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倏忽而過。
    長安城外，灞水之畔，十裏長亭。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金色的朝陽已為綿延的垂柳鍍上金邊。此刻的長亭內外，卻是一片肅穆莊嚴的皇家氣象。
    明黃色的龍旌鳳旗在晨風中獵獵招展，身著明光鎧、腰佩千牛刀的金吾衛如標槍般肅立，銳利的目光掃視四方，將閑雜人等遠遠隔開。空氣中彌漫著離別的凝重與皇家威儀的無形壓力。
    長亭中央，李麗質一身鵝黃宮裝，宛如初綻的迎春花，卻掩不住眉眼間濃濃的離愁。
    她緊緊依偎在長孫皇後懷中，螓首埋在母親溫暖的頸窩，肩膀微微抽動。
    長孫皇後鳳目微紅，強忍著淚水，一手輕撫著女兒柔順的青絲，一手緊緊攥著女兒冰涼的小手，仿佛一鬆開，掌心的珍寶便會飛走。
    她今日未著繁複的鳳冠霞帔，隻一身素雅的宮裝，卻更顯雍容，隻是那眼底深藏的不舍，令人心碎。
    李世民身著玄色常服，負手立於一旁，英挺的麵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緒，唯有緊抿的唇角泄露了一絲凝重。他看著相擁的妻女，輕歎一聲，聲音低沉而溫和：
    “好了，長樂。此去仙山，是求取大道，是天大的機緣，並非生離死別。星君既允你歸家探視，日後自有相見之期。”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肩膀，那動作帶著帝王的克製，卻也難掩深沉的父愛。
    “是啊，皇妹，” 太子李承乾上前一步，溫言勸慰。他今日亦是一身常服，身姿挺拔，氣度溫潤如玉，目光卻比往日更加清亮銳利，正是服食了那枚上品仙桃後的變化。
    他看向李麗質的目光，充滿了真誠的祝福，卻也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
    那日父皇派人送來仙桃，起初他隻當是尋常貢品，吃下後那脫胎換骨的感覺與隨之而來的仙緣秘聞，才讓他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麽。後來測得五星火靈根！那是何等令人豔羨的資質！
    可這東宮太子的身份，卻如同一道無形的枷鎖，將他牢牢困在這長安城中。
    想到日後妹妹禦劍淩空，逍遙自在，而自己卻要在案牘勞形中消磨歲月，心中那份對皇位的執著，竟第一次產生了動搖。此刻，他隻能將這份複雜壓下，溫言道：
    “父皇母後說得對。你在仙山安心修行，待學有所成，定要常回來看看。
    那山下溪雲村，前日已傳來郡守奏報，那溪雲村已更名仙雲村，並已委派能吏前往署理村務，安頓村民家眷，你大可放心，勿要掛念凡塵瑣事。” 他特意提及此事，想給妹妹一絲寬慰。
    李世民微微頷首，目光轉向亭外，語氣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繼續說道：“長樂，此次你皇爺爺吵著鬧著想去。”
    他指了指旁邊一臉急不可耐、正不斷整理著嶄新錦袍的太上皇李淵。“還有青雀，” 又看向侍立在李淵身側的魏王李泰，“會與你一同前往仙山。”
    李淵聞言，立刻挺直了腰板，捋了捋精心修剪過的胡須，故意板起臉，重重咳了一聲，打斷了李世民的話：
    “咳咳！世民！什麽叫吵著鬧著要去？朕……咳，孤不過是感念星君賜桃活命之恩，此番親往，乃是代天下臣民，向星君表達我李唐皇室的至誠謝意！
    瞻仰仙顏，聆聽大道，此乃國事！國事！懂嗎？”
    他努力維持著太上皇的威儀，但那微微發亮的眼神和不斷撚動腰間新佩玉帶的手指，卻暴露了內心的激動與期待。
    吃了那仙桃，沉屙盡去，身體仿佛回到了壯年，對那傳說中的仙山、仙宮、仙法，他比任何人都要心馳神往。
    魏王李泰連忙躬身附和：“皇爺爺所言極是！青雀此行，一為護送皇爺爺，二來也是代父皇，向星君表達我皇家對仙緣的敬仰與感激之情。”
    他身材略胖，憨態可掬，眼神卻又靈動，五星雷靈根的資質讓他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遐想。
    不同於太子的身份桎梏，他這位親王行動相對自由，此刻心中滿是雀躍。若能得星君青睞，甚至被收為弟子……那可比困在長安當個富貴親王強出千百倍！
    長孫皇後聞言，忍不住嗔怪地瞪了李泰一眼，隨即又將目光落回懷中的女兒，千般不舍化作殷殷叮囑：
    “長樂，入了仙門，便不再是尋常公主。你的一言一行，皆關乎我大唐皇室顏麵，更關乎星君對我等凡俗的看法。
    務必謹言慎行，潛心修行，尊師重道，萬不可恃寵而驕，失了皇家鳳儀。”
    她說著，目光轉向侍立在一旁、同樣整裝待發的長孫衝。
    “衝兒。”
    長孫衝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應道：“姑母。”
    “麗質性子純善，於仙門之中，人生地疏。你年長幾歲，又是男子，務必多看顧些。遇事多思量，莫讓她受了委屈。”
    長孫皇後的話語重心長，將一份沉甸甸的托付交予侄兒。
    長孫衝挺直腰背，神情肅然，鄭重承諾：“姑母放心，衝兒明白！定當竭盡全力，護佑表妹周全！不負姑母與陛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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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沉默觀察的長孫無忌，此刻悄然走近李世民身側，目光銳利地掃過長亭外送行的各家代表，眉頭微蹙，以僅容兩人聽見的聲音低語道：
    “陛下，五姓七望各家皆有人至，唯獨……不見鄭氏一人。”
    李世民深邃的目光早已將一切盡收眼底。他麵上不動聲色，眼底卻掠過一絲冰冷的寒芒，同樣低聲回應：
    “朕看到了。鄭仁愷稱病告假，其子亦未露麵……哼，好一個‘病’得及時。”
    他略一沉吟，對侍立身側的金吾衛中郎將李君羨低聲吩咐，聲音冷冽如刀：
    “傳朕口諭，著百騎司精銳，分三路：一路暗中護衛王氏、崔氏糧船，尤其盯緊渭水‘亂石磯’、‘黑風渡’；
    一路持朕密旨，快馬趕往潼關渡口，接管防務，凡有借故拖延查驗崔氏糧船者，無論官職，就地拿下！
    第三路……給朕盯緊鄭府！一隻蒼蠅飛出去，也要知道它往哪個方向飛！”
    “末將遵旨！” 李君羨眼中精光一閃，抱拳領命，迅速轉身消失在人群之後。
    此時，太上皇李淵已等得有些不耐，他整了整衣冠，走到亭前，望著遠處霞光初染的終南山方向，聲音洪亮中帶著難以抑製的急切：
    “好了好了！敘話已畢，莫再耽擱！吉時已至，該啟程了！莫誤了朕……咳，莫誤了孤瞻仰星君仙顏的機緣！”
    魏王李泰也適時上前，對李麗質溫言道：“皇妹，時辰不早，我們該動身了。”
    長孫皇後最後緊緊擁抱了一下女兒，強忍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輕輕將她推開，替她理了理鬢邊一絲被晨風吹亂的發絲，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卻無比堅定：“去吧，孩子。莫回頭。”
    李麗質眼中含淚，深深看了父皇母後一眼，又望了望兄長李承乾，最後對著長孫皇後和長孫無忌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
    她直起身，深吸一口氣，將離愁壓入心底，清澈的眼眸中漸漸染上屬於修行者的堅定光芒。
    金色的朝陽徹底躍出地平線，將萬丈光芒灑向大地。皇家車駕在肅穆的金吾衛護衛下，緩緩啟動，載著大唐皇室對仙緣的期盼與未來的無限可能，也載著潛藏於平靜之下的洶湧暗流，朝著那霞光繚繞、神秘莫測的神山，迤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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