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2章 早慧少年:以恩蔭入仕與藝術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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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早慧少年:以恩蔭入仕與藝術啟蒙
宋神宗熙寧元年約公元1068年),十八歲的米芾,站在了人生的第一個十字路口。
此時的大宋王朝,正醞釀著一場巨大的變革。年輕的神宗皇帝趙頊雄心勃勃,重用王安石,即將拉開“熙寧變法”的序幕。朝堂之上,新舊兩黨的論戰日趨激烈,無數士人都在思考著國家的未來與自身的進退出處。科舉正途,是絕大多數讀書人實現抱負、躋身仕林的唯一金光大道。寒窗苦讀,金榜題名,是那個時代最正統、也最榮耀的劇本。
然而,米芾手中,卻握著一張與眾不同的入場券——“恩蔭”。
這得益於他的母親閻氏。那位曾以乳水哺育過高皇後的女性,用她生命中最隱秘的付出,為兒子換來了這條不必經曆科場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的捷徑。按照宋代的恩蔭製度,他順利地被授予了秘書省校書郎一職。
這是一個從八品的小官,品階不高,也無實權,主要負責皇家圖書館三館秘閣)典籍的校對、編目與保管。對於汲汲於功名者,這或許是個“冷衙門”;但對於米芾而言,這簡直是天造地設的樂園。
當他第一次踏入崇文院那深邃、靜謐的殿堂時,空氣中彌漫的陳年墨香與紙帛氣息,恐怕比任何功名利祿的誘惑都更讓他心醉神迷。這裏,是帝國文化的心髒,是千年文脈匯聚的淵藪。高大的書架直抵穹頂,上麵整齊排列著無數典籍,從三代的金石拓片,到漢代的竹簡遺文,從魏晉的絹本墨跡,到唐代的煌煌法帖……這裏,沒有官場的喧囂,隻有曆史的低語與藝術的呼吸。
年輕的米芾,如同一尾幼鯨,終於遊入了無垠的知識海洋。他迅速淹沒在這片寶藏之中。公務之餘,他所有的時間都消耗在這裏。他不僅讀書,更用他那雙被天賦擦亮的眼睛,貪婪地“吞噬”著那些常人難得一見的法書真跡。校書郎的職務,給了他一個最正當的理由,去親近、撫摸、乃至臨摹那些被奉若神明的藝術瑰寶。
然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個憑借“外戚恩澤”輕鬆獲得官職的少年,內心卻對官場升遷之道表現出近乎漠然的冷淡。同僚們或許在鑽研權術,攀附黨爭,以期在變法的浪潮中分一杯羹;而米芾的熱情,卻百分之百地傾注在了書法、繪畫和金石古玩的收藏與鑒賞之上。官袍於他,更像是一件不得不穿的外衣,一件可以讓他安身立命、從而心無旁騖地追求其藝術“真癖”的保障。
這份對藝術的癡迷與探索,並非無的放矢。他後來在《自敘》中,用極其精煉的語言,回顧了自己早年那段艱苦而係統的學書曆程:
“餘初學顏真卿),七八歲也,字至大一幅,寫簡不成。後見柳公權)而慕緊結,乃學柳《金剛經》。久之,知出於歐陽詢),乃學歐。久之,如印板排算,乃慕褚遂良)而學最久。又慕段季展)轉折肥美,八麵皆全。久之,覺段全繹展《蘭亭》,遂並看法帖,入晉魏平淡。”
這段自述,清晰地勾勒出一條由唐溯晉、博采眾長、最終悟得“平淡”天成的學書路徑。
初奠基:顏筋柳骨 七八歲時,他先從顏真卿入手。顏體楷書端莊雄偉,氣勢開張,如忠臣烈士,道德文章皆立於筆端。這對於一個孩童而言,難度極大,故“字至大一幅,寫簡不成”。但這最初的接觸,無疑在他腕底注入了渾厚雄強的氣魄。隨後,他轉向柳公權,慕其“緊結”,學其《金剛經》。柳體道勁骨峻,如轅門列兵,森然環衛。從顏的“筋”到柳的“骨”,他打下了唐代法度最為森嚴的楷書基礎。
求險絕:歐虞之法 進而,他探知柳法源於歐陽詢,便轉而學歐。歐體險勁刻厲,於平正中見險絕,法度極其嚴謹。然而,米芾天性中那份不受束縛的因子開始發揮作用。他很快感到歐體雖精嚴,但若學之不化,則“如印板排算”,缺乏生氣。這種對“匠氣”的警惕,顯示了他超越時代的藝術敏感。
慕風神:褚遂良的過渡 於是,他找到了褚遂良。褚書疏瘦勁練,婉美華麗,如美人嬋娟,不勝羅綺。它既有唐法的規矩,又融入了更多隸書的古意與行書的流動感,是從嚴整楷書通向更為自由書寫的重要橋梁。米芾學褚“最久”,正是在褚遂良這裏,他感受到了“法度”之外“風神”的魅力。
溯本源:直入晉魏 ,最後,經由對唐代名家包括不甚著名的段季展)的深研,他恍然大悟,意識到所有這些唐代大師的源頭,都指向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峰——以王羲之《蘭亭序》為代表的“晉魏平淡”。這裏的“平淡”,並非寡淡無味,而是“絢爛之極,複歸平淡”,是技巧臻於化境後,自然流露出的從容與天真。從此,他的目光越過唐代,直抵晉人。他開始在秘閣中瘋狂搜尋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法帖摹本,以及更為古拙的鍾繇、索靖等人的墨跡。他臨摹古帖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其摹本幾可亂真,常被時人誤以為千年真跡,這既是他日後“狡獪”的資本,也是他深入古人堂奧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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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於藝術世界裏恣意徜徉的同時,他那些特立獨行的“癖性”,也開始毫無顧忌地綻放,成為汴京一道奇特的風景。
他最引人注目的癖好,便是對奇裝異服,尤其是唐代服飾的迷戀。在北宋士大夫普遍崇尚簡約、內斂衣冠的風氣下,米芾卻常常戴著高聳的“唐巾”,身著寬袍大袖的唐服,招搖過市。那衣袍的色彩或許格外鮮豔,紋樣或許格外奇特,行走之間,大袖飄飄,仿佛不是熙寧年間的官員,而是從《明皇幸蜀圖》中走出來的盛唐人物。
這絕非簡單的標新立異。這身打扮,是他內心的外在宣言。唐代,尤其是盛唐,是中國文化氣度最為恢弘、包容、個性最為張揚的時代。米芾身著唐服,是在向一個他心向往之的、更自由、更浪漫的藝術化時代致敬。這身衣服,是他的“藝術戰袍”,將他與周圍那些謹守程朱理學萌芽、言行拘謹的士大夫們鮮明地區分開來。
於是,便有了那個載入多種宋人筆記的經典場景:
一日,米芾受邀赴某達官貴人的雅集。他照例戴著他那頂標誌性的高簷唐帽,乘坐一頂轎子前往。行至府門,轎夫準備如常將轎子抬入府內。然而,問題出現了——那頂帽子實在太高,轎頂太低,米芾若想下轎,必須大幅度彎腰低頭,這不僅會折損帽子的形狀,更與他想要保持的“盛唐氣象”格格不入。
場麵一時僵住。仆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按照常理,主動脫下帽子,便可輕鬆解決。但這對於米芾,絕非“常理”可言。帽子不是飾物,而是他精神身份的象征,豈能輕易摘下?
就在眾人竊竊私語、等待他妥協之時,米芾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他端坐轎中,麵無難色,平靜而堅決地命令道:
“拆掉轎頂。”
可以想見轎夫與仆役們的驚愕。但他是客,且是名士,主人或許也早已風聞其癖,隻得苦笑著依從。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工匠們現場拆卸了轎子的頂蓋。隨後,米芾便如此冠冕堂皇地、端坐在一輛“敞篷轎子”裏,由轎夫們抬著,神情自若地穿過庭院,接受著兩旁賓客與仆從驚詫、竊笑、乃至鄙夷的目光。
他泰然自若。那些目光,如同清風拂過山崗,未能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漣漪。他漠視的,不僅僅是世俗的禮節,更是整個庸常世界對“非常之人”的評判標準。在他心中,藝術的完整與個人意誌的伸張,遠重於一時的體麵與合群。
“米顛”的雅號,不脛而走。
這“顛”,是世俗眼中的“不正常”,卻是米芾藝術人格的“真正常”。它混合了極度的自信、天真的固執和對美近乎偏執的追求。這“顛”名,與其說是貶斥,不如說是一種帶著無奈、驚奇乃至一絲隱秘欽佩的承認——承認此人的存在,本身就已超出了世俗規則的管轄範圍。
就這樣,在熙寧元年的汴京,一個年輕的校書郎,白天在秘閣的古籍法帖中與古人神交,傍晚則可能乘著一輛無頂的轎子,招搖過市。他將官場的規則視為無物,卻將藝術的法則奉為圭臬。他剛剛開啟他的仕途,卻仿佛已經找到了此生真正的歸宿——那不在廟堂之高,而在筆墨之間,在奇石之上,在那片由他內心構建的、自由不羈的藝術王國裏。
他的啟蒙已然完成,他的道路已然確定。接下來,他將帶著這身才學與癲名,走向更廣闊、也更複雜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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