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渡船夜談,張承業贈藥

字數:6779   加入書籤

A+A-


    夜色深沉,黃河的浪濤聲是這片黑暗中唯一恒定的背景音。
    渡船在牙兵們精疲力竭的劃動下,艱難地朝著對岸一個未知的河汊口靠攏。
    大部分幸存的牙兵都已裹著濕冷的衣物沉沉睡去,鼾聲與呻吟聲交織。
    唯有船頭,還有兩道人影佇立。
    李燁依舊靠著船舷,肩肋處的劇痛在寒風的刺激下愈發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他望著漆黑一片的對岸輪廓,那裏是濮州,一個同樣戰火紛飛、前途未卜的泥潭。
    逃離了魏博的死局,卻跳入了另一個深淵。
    下一步,該如何走?
    這數百個殘兵,又該如何活下去?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帶著一種不同於軍漢的沉穩。
    李燁沒有回頭,他聽得出是誰。
    “李都頭,傷勢如何?”
    一個略顯沙啞、帶著宦官特有陰柔腔調的聲音響起。
    正是那位被裹挾出逃的唐廷監軍宦官,張承業。
    他換上了一身相對幹淨的布衣,臉上的風塵之色未褪,但眼神卻比在魏博地牢和逃亡路上時,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複雜,不再是單純的憤怒和斥責。
    李燁微微側過頭,借著微弱的星光,看到張承業那張皺紋深刻的臉。“死不了。”
    他的聲音沙啞幹澀,透著濃濃的疲憊和痛楚,卻依舊帶著一股硬氣。
    張承業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望向黑暗的對岸。
    沉默了片刻,老宦官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濤聲:“過了河,便是濮州地界。李都頭,下一步……你欲何為?”
    他沒有再用“叛賊”的稱呼,語氣中也少了之前的居高臨下,更像是一種平等的探詢。
    下一步?
    李燁的目光從黑暗的河岸收回,落在自己布滿血汙和老繭的手掌上。
    這雙手,剛剛斬殺了周彪,也沾染了無數同袍和敵人的鮮血。
    逃亡路上,他隻有一個念頭:活下去!殺出一條血路!
    如今,血路殺出來了,雖然代價慘重,但終於踏上了彼岸的土地。
    然後呢?
    一股深沉的迷茫,混雜著肩傷帶來的陣陣眩暈,幾乎將他淹沒。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仿佛要抓住什麽虛無縹緲的東西。
    “下一步……”
    李燁喃喃重複著,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
    他抬起頭,望向漆黑的蒼穹,那裏沒有星辰,隻有無盡的黑暗,如同這亂世。
    無數畫麵在他腦海中閃過:地牢中獄卒虐殺囚犯時那麻木殘忍的眼神;嫡母王氏刻薄冷笑的嘴臉;周彪那囂張跋扈、欲置他於死地的猙獰;渡口小寨那慘烈的廝殺;還有那些倒下前,仍高喊“都頭快走”的兄弟……
    一股灼熱的、近乎悲憤的情緒猛地衝上心頭,壓過了傷口的劇痛和身體的疲憊。
    他猛地轉過頭,那雙即使在黑暗中依舊銳利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張承業,帶著一種近乎燃燒的火焰,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我李燁,出身微末,本隻想憑手中刀槍,在父輩的旗幟下,搏一個安身立命之所!然世道崩壞,父死家破,奸佞構陷,步步殺機!被逼至此絕境,非我所願!”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牽動傷口,帶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但他毫不在意,聲音反而更加激昂,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但既已至此!我手中刀未折,身後尚有願隨我赴死的兄弟!這天下,藩鎮割據,視百姓如草芥!兵戈不休,生靈塗炭!我李燁……不想再如豬狗般苟活,更不願見這亂世永無寧日!”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河風,仿佛要將胸中的塊壘盡數吐出,目光穿透黑暗,投向那遙不可及的、象征著秩序與威嚴的方向:
    “若天不絕我李燁之路……我願以此殘軀,手中橫刀,為大唐效忠!掃平這天下不臣的藩鎮!蕩滌這汙濁的亂世!還這中原大地,一個朗朗乾坤!讓黎民百姓,能……能過上幾天安穩的日子!不必再擔驚受怕,不必再流離失所!”
    這番話,如同驚雷,在這寂靜的河麵上炸響。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虛偽的忠義,隻有從屍山血海中掙紮出來的人,對“安穩”二字最原始、最熾熱的渴望!
    是絕望中的呐喊,更是向這不公世道發出的、屬於底層武人的血性宣言!
    張承業靜靜地聽著,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閱盡滄桑的眼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他本以為李燁會說出割據一方、稱王稱霸的野心,或是求他引薦朝廷、換取功名的算計。
    卻萬萬沒想到,聽到的竟是如此……如此赤誠,又如此“天真”的理想!
    為大唐效忠?
    掃平藩鎮?
    還百姓安穩?
    在這樣一個皇權旁落、天子如同傀儡、藩鎮視唐廷如無物的時代,這番話簡直如同癡人說夢!
    任何一個成熟的政客或軍閥聽了,隻怕都會嗤之以鼻,嘲笑其不自量力。
    然而,張承業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浴血、傷痕累累、眼神卻如同燃燒著火焰的年輕人,看著他眼中那份毫無作偽的、近乎悲壯的赤誠,聽著他話語中那份對“安穩日子”最樸素的向往……老宦官那顆早已被宮廷傾軋和亂世沉浮磨礪得堅硬如鐵的心,竟被狠狠觸動了一下!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看到了李燁在絕境中身先士卒的勇猛,看到了他分食僅存幹糧的義氣,看到了他詐取渡口的智計,更看到了他為了掩護兄弟渡河、陣斬周彪副將、甚至最終親手格殺周彪時那股不顧生死的狠絕與擔當!
    這是一個有勇有謀、重情重義、且骨子裏帶著一股不屈桀驁的狠人!
    更重要的是,在他這份“天真”的理想之下,張承業看到了一種久違的、在那些醉生夢死的朝堂諸公和擁兵自重的藩鎮節帥身上早已絕跡的東西。
    一種屬於真正的武人的、樸素的忠誠與擔當!
    雖然這忠誠的對象是那個早已風雨飄搖的“大唐”,雖然這理想在亂世中顯得那麽不合時宜,但這份心意,這份血性,卻是實實在在的!
    也許……也許這個從魏博牙兵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年輕人,真能……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
    哪怕這條路注定荊棘密布,九死一生。
    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在張承業眼底閃過,有欣賞,有感慨,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對那個逝去時代的追憶和希冀。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燁眼中燃燒的火焰都因傷痛的侵襲而微微黯淡下去。
    終於,張承業緩緩伸出手,從自己貼身的衣襟裏,摸索出一個小小的、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物事。
    他一層層小心地剝開油紙,露出一個精致小巧的瓷瓶。
    “拿著。”
    他將瓷瓶遞到李燁麵前,聲音低沉而鄭重,“這是宮裏秘製的金瘡藥,藥效……還算過得去。內服少許,外敷傷口。你的傷……拖不得。”
    李燁愣住了,看著眼前那在黑暗中依舊泛著溫潤光澤的小瓷瓶,又看向張承業那張古井無波的臉。
    他沒想到,這個一心忠於大唐的宦官,竟會在此時贈藥。
    “張公……”
    李燁的聲音有些幹澀。
    “不必多言。”張承業打斷了他,將藥瓶塞進李燁完好的右手中,手指冰冷,觸感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
    “小子,記住你今日的話。”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要看進李燁的靈魂深處,“活下去。活下來,才有資格去談你的……‘安穩日子’。”
    說完,他不再看李燁,轉過身,慢慢走回了船艙深處,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那瓶小小的金瘡藥,卻如同烙鐵般滾燙,留在了李燁的掌心。
    李燁緊緊握著那還帶著張承業體溫的瓷瓶,心頭百感交集。
    他不再猶豫,拔開瓶塞,一股濃鬱清苦的藥香瞬間彌漫開來。
    他倒出一點點褐色的藥粉,混著冰冷的河水吞下,一股奇異的暖流緩緩從胃部升騰,驅散了些許寒意。
    他又小心地解開破爛的衣甲,露出左肩和肋下猙獰的傷口,將藥粉仔細地灑在創麵上。
    藥粉接觸傷口的瞬間,帶來一陣強烈的刺痛,隨即卻是一種清涼舒緩的感覺蔓延開來,仿佛將傷口周圍那灼熱的、跳動的痛楚暫時壓製了下去。
    不知是藥效神奇,還是這份來自張承業的、意料之外的“援手”帶來了精神上的慰藉,李燁感覺沉重的身體似乎輕鬆了一絲,那股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疲憊和劇痛,也稍稍退去。
    他重新裹好傷處,靠在船舷上,感受著體內那微弱的暖流和傷口傳來的清涼,望著依舊漆黑的對岸,眼神卻比之前更加堅定。
    活下去!
    活下來,才有資格去實現那個“安穩日子”的夢!
    時間在黑暗與濤聲中流逝。
    渡船搖搖晃晃地靠近了一處蘆葦叢生的河汊淺灘。
    天邊,泛起了一抹極其微弱的魚肚白。
    就在此時,一直凝望前方的趙猛,突然用他那粗嘎卻帶著一絲激動的聲音低吼道:
    “都頭!看前麵!”
    李燁猛地抬頭,順著趙猛手指的方向望去。
    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盡頭,在黃河東岸那片廣袤的、被薄霧籠罩的平原上,模糊的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悄然顯現在熹微的晨光之中!
    那是城牆!
    高大、厚重、帶著曆經戰火的滄桑與肅殺之氣的城牆!
    城牆上,隱約可見殘破的旌旗在晨風中無力地飄動。
    濮州城!
    終於到了!
    李燁扶著船舷,緩緩站直了身體,肩肋處的傷口在藥力的作用下依然隱隱作痛,卻不再那麽難以忍受。
    他凝視著那座在晨霧中逐漸清晰的城池,眼神銳利如刀,疲憊的臉上,重新凝聚起一股破釜沉舟的堅毅。
    血叛魏博,隻是開始。
    立足濮州,方是生路!
    前路,暗礁重重。
    附錄:
    濮州地理位置
    行政區劃歸屬:屬於唐代河南道
    核心區域:位於黃河下遊南岸需注意唐末黃河下遊河道與今不同,大致在濮陽、範縣一線以北,故濮州主體在黃河南岸)。
    相鄰州郡:
    北鄰:魏州治今河北大名)。
    東鄰:鄆州治今山東東平)。
    西鄰:滑州治今河南滑縣)。
    南鄰:曹州治今山東定陶西南)。
    喜歡踏平五代,我建最強帝國請大家收藏:()踏平五代,我建最強帝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