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8章 嶺南歲月:此心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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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嶺南歲月:此心安處
紹聖元年1094)閏四月的汴京,新黨再度得勢的肅殺之氣彌漫朝堂。年近花甲的蘇軾在定州任上接連收到三道謫令,從英州到惠州,最終定格在“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啟程時老仆泣問:“嶺南瘴癘,學士可能生還?”他指著廊下新燕答:“此鳥每歲南遷,何曾問過歸期?”
南嶺路上的生命勘驗。
南遷路途成了他對北宋河山的最後一次巡禮。在虔州鬱孤台,他撫摸辛棄疾三十年前的題壁,發現“山為翠浪湧”句竟與自己少年詩作暗合;過大庾嶺遇守關老卒,聽聞是當年狄青部下,特贈手抄《金剛經》。最驚心動魄在真陽峽,舟船觸礁,他緊抱書箱漂遊三裏,上岸後笑對驚魂未定的蘇過說:“嶺南山水迎客之道,頗見性情。”
十月二日抵惠州,這個被中原視為“瘴癘之地”的邊城,卻以溫潤的木棉迎接他。太守詹範將官舍安排在三司行衙,他卻執意搬進合江樓,因見樓下“江風可收羅浮煙霞”。某日晨起,見荔枝林中老嫗采摘,討食數顆後揮毫題壁:“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消息傳開,惠州士子爭相抄錄——他們不知道,這位謫官在寫此句時,正因痔疾發作臥在竹榻上,墨跡裏還混著血水。
惠州父母:犀帶換長橋。
紹聖二年1095)元宵,蘇軾在豐湖書院講學,見學子們踏著浮橋戰戰兢兢過湖,當夜便去找廣南東路提刑程正輔。這位昔日政敵竟是他的表兄,兩人在燭下對著惠州地圖,用朱砂畫出東新橋與西新橋的方位。為籌工料,他捐出哲宗禦賜的犀帶,又說服道士鄧守安築堤引水。施工時他每日到現場,用竹竿測量水深,老石匠見他指甲縫裏嵌著朱砂粉,驚呼:“蘇學士會堪輿?”他莞爾:“昔在黃州治水,略通而已。”
更深遠的是醫藥傳播。見當地巫醫盛行,他結合汴京官藥局方劑,編成《蘇沈良方》嶺南本。采藥羅浮山時,他發現紫金丹原料鳳尾蕉,特意在《雜記》中注明“孕婦忌服”,旁邊畫著蜷縮的胎兒簡圖。某日救治中暑商賈,用黃州所創的“聖散子”,藥湯沸騰時恍見王閏之在灶前扇火的身影——這個為他生育二子、曆經磨難的續弦妻子,已在前年病逝真州。
朝雲化鶴:棲禪寺的永夜。
紹聖三年1096)七月,朝雲在瘟疫中病倒。這個十二歲進府、跟隨二十三年的女子,臨終前仍誦《金剛經》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蘇軾握著她漸冷的手,想起元豐六年黃州雪堂,她第一次完整背誦《心經》時,窗外的梅花正落在硯池裏。
葬朝雲於棲禪寺鬆林時,寺僧見他在墳周種植梅花二十株。小沙彌不解,老方丈合十道:“居士念其年歲。”他親自設計六如亭,在石柱刻“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卻將最後“如電”二字鑿去——或許覺得人生苦短,連電光石火都嫌太長。次年寒食,他攜酒祭掃,見新碑被苔蘚浸染,忽將酒壺擲向空中:“知君仙骨,不受寒暑!”
荔枝林裏的宇宙。
失去朝雲後,他搬往嘉佑寺鬆風亭。某日染疾,掙紮到溪邊汲水,見月影破碎又重圓,突然領悟“此間有甚麽歇不得處”?從此常在荔枝林辦學,教材是自著的《易傳》《論語說》。講“天地盈虛”時,會讓學童觀察荔枝結果規律;論“仁者愛人”時,帶著他們給佘族寨子送藥方。
紹聖四年1097)的荔枝季,他收到蘇州米芾寄來的澄心堂紙,當即抄錄在惠州所作詩詞。寫到《浣溪沙》下闋“玉粉輕黃千歲藥,雪花浮動萬家春”詠惠州萬戶酒),筆鋒突然飛白——原來黎族頭人送來新釀,他擱筆痛飲,醉中在紙角畫了幅《羅浮夜宴圖》:朝雲執笛坐於月輪,梅梢鶴影恰似未幹墨跡。
當朝廷的再貶儋州令送達時,他正在指導農夫改良稻種。接過文書笑了笑,繼續說完施肥要領。夜半收拾行裝,將《尚書解》手稿埋入院中荔枝樹下,對哭腫眼睛的蘇過說:“留此待有緣人,一如我在黃州埋詩稿於赤壁。”
離惠那日,百姓捧來荔枝酒餞行。他飲罷三盞,忽然解下邛竹杖擲向江心:“此物伴我十四年,今贈惠州流水。”舟至羚羊峽,他見群鷺追帆,對兒子吟出醞釀已久的句子:“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其實這句的初稿寫在三年前,當時朝雲尚在,曾笑他“偷我琵琶詞句”——如今真正懂得其中意味的,隻剩江風與白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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