾急聲道,“會暴露殿下!往西市去,那裏人多!”
    “是!”
    馬車在街道上狂奔,撞翻數個貨攤,引來一片驚呼。後方追兵緊咬不舍,眼看就要追上——
    忽然,前方巷口衝出一輛滿載柴薪的板車,不偏不倚橫在路中!駕車的老漢似是被嚇傻了,呆立不動。
    玄七勒馬不及,眼看就要撞上!
    千鈞一發之際,斜刺裏忽然飛出一枚石子,精準打在拉車老馬的腿上。馬兒吃痛,揚蹄嘶鳴,竟拖著板車向旁挪了數尺,堪堪讓出一條縫隙!
    玄七趁機駕車衝過。
    沈青瀾回頭,隻見巷口陰影處立著一個戴鬥笠的身影,朝她微微頷首,隨即隱去。
    又是那個神秘人!
    來不及細想,馬車已衝入西市。這裏商鋪林立,人流如織,馬車速度不得不慢下來。後方追兵也被行人阻擋,一時難以靠近。
    玄七駕車七拐八繞,最後駛入一條僻靜小巷,在一家綢緞莊後門停下。
    “姑娘,從此處進後堂,掌櫃是自己人。”玄七低聲道,“我去引開追兵。”
    “小心。”
    沈青瀾下車,推門而入。綢緞莊掌櫃是個富態的中年婦人,見她進來,也不多問,直接引她上了二樓雅間。
    “姑娘在此稍候,我去應付外麵。”婦人說完,轉身下樓。
    沈青瀾靠在窗邊,小心掀起簾子一角。隻見街上,玄七駕著空馬車繼續前行,後方追兵果然被引走。
    她鬆了口氣,這才感覺背後已被冷汗浸透。從懷中取出那封信,又細細看了一遍,心中既激動又沉重。
    有了這封信,父親的冤屈終於可以昭雪。但信中提及的“狼頭刺青”,又將線索指向了突厥。泰王、王氏、突厥……這張網,比她想象得還要大。
    窗外忽然傳來敲擊聲。
    沈青瀾一驚,手握短刃:“誰?”
    “是我。”是蕭景玄的聲音!
    她急忙開窗,蕭景玄一身青色布衣,如尋常書生打扮,翻身而入。一進來便握住她的肩,上下打量:“可受傷了?”
    “臣妾無事。”沈青瀾將信遞給他,“殿下請看這個。”
    蕭景玄快速掃過信文,眼中迸出銳光:“好!有此信在手,科舉案便可翻!”但他隨即皺眉,“狼頭刺青……這是突厥王族近衛的標記。能驅使這樣的人潛入禮部複製鑰匙,絕非尋常人可為。”
    “殿下懷疑是忽爾汗?”
    “或是他背後的突厥可汗。”蕭景玄將信收好,沉聲道,“此事牽連太廣,不能貿然行動。青瀾,你今日不能再回靖王府,泰王的人定已在府外布控。”
    “那臣妾……”
    “你暫時留在此處。”蕭景玄道,“這綢緞莊是玄七嬸母的產業,絕對安全。三日後,突厥使團離京,一切便見分曉。”
    沈青瀾點頭,卻又擔心:“殿下,那您……”
    “我要入宮一趟。”蕭景玄看向皇城方向,目光深沉,“有些事,必須當麵問父皇。”
    窗外,日頭西斜。京城的平靜表象下,暗流已洶湧如潮。
    而這場棋局,終於到了收官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