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雪帥彭玉麟傳奇—功成身退 梅魂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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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功成身退 梅魂永伴】
    天京的硝煙尚未完全散盡,長江的波濤卻已開始衝刷戰爭的痕跡。同治三年1864年)那個炎夏,當湘軍將士沉浸在攻克“偽都”的狂喜與劫掠中時,彭玉麟卻獨自佇立於大勝關水師帥艦的甲板上,憑欄遠眺。身後是喧囂的勝利,眼前是浩蕩的江流,而他心中,卻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寂寥。
    “梅姑,金陵克複了……天下,快要平定了……”他喃喃自語,手指在胸前那方冰涼的印章上反複摩挲,仿佛能從中汲取一絲虛幻的暖意。“可你,在哪裏?”勝利的凱歌無法填補內心的空洞,反而因為承諾的落空而更顯悲涼。那一刻,“古今第一傷心人”的自我認知,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他的靈魂。
    功高震主,鳥盡弓藏,是千百年來功臣難以擺脫的宿命。彭玉麟以其超凡的洞察力和對官場生態的深刻認知,在功成名就的巔峰,選擇了急流勇退。
    同治三年至四年間,他連續向清廷上了三道懇請開缺回籍的奏折,其辭情之懇切,意誌之堅決,震動朝野。
    在第一疏中,他陳述自己“本係寒儒,傭書養母”,“於軍旅之事,本未嚐學”,隻因時勢艱難,“勉效馳驅”,如今大功告成,理應“避位讓賢”。這並非完全是謙辭,也隱含著他對自己“不習吏治”的清醒認識,不願屍位素餐。
    第二疏,他更是直抒胸臆,表明心跡:“臣素無聲色之好,室家之樂,性猶不喜冠帶……每於飲饌、衣服,但取適口體,不計其他。” 他描繪了自己理想中的生活——“退處山野,日與漁樵雜處”,讀書畫畫,了此餘生。這絕非矯情,而是他曆經生死、看透浮華後的真實渴望。他特意提及“臣曾以‘不要官、不要錢、不要命’自誓,於今十年,未嚐稍渝此誌”,以此明誌,懇求朝廷成全。
    然而,清廷倚其為東南柱石,尤其是長江水師初定,百廢待興,豈能允準?兩宮皇太後慈安、慈禧)下旨溫言慰留,稱讚他“忠勤素著,功在國家”,要求他“暫緩歸期,共維大局”。
    麵對隆恩,彭玉麟並未動搖,再上第三疏。此疏言辭更為激切,甚至帶有以去就相爭的意味。他詳細分析了大局已定,水師已有章程可循,自己“久役思歸,病體難支”,若強留任所,“非特無益於國,亦且有損於身”。他最後懇求:“放歸田裏,枕石漱流,歌詠聖化,為太平之幸民。”
    清廷見其去意已決,且其所陳亦屬實情,最終於同治四年1865年)春,準其開缺,回籍調養。為示優寵,加授其太子少保銜,賜紫禁城騎馬等榮譽。消息傳出,朝野嘩然。多少人夢寐以求的高官厚祿,他竟棄如敝履!“彭玉麟三疏辭官”成為當時官場一大奇談,其“三不要”之名,至此響徹天下。
    彭玉麟如出籠之鳥,脫韁之馬,一身輕鬆地回到了闊別多年的衡陽。他並未居住於繁華府城,而是在湘江之畔,萱州之渚,覓得一幽靜之處,親自設計,建造了一座簡樸的草堂,取名“退省庵”。
    此名取自《論語》“吾日三省吾身”之意,也蘊含著他功成身退、反省過往人生的深意。退省庵傍水而居,推開窗便是煙波浩渺的湘江,與當年他與梅姑初別時的景致何其相似。他在庵周遍植梅花,不下百株。每至寒冬,暗香浮動,疏影橫斜,他便仿佛回到了與梅姑在衡陽相伴畫梅的歲月。
    在這裏,他真正過起了“不要錢、不要官”的生活。朝廷所賜養廉銀、俸祿,他大多散濟族中貧苦或故舊子弟,自己則布衣蔬食,清貧度日。地方官員前來拜謁,他一概謝絕;若有知名權貴途經,他亦避而不見。唯有二三知己老友,如曾國藩、郭嵩燾等來信,他才會認真回複,信中多談詩畫、農事,極少議論朝政。
    他將絕大部分時間與情感,都傾注在了畫梅上。退省庵的書房裏,堆滿了畫就的梅花圖。他畫的梅,早已超越了早年的孤憤與中年的悲愴,進入了一種物我兩忘、人梅合一的化境。筆下的梅幹,如屈鐵盤鋼,凝聚著一生的風骨;點染的梅花,或繁或簡,皆蘊含著無盡的思念。他曾在畫上題詩:“平生最薄封侯願,願與梅花過一生。唯有玉人心似鐵,歲寒相對耐霜雪。” 這“玉人”,既是梅花,更是他心中永不褪色的梅姑。
    他精心保存著梅姑的遺物——那方印章、那封絕筆信、那幅染血的《紅梅圖》以及那枝早已幹枯的梅花。他將它們供奉在一間淨室中,每日清晨,必會淨手焚香,靜坐片刻,與心中的“她”對話。每年的梅姑忌日,他都會閉門謝客,獨自一人,對著這些遺物,一整天不言不語。那份刻骨銘心的深情與愧疚,並未隨時間流逝而淡去,反而在退隱的寧靜中,沉澱得越發醇厚而深邃。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彭玉麟的歸隱生活並未持續太久。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中國邊疆危機四伏。尤其是光緒七年1881年),中俄因伊犁問題關係緊張,戰雲密布。清廷環顧四周,能倚仗的宿將已然不多,於是再次想起了那位歸隱湘江的“雪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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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詔書抵達退省庵時,彭玉麟正在梅樹下與友人對弈。聽聞朝廷欲命其進京覲見,以備顧問,他沉默良久。友人勸他以年老體衰推辭,他望著棋盤,緩緩道:“此非弈棋,可以推枰。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他最終奉詔北上,雖然後來因《中俄改訂條約》簽訂,危機暫時緩解,他並未實際參與軍事,但其以國事為重的擔當,再次給朝野留下深刻印象。
    真正的考驗在於光緒九年1883年)開始的中法戰爭。法軍侵犯越南,覬覦中國西南,並於次年攻擊台灣基隆,偷襲福建馬尾船政局,福建水師幾乎全軍覆沒,東南沿海告急!
    光緒十年1884年)七月,清廷緊急任命年近七旬的彭玉麟為欽差大臣、兵部尚書,督辦廣東軍務,統籌東南沿海防務。這是一項極其艱巨的任務,對手是船堅炮利的歐洲強國,而中國海防羸弱,官場因循,困難重重。
    彭玉麟接旨後,沒有絲毫猶豫。他在退省庵中,對著梅姑的靈位深施一禮,沉聲道:“家國有難,玉麟不得不行。你若在天有靈,佑我華夏,護我水師。” 隨即,他以年邁之軀,星夜兼程,奔赴嶺南。臨行前,他畫了一幅《雪梅圖》,題詩曰:“鐵幹搓枒著此身,冰霜磨煉愈精神。手持南極孤臣節,要替乾坤葆太平。” 這正是他晚年心境的真實寫照。
    抵達廣州後,彭玉麟麵對的局勢異常複雜。一方麵,他要協調與兩廣總督張樹聲、廣東巡撫倪文蔚等地方大員的關係,消除掣肘;另一方麵,他要緊急布防,整頓軍隊,購置軍火,應對法軍可能對廣東的進攻。
    他展現出驚人的精力和鐵腕手段。他親自巡視虎門、黃埔等海防要隘,檢查炮台,督促修築工事。他發現前任官員購置的克虜伯大炮安置不當,射界受阻,立即嚴令移炮,並頂住壓力,查處了貪墨軍費的官員,即使涉及張樹聲的親信也毫不留情,最終導致張樹聲被革職。此事震動廣東官場,無人再敢怠慢,稱其為“彭鐵麵”。
    他積極支持黑旗軍劉永福在越南抗法,設法接濟餉械。在清廷內部和戰搖擺之際,他始終是堅定的主戰派,多次上疏力陳“法蘭西欺我太甚,非戰無以立國”,反對簽訂喪權辱國的條約。
    然而,個人的決心無法扭轉整個戰局的頹勢和清廷的腐敗無能。馬尾慘敗,台灣被困,最終中國在陸戰取勝的情況下,仍與法國簽訂了不盡人意的《中法新約》。消息傳來,彭玉麟悲憤交加,在欽差行轅內,他麵對北方,老淚縱橫,頓足長歎:“人力已盡,而國勢如此,此乃天意耶?亦或人謀不臧耶?三十年內,我華夏恐無寧日矣!” 其憂國之情,溢於言表。
    中法戰爭結束後,彭玉麟再次懇請開缺。清廷準其回籍養病,但仍保留兵部尚書銜,以備谘詢。
    曆經嶺南風波,彭玉麟的身體已大不如前。他回到了魂牽夢縈的退省庵,回到了他的梅花世界。他知道,自己的時日無多了。
    晚年,他幾乎將所有時間都用於畫梅。據傳,他一生所畫梅花不下萬幅,用以紀念梅姑。“彭公梅”名動天下,時人求其一梅而不可得。他筆下的梅花,已成為其人格的象征——清奇、孤傲、堅韌、悲憫。
    他留下了著名的《梅花百韻》詩,其中盡是血淚心聲。如:“一生知已是梅花,魂夢相依萼綠華。別有閑情牽客思,晚窗無語對橫斜。”“我家曾住梅花窟,修到梅花便是仙。不受紅塵半點染,此身隻合老林泉。”這些詩句,既是對梅姑的傾訴,也是自身高潔誌行的寫照。
    光緒十六年1890年)春,彭玉麟病逝於退省庵中,享年七十四歲。臨終前,他神智清明,囑咐子孫:“吾死之後,勿請恤,勿立傳,勿受吊。葬我於衡陽某山,墓前植梅數株,足矣。吾無他物,所存唯梅花畫稿,可傳則傳之。”
    他走得異常安靜,如同他筆下的一片梅花,悄然凋零,回歸塵土。枕邊,是那方“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命”的印章和梅姑的絕筆信;案頭,是一幅剛剛完成的墨梅,枝幹如鐵,花朵疏朗,題款是——“一生知已是梅花”。
    消息傳出,衡陽百姓痛哭失聲,自發罷市,沿江設祭。湘江之上,舟船皆綴白帆,哀思如雲。清廷聞訊,追贈太子太保銜,諡號“剛直”,予騎都尉兼一雲騎尉世職,並準其建專祠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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