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4章 竹林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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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魏正始年間公元240249年),帝國的肌理之下,暗流洶湧。高平陵的陰影尚未籠罩,但洛陽朝堂之上,曹氏與司馬氏的權力角力已如悶雷,隱隱滾過士人的心頭。在這山雨欲來的時代,距離帝都東北不遠的名城山陽今河南修武),卻因一片尋常的竹林,成為了亂世中一處非凡的精神淨土。
    這片竹林,位於山陽縣城東北的一片坡地上,翠竹修篁,蓊鬱蒼茫。風過處,萬竿搖動,如碧波湧動,聲若環佩;日影下,光斑碎金,灑落林間空地,清幽絕俗。此地,便是阮籍、嵇康等人時常聚首的“竹林”。
    “籍本有濟世誌,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晉書·阮籍傳》)正是這險惡的時局,迫使他將滿腔的抱負與憤懣,寄托於酒與自然之中。山陽的這片竹林,便是他尋得的避世之所,精神的庇護地。
    在這裏,他並非孤獨的放浪形骸。命運的絲線,將另外六位同樣卓爾不群、卻又性情各異的靈魂,牽引至此。
    核心人物,自是譙國銍縣人嵇康。“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晉書·嵇康傳》)他如一棵孤鬆,傲然立於世,其風采與學識,天然成為這個鬆散圈子的中心。他尚奇任俠,恬靜寡欲,精通音律,尤善鼓琴,一篇《養生論》震動士林。
    與嵇康契若金蘭的,是河內懷縣人山濤。“濤早孤,居貧,少有器量,介然不群。”《晉書·山濤傳》)他年長沉穩,器度弘遠,雖亦好老莊,卻比嵇、阮更多一份入世的練達與周全,猶如竹之堅韌,是這個群體中可靠的“大兄”。
    還有那位心似秋月,性喜沉靜的向秀。“秀少為同郡山濤所知,又與譙國嵇康、東平呂安友善,並有拔俗之韻。”《晉書·向秀傳》)他雅好老莊之學,思辨精深,常靜坐一旁,聆聽高論,眼中閃爍著哲思的光芒。
    此外,尚有阮籍之侄阮鹹,妙解音律,善彈琵琶,放達任誕,不拘禮法,“雖處世不交人事,惟共親知弦歌酗宴而已”《晉書·阮鹹傳》);琅琊人王戎,年齡最幼,卻神采秀徹,聰慧異常,有其“視日不眩”的早慧,亦有其“簡脫不持儀形”的率性《晉書·王戎傳》);以及沛國人劉伶,形貌醜陋,卻以“澹默少言,不妄交遊”著稱,其《酒德頌》酣暢淋漓,將酒奉為畢生信仰,“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晉書·劉伶傳》)。
    這七人,或因同氣相求,或因友人引薦,聚於山陽竹林。他們並非有嚴密的組織,亦無固定的章程,隻是“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世說新語·任誕》)。於是,一片青青竹林,便成了一個獨特的文化圈層,一個遊離於官方意識形態與世俗禮法之外的“烏托邦”。
    某一盛夏之夜,暑氣漸消,一輪明月如玉盤般懸於湛藍的夜空,清輝遍灑,將竹林映照得如同白晝。七賢又如約聚於林中那片熟悉的空地上。
    泥爐上溫著酒,酒香混合著竹葉的清香,在微涼的夜風中彌漫。眾人皆脫略形跡,嵇康寬衣博帶,坐於一方青石之上,膝上置著他心愛的古琴。阮籍斜倚著一根粗壯的翠竹,手持酒壺,已是微醺。山濤與向秀對坐於一張蒲席,低聲交談。阮鹹則自得其樂,抱著一把圓腹琵琶,信手撥弄著不成調的清音。王戎斜臥在地,以手支頤,似在觀星,又似在神遊。劉伶最為直接,已臥於落葉之上,身旁置一酒甕,時時仰頭痛飲。
    萬籟俱寂,唯有夏蟲唧唧,更添幽靜。
    嵇康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動了琴弦。一串清越空靈的泛音,如漣漪般蕩開,瞬間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他彈奏的,正是那首秘不示人的古曲——《廣陵散》。此曲旋律激昂慷慨,隱有殺伐之氣,敘說著聶政刺韓傀的壯烈故事。在嵇康的指下,那琴音時而如幽泉嗚咽,時而如風雨驟至,將一種不屈的抗爭精神與深沉的悲愴,淋漓盡致地宣泄出來。
    然而,正當樂曲推向一個高潮時,嵇康的指尖猛地一按,琴音戛然而止。他仰首望月,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那歎息中充滿了無盡的落寞與預兆。
    “惜乎!此曲精妙,世間罕有知音。康曾誓言不傳外人,恐自我之後,《廣陵散》終將絕響矣!”
    此言一出,林中氣氛為之一凝。那“絕響”二字,仿佛一道讖語,不僅關乎一曲,更似隱喻著他們這群人所代表的自由精神,在那個時代的脆弱命運。
    阮籍聞言,舉起手中的酒壺,仰頭豪飲一口,隨即放聲大笑,笑聲在竹林中回蕩,打破了沉重的寂靜:“叔夜嵇康字)何其悲觀也!天地有情,音聲不朽。縱使此曲終有曲終人散之時,然其神韻,其風骨,已入我等之心,豈非長存?譬如這明月,今夜照我,明日照他,光耀千古,何曾真正湮滅?”他的話語,帶著酒的酣暢與道的超脫,試圖化解嵇康那過於清醒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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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旁的山濤頷首接口,語氣溫和而篤定:“嗣宗阮籍字)說得是。世間萬物,聚散無常。譬如我們七人今日之聚,縱使來日或因仕途,或因行止,各奔東西,然此刻竹林之下,明月為證,清風為伴,這份相知相契的心意,總是真切不虛的。”他的話,如穩重的磐石,給予眾人一種踏實的慰藉。
    向秀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深邃,補充道:“巨源山濤字)兄所言,深得莊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之旨。聲有消逝,形有散滅,然使其如此之道,則無增無減。我等領會此道,便是永恒。”他將話題引向了哲學的思辨,試圖從更本體的層麵尋求解脫。
    阮籍長嘯抒懷
    眾人的寬慰與哲思,似乎並未能完全撫平阮籍內心積鬱的塊壘。他連飲數杯,胸中那股被時局壓抑的孤憤,被老莊思想激蕩的逍遙,被美酒催化的狂放,交織奔湧,難以自持。忽然,他擲下酒壺,霍然起身,整了整微亂的衣襟,麵向那深邃的夜空與無邊的竹海,深吸一口長氣。
    緊接著,一聲清越悠長的嘯音,自他喉間迸發而出!
    這並非簡單的呼喊,而是一種源遠流長的口技藝術,蘊含著極其高妙的運氣與發聲技巧。據《世說新語·棲逸》載:“阮步兵嘯,聞數百步。”此刻,阮籍的嘯聲,初起時如一線孤直,穿透層雲;繼而婉轉盤旋,若鸞鳳和鳴,清亮高亢;忽而又轉為沉鬱頓挫,似有無窮憂思,如大河九曲,回蕩於千峰萬壑之間;最終,嘯聲複又拔高,帶著一種掙脫一切桎梏的快意,禦風而行,遨遊於八荒之外。
    嘯聲在竹林中激蕩,竹葉簌簌作響,仿佛為之伴奏。宿鳥被驚起,撲棱著翅膀掠向月光更明處。嵇康停止了撫弄琴弦,山濤與向秀停止了交談,阮鹹放下了琵琶,王戎坐直了身體,連醉臥的劉伶也微微睜開了眼睛。
    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屏息凝神,靜靜聆聽。
    這嘯聲裏,有對禮法虛偽的蔑視,有對政治高壓的無聲抗議,有對人生無常的深沉喟歎,更有對心靈絕對自由的渴望與追尋。它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言說”,是超越音樂界限的“天籟”。正如《晉書》所言,阮籍“嗜酒能嘯,當其得意,忽忘形骸”。
    向秀聽得癡了,他低聲對身旁同樣年輕卻更顯世故的王戎感歎道:“嗣宗之心,其如淵海,不可測量。滿腔的塊壘,一生的誌向,盡在此不言之中,盡在此一嘯之內了。”王戎默然點頭,他聰慧的目光中,似乎已窺見了這位長輩內心那無法調和的矛盾與巨大的痛苦。
    嘯聲漸歇,餘韻卻仍在竹林間,在每個人心頭縈繞,久久不散。
    阮籍緩緩回身,臉上並無疲憊,反有一種宣泄後的平靜與疏朗。他複又坐下,拾起酒壺,淡然道:“擾了諸位清聽。”
    嵇康看著他,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懂得與激賞,他不再多言,隻是重新調了調琴弦,奏起了一首《風入鬆》。琴音清雅平和,如清風拂過鬆林,與方才的《廣陵散》和阮籍的長嘯,形成了奇妙的呼應,共同撫慰著這群亂世中孤獨的靈魂。
    這一夜,七人暢飲清談,辯名理,析玄義,嘲禮法,慕神仙。酒至酣處,劉伶起身裸形,笑言:“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世說新語·任誕》)引得眾人或大笑,或搖頭,卻無人以為忤逆。王戎與阮鹹為辨析《周易》一言,爭得麵紅耳赤,山濤則微笑著在一旁調停。向秀則與嵇康探討著《莊子》中“逍遙遊”的真諦。
    明月漸西,星河欲轉。露水打濕了衣襟,他們也渾然不覺。直至東方既白,晨曦微露,林間響起清脆的鳥鳴,這場盡興的聚會方在朦朧的曙色中散去。
    這是他們最無憂、最快樂的時光。沒有官場的傾軋,沒有禮教的束縛,隻有思想的碰撞,心靈的共鳴,與率真的性情。這竹林中的清音——琴聲、嘯聲、論辯聲、笑語聲——共同交織成了魏晉風度最為生動,也最為深刻的寫照。在這短暫的淨土裏,他們以自身的言行,書寫了一部關於自由、風骨與智慧的,不朽傳奇。然而,曆史的洪流終將席卷一切,這片竹林的清音,能否抵得過時代的狂風暴雨?答案,尚在未定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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