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2章 巡撫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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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二年1427),深秋的晉北高原,已是寒風凜冽,草木凋零。三十歲的於謙,身負皇命,以兵部右侍郎銜,授都禦史,巡按山西。這是他首次擔任方麵大員,獨當一麵。車馬儀仗行至山西境內,於謙便命隨從精簡行裝,自己換上尋常青衫,隻帶兩名貼身護衛,悄然脫離大隊,先行進入大同地界。他深知,若依常規,前有探馬,後有儀仗,州縣官員早已淨街灑道,預備妥帖,所能見者,無非是粉飾過的太平。他要看的,是這表裏山河最真實的麵目。
踏入大同轄境,滿目瘡痍便撲麵而來。龜裂的田地上,稀稀拉拉的莊稼稈在風中瑟縮,顯然難有收成。沿途村落,十室五空,偶見人影,也是麵有菜色,衣衫襤褸。這與朝廷邸報中“山西歲稔,民物阜安”的奏陳,判若霄壤。
行至城郊,一座廢棄的龍王廟內,傳來了細微的呻吟聲。於謙示意護衛在外等候,獨自邁入那殘破的門檻。廟內,昏暗的光線下,數十名災民蜷縮在鋪著爛草的角落裏,眼神麻木,空氣中彌漫著疾病與絕望的氣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丈,氣息奄奄地倚在牆角,一個五六歲的孩童正用破碗給他喂著渾濁的泥水。
於謙心中一慟,快步上前,蹲下身來,輕聲問道:“老丈,此地春荒已過,眼看秋收在即,何至於此啊?”
那老丈微微睜開渾濁的雙眼,見於謙衣著雖樸素,卻氣度不凡,不似本地鄉民,眼中閃過一絲畏懼,隨即又被更深的悲苦淹沒。他顫巍巍地想撐起身子,卻被於謙輕輕按住。
“老爺…您…您是外鄉人吧…”老丈聲音嘶啞,氣若遊絲,“說什麽春荒過了…今年開春就沒下過透雨,麥苗早枯死了…哪來的秋收啊…”
他喘息了幾下,淚水順著深刻的皺紋滑落:“官府…官府可不管這些。夏稅要繳,秋糧要預征…家裏…家裏最後那點留著當種子的高粱…前日也被裏長帶著衙役搶走了…我那兒子…不忍心全家餓死,上前理論了幾句,就被他們…被他們用鎖鏈抓走了,說是抗糧,如今還關在大牢裏,不知死活…”
老丈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周圍的災民也紛紛垂淚,訴說著相似的遭遇。苛捐雜稅,胥吏如虎,豪強兼並,這才是比天災更可怕的“人禍”。於謙聽著,臉色愈發沉靜,但那沉靜之下,是即將噴薄的怒火。他默默取出隨身攜帶的幹糧和些許散碎銀兩,分給廟中難民,未留姓名,便轉身離去。身後,是災民們難以置信的磕頭聲。
次日清晨,大同府衙門前依舊一片沉寂。布政使李錫昨夜與新納的妾室飲酒作樂至深夜,此刻正在後堂高臥,鼾聲如雷。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壓低聲音的爭執將他驚醒。
“老爺!老爺!快醒醒!”管家在帳外急喚。
李錫帶著濃重的起床氣,怒道:“混賬東西!天塌下來了?”
“老爺,是…是巡按禦史於大人…他,他已經到了,此刻正坐在大堂上呢!”
“什麽?!”李錫一個激靈,猛地坐起,睡意全無,“不是說月底才到任嗎?怎麽毫無征兆就到了?儀仗呢?通報呢?”他慌得手足無措,一邊罵著下屬打探不力,一邊在侍妾的幫助下慌慌張張地穿戴官服,連朝冠都戴得有些歪斜。
當他一路小跑趕到前堂時,隻見一位身著緋色官袍、麵容清臒的年輕官員,早已端坐在本該屬於他的主位之上,正神情專注地翻閱著案幾上堆積的卷宗。晨光透過窗欞,照在於謙平靜無波的臉上,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讓李錫心頭莫名一緊。
他趕緊上前,勉強擠出笑容,躬身施禮:“下官山西布政使李錫,不知於大人駕到,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於謙並未抬頭,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糧賦冊籍上,聲音平和,卻字字清晰:“李大人公務繁忙,是本官來得唐突了。”
李錫連道“不敢”,冷汗卻已浸濕了內衫。
半晌,於謙終於放下卷宗,拾起頭,目光如兩道冷電,直射李錫:“李大人,於某初入晉境,見百姓麵有饑色,流離者眾。然而查閱去歲山西呈報戶部的文書,卻言‘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本官不解,既是大豐收之年,為何今日百姓竟至鬻兒賣女,易子而食?這豐饒之景,究竟在何處?”
李錫心頭狂跳,支支吾吾地答道:“回…回大人,這個…天有不測風雲,今年春夏,確實有些…有些旱情,此乃天災,非人力所能抗拒啊…”
“天災?”於謙的聲音陡然轉厲,他猛地一拍案幾,震得筆硯亂跳,“砰”的一聲巨響在大堂內回蕩,李錫嚇得渾身一顫。
“本官昨夜已查過大同府官倉!倉廩充實,存糧足以支撐全城百姓數月之用!你手握糧倉,卻坐視饑民餓殍遍野,見死不救,甚至縱容胥吏強征百姓活命之種糧!李錫,你告訴本官,這究竟是‘天災’,還是你等貪墨瀆職、漠視民命的‘人禍’?!你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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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斷喝,如同驚雷,徹底擊潰了李錫的心理防線。他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大人明鑒!大人明鑒!下官知罪!下官知罪啊!”
於謙並未理會他的告饒,當即下令,查封府庫賬冊,徹查李錫及大同府一幹官員貪瀆、瀆職之罪。同時,他雷厲風行,以自己的巡按關防,下令立即開倉放糧,賑濟災民;並派員速查冤獄,凡因無力繳納稅賦或因反抗橫征暴斂而被囚者,查實後立即釋放。
消息傳出,大同府乃至整個山西為之震動。百姓們從最初的驚疑,到確認是那位曾在破廟中施以援手的“青衫老爺”真是新來的巡按禦史後,無不奔走相告,如見青天。
然而,於謙深知,賑濟隻能解一時之急,整頓吏治也需持之以恒。要保山西長遠安寧,必須建立長效機製。在深入考察民情後,他汲取古代“常平倉”之遺意,結合山西實際,創立並大力推行 “平倉法” 。他下令在各州縣廣泛設立平倉,在豐年糧食價格低廉時,由官府出資收購餘糧,儲存備用;待到災年或青黃不接糧價飛漲時,再以平價出售給百姓。這一舉措,有效地穩定了糧價,使得那些企圖囤積居奇、牟取暴利的豪強富商無從下手,從根本上保障了底層民眾的生存底線,被山西百姓譽為“活命之法”。
在山西任上,於謙足跡遍及三晉大地。他劾治不稱職、貪酷的官吏數十人,代之以廉潔幹練之人;他平反了多年積壓的冤假錯案,使沉冤得雪;他鼓勵墾荒,興修水利,盡其所能恢複民生。數年間,山西政局為之一清,社會漸漸安定,流民得以返鄉,荒田重新得到耕種。
數年後,於謙奉調離晉。消息不脛而走,離任之日,太原城通往官道的長街兩旁,早已擠滿了自發前來送行的百姓。人們挎著盛滿雞蛋、紅棗的籃子,捧著自家釀的醋,眼中含淚,口中呼喚著“於青天”。幾位耆老代表,捧著一把精心製作的“萬民傘”,欲敬獻給於謙,以表對他的感激與愛戴。
於謙看著眼前黑壓壓的人群,看著那一張張質樸而真誠的麵孔,眼眶不禁微微濕潤。但他堅決地推開了那把象征無上榮光的萬民傘,對著眾百姓,聲音洪亮而懇切:
“父老鄉親們的心意,於謙心領了!然肅清吏治,賑濟災荒,乃朝廷法度所定,是為官者職責所在,乃本官分內之事,何功之有?更豈敢受此‘萬民’之譽?望諸位安居樂業,謹守鄉土,便是對於某最好的送行!”
言罷,他對著人群深深一揖,隨後毅然轉身登車,未有絲毫留戀。車馬緩緩啟動,身後是百姓如潮的跪拜與嗚咽之聲。
於謙坐在車中,閉目不語。他知道,自己在山西所做的一切,無非是踐行當年在文天祥畫像前立下的誓言——“以清白忠貞事君愛國”。而這條路,注定布滿荊棘,方才起步。山西的官場積弊,不過是帝國肌體上的一處潰癰,前方的道路,或許更加崎嶇難行。然而,他的意誌,已在三晉的風沙與民情中,錘煉得愈發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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