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假書引出真夢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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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穿廊,藥閣深處燭火幽微。
    沈青璃被關在靜室,一身灰衣端坐於蒲團之上,神色冷寂,唇緊抿如刀裁。
    自那夜對峙之後,她再未開口一字,仿佛魂魄早已離體,隻餘一具執念不散的軀殼。
    雲知夏卻不急。
    她立於藥閣主堂,手中輕撚一片幹枯的蛇蛻,指尖微碾,灰白粉末簌簌落下。
    她眸光沉靜,像一潭無波之水,倒映著滿室藥香與暗湧殺機。
    “墨八。”她忽然開口,聲不高,卻穿透寂靜,“去南鎮請陳藥婆,就說——她調的‘寧心散’,今年的引子,味變了。”
    墨八自梁上躍下,黑衣如影,隻低應一聲便隱入夜色。
    三日後辰時初刻,一個拄著竹杖的老婦人緩緩踏入藥閣。
    她滿頭銀發用布條隨意束起,臉上溝壑縱橫,眼神卻銳利如鷹。
    甫一進門,尚未落座,便皺眉四顧,鼻翼微動。
    “這味不對。”她沉聲道,“‘寧心散’本應清香微苦,入鼻醒神。如今卻泛腥甜,像是摻了不該摻的東西。”她踱步至藥簍前,伸手抓了一把殘渣,湊近細嗅,臉色驟變,“三年前,南鎮有個姑娘,每夜夢遊,走到井邊就往下跳,救回來也不記得事。我查了她吃的藥,就是這味‘寧心散’,隻是……加了點‘蛇蛻灰’和‘月見露’。”
    她抬眼盯著雲知夏:“開方的,是個年輕女醫官,叫沈青璃。”
    話音落下,雲知夏眸底寒光一閃。
    她從案上取來一疊批注文書,又翻開沈青璃日常謄寫的藥錄,兩相對照——筆跡如出一轍,連勾畫轉折處的習慣都分毫不差。
    不是巧合。
    她緩緩合上紙頁,聲音冷如霜降:“查近一個月‘寧心散’領用記錄。”
    小竹應聲而出,不多時捧著賬冊歸來,指尖顫巍巍點在某一行:“每日申領三份……兩份入藥簍,一份由沈助教親自帶走,登記為‘私研改良’。”
    “私研?”雲知夏冷笑,“她自己從不服用,卻日日取藥,還特意避人耳目。”
    她起身,拂袖而去,直奔沈青璃居所。
    屋內陳設簡樸至極,床榻低矮,櫃中衣物皆洗得發白。
    雲知夏目光掃過角落,忽而蹲下身,指尖輕叩地板——有空響。
    她撬開暗格,取出一隻烏木小匣。
    匣中封著一包未拆的藥粉,色呈淡青,觸之微涼。
    她取出隨身攜帶的“冰心蓮露”滴入少許,藥粉遇液泛起幽藍微光,旋即析出一絲極淡的銀砂,在燈光下流轉不定。
    “魂引砂。”她低聲吐出三字,眸光驟冷。
    此物非毒,卻比毒更險。
    它不傷五髒,專擾神識,可使人陷入半夢半醒之間,聽憑施術者言語牽引,如傀儡般行事——是操控心智的絕佳藥引。
    但她很快意識到——這藥,不是用來控製沈青璃的。
    而是用來喚醒某個人。
    她連夜調閱軍醫監塵封舊檔,在一卷泛黃卷宗中尋到關鍵線索:守脈閣覆滅當夜,三名核心醫官被秘密轉移,名單上赫然寫著——沈明遠,女,二十三歲,沈青璃胞弟,因反對“醫律院”以活人試藥,被判“靜脈鎖”,神魂封閉,長眠不醒。
    靜脈鎖,乃醫律院秘術,以毒針封經鎖脈,使人意識沉淪,形同活死。
    解法唯有《毒理輯要》中所載“解脈術”——可此術早已失傳,唯殘篇藏於那本被眾人覬覦的禁書之中。
    雲知夏終於明白了。
    沈青璃盜取金匱,並非要毀她醫術,也不是為權謀之爭。
    她是想借《毒理輯要》中的秘法喚醒弟弟,可她深知,若貿然求醫律院殘部相助,必遭懷疑;唯有先以“肅清亂術”為名,將雲知夏的醫法定為“邪道”,才能讓那些守舊之人心甘情願翻出古籍,重審醫律——屆時,她才有機會接觸到“解脈術”。
    她不是敵人。
    是走投無路的姐姐。
    雲知夏站在燈下,指尖摩挲著那張泛黃藥方,良久未語。
    風從窗隙鑽入,吹得燭火搖曳,映得她側臉輪廓分明,似刀刻而成。
    她沒有動沈青璃,也沒有上報軍醫監。
    反而在當夜,親手將真正的《毒理輯要》用油紙層層包裹,藏入一本破舊《女則》夾層之中。
    封麵她親筆題了四字——“貞順傳家”,筆跡端莊溫婉,與她平日淩厲風格截然不同。
    書被置於她案頭最顯眼處,仿佛一本再尋常不過的閨訓讀物。
    她喚來小竹,聲音平靜無波:“明日你去藥童間走一趟,說師父近日研讀《女則》,感慨良多,說醫者亦需修德守禮,尤其不可妄動刀針,否則便是逆天背倫。”
    小竹一怔:“可……師父您不是剛駁了‘醫無律’之論嗎?”
    雲知夏唇角微揚,笑意卻未達眼底:“正因駁了,才要說這話。”
    她望向窗外沉沉夜色,眸光幽深如淵。
    風暴將至,她要讓所有人都以為她退了。
    可退,從來不是認輸。
    是引蛇出洞。
    是借風點火。
    是把棋局,重新洗牌。三更天,風止,藥閣如墓。
    月光斜切過窗欞,落在書案一角,那本《女則》靜靜躺著,封麵上“貞順傳家”四字筆跡溫婉,仿佛出自深閨淑女之手,與這滿室藥香、刀針冷光格格不入。
    沈青璃潛入時,腳步輕得像一片枯葉落地。
    她披著洗藥時的灰布外衫,發絲淩亂,指節因長久浸泡藥水而泛白皸裂。
    她本不該出現在這裏——一個被停職查辦的助教,擅闖主令使書房,是死罪。
    可她已無路可退。
    目光落在那本書上,她的呼吸驟然一滯。
    就是它。
    她不知道為何會是這本——那些人逼她們日日背誦的《女則》,教她們低頭、順從、守禮,可雲知夏卻說:“真本從不藏金匱,藏在她們逼我們背的書裏。”
    昨夜小竹在藥童間低語的話,像一根火線,燒進了她早已麻木的心。
    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幾乎觸到書脊時又猛地縮回,仿佛怕驚醒什麽。
    可終究,她還是拿起了它。
    翻開,紙頁沙沙作響。
    夾層中,一本薄冊靜靜嵌著,深青封皮,燙金小字——《毒理輯要·殘卷》。
    她的眼眶瞬間紅了。
    不是假的。
    不是陷阱。
    是真的。
    她顫抖著摩挲那書角,像是觸到了弟弟沉睡十七年的脈搏。
    隻要有了這書,隻要找到“解脈術”,她就能破開“靜脈鎖”,就能讓他睜開眼,叫她一聲“阿姐”……
    “你弟的‘靜脈鎖’,在頸後三寸,需以‘溯毒針’逆刺七次,引藥感破鎖。”
    聲音自黑暗中響起,冷、穩、準,如針入穴。
    沈青璃渾身劇震,猛地回頭——
    雲知夏立於屏風之後,一身素白寢衣,長發未束,卻眼神清明如刃。
    她緩步而出,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最深處。
    “你偷書是為救他。”她停在案前,目光如炬,“可你有沒有問過他——想不想醒?”
    “你不知道‘靜脈鎖’不隻是封脈,更是封憶。”雲知夏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錘,“他若醒來,要麵對的,是醫律院的追殺,是‘叛律者’的烙印,是一生逃亡。你為他選的生路,是他想要的嗎?”
    沈青璃踉蹌後退,背抵書架,手中書冊“啪”地落地。
    “你……你怎麽會知道這些?”她聲音嘶啞,像被砂石磨過。
    “因為我也曾想救人。”雲知夏俯身拾起書,指尖拂去塵,“可救人,不能靠偷、靠騙、靠把自己變成他們口中的‘亂術之徒’。你說我無律,可你為救一人,願背通敵之罪;我為救萬人,敢立鐵碑於門前——誰更無律?”
    沈青璃怔住,眼底翻湧著震驚、羞愧、掙紮。
    雲知夏將書遞還她,聲音忽緩:“我不揭發你,也不幫你。但你要記住——若真想救人,就堂堂正正地爭。用醫術,用理,用活生生的證據。”
    她抬眸,目光如刀鋒掃過:“而不是躲在夜裏,當一個連真相都不敢麵對的賊。”
    沈青璃跪了下去,不是屈服,而是心潰。
    良久,她啞聲問:“你為何不抓我?”
    雲知夏轉身望向窗外,月光映在她側臉,冷峻如畫。
    “因為真正的醫律,”她輕道,“不該由金匱鎖著,而該由人心驗著。”
    風起,燭滅。
    次日清晨,藥閣共驗台前,三日藥方記錄整齊陳列,墨跡未幹,每一味藥、每一針、每一次施治,皆有雙人驗簽、三方留檔。
    而那本《女則》,已不見蹤影。
    唯有案頭一角,留著半片碾碎的蛇蛻,灰白如雪,靜待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