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3章 土木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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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北京城。
時值夏末秋初,本該是天高雲淡的時節,整個北京城卻被一種異常沉悶、濕熱的低氣壓籠罩著。天空灰蒙蒙的,不見日頭,也無風雨,隻有無盡的蟬鳴嘶啞地聒噪著,更添幾分焦灼與不安。這悶熱,不僅粘在皮膚上,更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自七月皇帝禦駕親征以來,前方的戰報時好時壞,真假難辨,一種無形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官場和民間悄然蔓延。
兵部衙署內,窗扉大開,卻透不進一絲涼風。時任兵部左侍郎的於謙,正埋首於堆積如山的案牘之中。雖非尚書,但因兵部尚書鄺野隨駕出征,部務實則由他主持。他眉頭微鎖,目光銳利地掃過各地呈上的軍情文書,尤其是來自大同、宣府前線的塘報,試圖從那字裏行間拚湊出皇帝大軍的真實境況。皇帝年輕氣盛,太監王振專權跋扈,五十萬大軍倉促出征,後勤混亂……這一切,都讓於謙深感憂慮。他早已上書勸諫,奈何石沉大海。
突然,衙門外傳來一陣極其急促、完全失了章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和衙役未能攔住的驚呼。門被“哐當”一聲猛地撞開,隻見兵部主事項忠,官帽歪斜,發髻散亂,滿臉汗水與塵土混雜,身上的官袍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臉色是一種近乎死灰的慘白。他踉蹌著衝進來,幾乎是撲倒在於謙的公案前,嘴唇哆嗦著,卻因氣急攻心,一時竟發不出清晰的聲音。
於謙的心猛地一沉,霍然起身:“項主事!何事驚慌至此?!”
項忠雙手撐地,猛地吸了幾口氣,才用那種撕裂般的、帶著哭腔的嗓音嘶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天塌了!皇上……皇上大軍在土木堡……被瓦剌也先……重重圍困,水泄不通!危在旦夕啊!”
“什麽?!”於謙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眼前微微一黑,扶住案幾才穩住身形。他手中那支正在批閱文書的紫毫筆,“啪”地一聲,被生生捏斷,碎裂的竹刺紮入指掌,滲出血珠,他卻渾然不覺。所有的擔憂,所有的壞預感,在這一刻化作了最殘酷的現實。
“詳細道來!一個字也不許漏!”於謙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強製壓下的驚濤駭浪。
項忠涕淚交加,斷斷續續地講述了傳來的噩耗:皇帝在太監王振的慫恿和一手安排下,輕率出征,行軍路線兒戲般反複變更,導致大軍疲憊,後勤不繼。在得知前方小敗後,又倉皇撤退,至土木堡時,水源被也先大軍占據,數十萬明軍饑渴交加,陷入絕地……
消息如同野火,瞬間燒遍了整個北京。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開始像瘟疫一樣瘋狂擴散。百官震駭,百姓惶恐,富戶人家已經開始偷偷收拾細軟,商議南逃。
然而,比圍困更壞的消息,終於在次日淩晨,如同最沉重的喪鍾,敲響在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土木堡之戰,明軍全軍覆沒!隨駕的文武重臣,包括英國公張輔、兵部尚書鄺野、戶部尚書王佐等數十名高官勳貴,盡數戰死!最令人無法接受的是——當今天子,大明皇帝朱祁鎮,竟被瓦剌俘虜!
“皇上被俘了!”
這五個字,像是一道九天雷霆,將整個大明王朝的根基都劈得搖搖欲墜。國不可一日無君,而如今,君主竟淪為了異族的階下囚。這是自北宋“靖康之恥”以來,漢家王朝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也是足以令帝國瞬間分崩離析的致命危機。
紫禁城,奉天殿。
往日莊嚴肅穆的朝堂,此刻已亂作一團。龍椅空懸,象征著權力的真空。年輕的郕王朱祁鈺,被孫太後緊急推至前台,坐在禦座之側設置的珠簾之後,麵色蒼白,眼神中充滿了驚懼與茫然。他隻是一個安享富貴的親王,何曾想過要麵對如此塌天之禍?台下,百官聚集,卻是哭聲一片。須發皆白的老臣捶胸頓足,哀歎國運;一些官員麵如土色,瑟瑟發抖,仿佛瓦剌的鐵騎下一刻就要踏破京城。絕望和失敗主義的情緒,如同濃霧般彌漫在整個大殿。
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侍講徐珵即後來的徐有貞)整理了一下衣冠,出列奏對。他素以知曉天文星象自詡,此刻,他力圖使自己的聲音顯得沉著有力:
“太後,郕王殿下,諸位同僚!臣夜觀天象,稽考曆數,帝星晦暗,熒惑入南鬥,此乃天命已去,大凶之兆也!天命已去,唯有南遷,方可保全宗廟社稷,延續國祚。當年宋室南渡,亦保有江南百五十年基業。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請速決之!”
這番“天命南遷”的言論,如同一根救命稻草,立刻在恐慌的朝臣中引起了巨大反響。一時間,附議之聲四起。“徐侍講所言極是!”“京城斷不可守!”“應速往南京,以圖後舉!”
南遷,似乎就要成為朝廷的定策。若果真如此,大明將重蹈南宋覆轍,放棄北方半壁江山,曆史或將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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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
就在此時,一聲如同黃鍾大呂般的斷喝,壓過了所有的嘈雜與哭聲。聲音洪亮、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震得整個奉天殿都為之一靜。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兵部左侍郎於謙,已然大步跨出文官班列,立於丹墀之下。他身姿挺拔如鬆,麵容因連日勞累而清瘦,但那雙眼睛卻燃燒著灼人的火焰,掃視著那些主張南遷的官員,目光銳利如刀。
他麵向珠簾後的孫太後和郕王,以及滿朝文武,聲如洪鍾,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倡議南遷者,當斬!!”
這一句,石破天驚,將徐珵等人嚇得一哆嗦。於謙根本不給他們反駁的機會,繼續慷慨陳詞,聲音中充滿了悲憤與決絕:
“京師,是天下的根本,宗廟、社稷、陵寢、百官、萬姓、帑藏、倉儲鹹在,此乃國之命脈所在!若一動,則大勢盡去!難道諸位忘了宋室南渡之後,偏安一隅,終至陸沉的血淚教訓了嗎?我等豈可重蹈覆轍,使神州再度蒙塵?!”
他環視眾臣,目光所及之處,竊竊私語者低下了頭,驚慌失措者似乎找到了一絲主心骨。於謙的鎮定和果決,像一道堅固的堤壩,開始阻擋恐慌的洪流。
“當務之急,絕非南逃!”他斬釘截鐵地提出方略,“第一,速立新君,以安人心! 國無主則亂,必須盡快確立新帝,凝聚天下臣民之心,絕瓦剌挾持太上皇以謀我大明之念!第二,整軍經武,誓守京師! 調集四方勤王之師,整頓京城守備,籌措糧草軍械。京師城高池深,萬眾一心,未必不能守!瓦剌雖勝,然其懸軍深入,利在速戰,我輩隻需堅守挫其銳氣,待勤王兵至,必可破敵!”
他這番言論,清晰明了,直指要害,將南遷的荒謬與固守的必要分析得透徹無比。吏部尚書王直、內閣大學士陳循等老成持重之臣,紛紛點頭,出言支持於謙。混亂的朝堂,終於有了一個明確的方向。
孫太後在簾後,聽著於謙擲地有聲的奏對,又見眾意漸趨統一,深知在此存亡絕續之際,必須有所決斷。她最終采納了於謙的建議。
隨後,朝廷迅速行動。一方麵,孫太後下詔,立郕王朱祁鈺為帝,尊被俘的英宗朱祁鎮為太上皇,以次年為景泰元年。這一舉措,迅速穩定了政局,使大明王朝的指揮中樞重新確立,也讓也先企圖利用英宗進行政治訛詐的陰謀大大落空。
另一方麵,於謙被超擢為兵部尚書,全麵負責京師的一切戰守事宜。危難之際,千斤重擔,係於一身。
退朝之後,於謙走出奉天殿。外麵依舊悶熱,但他的內心卻異常沉靜和堅定。他望著陰霾的天空,知道最艱巨的考驗才剛剛開始。他不僅要麵對城外即將兵臨的瓦剌鐵騎,還要整飭城內慌亂的人心,以及應對朝中可能存在的各種掣肘和暗流。
他回想起少年時在文天祥畫像前立下的誓言,回想起在山西巡撫任上為民請命的初心。如今,國難當頭,正是他踐行“清白忠貞事君愛國”之時,雖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他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向兵部衙署。那裏,將有無數緊急軍情等待他處理,無數調兵遣將的文書需要他簽發。北京保衛戰的序幕,就在這位文官出身的兵部尚書堅定而孤獨的背影中,緩緩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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