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藥井底下埋舊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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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如刀,割過藥閣荒院的枯枝,發出細碎的嗚咽。
    井畔鐵碑裂痕深處,那抹青痕仍在蠕動,仿佛地底有活物呼吸。
    老鎖匠跪坐在地,枯瘦的手死死攥著那截銅管,指節泛白,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他喉頭滾動,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醒沉睡的冤魂:“掌令使……這‘昭’字,不是昭寧宮的印。它是——先帝‘藥脈司’的密記。”
    雲知夏眸光一凝,眉心微蹙。
    藥脈司?
    她聽過這個名字——大胤開國之初,隸屬內廷的隱秘機構,專司皇室延壽、試藥、煉丹,權柄極重,卻在二十年前一夜之間被盡數裁撤,連檔案都被焚毀。
    世人隻道是帝王厭棄丹藥之術,可如今看來,背後藏著的,怕是一樁血案。
    老鎖匠哆嗦著從貼身衣襟裏掏出半枚銅牌,鏽跡斑斑,邊緣磨損嚴重,但中央的“脈”字仍清晰可辨,紋路如藤蔓纏繞,與銅管上的“昭”字底部暗紋隱隱呼應。
    “我……曾是藥脈司外工。”他聲音顫抖,眼裏翻湧著恐懼與悔恨,“負責地下藥渠的鎖具維護。那年,守脈閣查到了‘長生引’的線索,說是有三十六名北境戰俘,被秘密運入皇陵地宮,做了活體試藥……七日之內,盡數化為枯骨,皮肉盡腐,唯餘白骨,卻關節僵直,如活時姿態。”
    他喘了口氣,眼神渙散,仿佛重回那夜:“後來,守脈閣女官沈氏,帶著證據欲上奏天聽,卻被誣通敵叛國,滿門抄斬。我僥幸逃脫,藏身軍中三十年,隻求閉眼那日,能對得起那半塊牌子……”
    雲知夏心口一震。
    沈氏?
    守脈閣?
    她猛地想起沈青璃——藥閣助教,冷麵寡言,卻對古方、禁藥有異乎尋常的執念。
    她曾無意間瞥見她貼身香囊一角露出的銅片,當時隻覺眼熟,未深究。
    她不動聲色,轉身走入藥閣偏室,從案頭取來沈青璃前日交上的藥典抄本。
    翻開夾層,果然,那枚半銅牌靜靜躺在其中。
    她將兩半並攏,紋路嚴絲合縫,拚成一枚完整的“脈昭令牌”,背麵刻著一行小字:永昭藥脈,奉天承命。
    證據確鑿。
    她指尖輕撫銅牌,眸色漸深。
    沈青璃不是無意卷入,她是守脈閣遺孤,是那場血案唯一的幸存者。
    她潛伏藥閣多年,為的不是權勢,而是真相。
    可她為何沉默至今?
    雲知夏沒有立刻找她對質。
    她知道,執念深的人,最怕被點破。
    一旦撕開舊傷,要麽崩潰,要麽反撲。
    她選擇另一種方式——信任。
    當夜,沈青璃奉命前來複核井水毒素,雲知夏將一隻玉匣推至她麵前。
    裏麵是今日從井底鐵筋刮下的黑色油膜樣本,泛著詭異的幽光。
    “你師門當年查的‘長生引’,主料是‘蛇蛻灰’混‘月見露’,輔以‘魂引砂’控心。”雲知夏聲音平靜,卻字字如針,“而今日井中毒脈,其毒基與‘長生引’同源,隻是更精煉、更隱蔽,能潛伏體內,緩慢侵蝕筋骨,致人癱軟如泥——正適合用來廢掉一支邊軍。”
    沈青璃猛地抬頭,瞳孔驟縮,指尖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玉匣。
    “你……你怎麽會知道‘魂引砂’?那是守脈閣秘錄……從未外傳!”
    “因為我看得到真相。”雲知夏直視她,“也看得見你藏了二十年的恨。”
    沈青璃嘴唇翕動,眼中血絲密布,似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間。
    良久,她聲音沙啞,幾近破碎:“我師父……是被灌了‘長生引’……藥發時神誌不清,夢遊至井邊,自己……跳了下去。”
    她終於哭了,無聲地,淚如斷線。
    雲知夏靜靜看著她,心中了然。
    當年守脈閣覆滅,未必隻是查案惹禍——而是有人借“試藥”之名,行滅口之實。
    而今日藥井被汙染,不是偶然,是輪回重演。
    有人想讓曆史重來。
    她起身,走向藥閣正堂,敲響銅鍾三聲。
    骨幹齊聚。
    “即日起,藥井停用。”她立於高台,聲音清冷如霜,“所有軍中藥材清洗、煎製,改用東山引泉。老鎖匠監工,小竹記賬,即刻動工。”
    眾人嘩然。
    “可……掌令使,東山泉路遠,需架設竹管,耗時耗力……”
    “那就快。”她目光掃過眾人,不容置疑,“今日之內,購石灰三十斤,封井之用。”
    賬冊呈上,小竹手抖著記下:“購石灰三十斤,封井用。”
    雲知夏點頭,接過筆,在“石灰”二字下輕輕一點。
    無人察覺,那墨跡滲入紙背,悄然將“石灰”二字的暗記,換作了“藥感石粉”——一種她特製的礦物粉末,遇毒則顯色,緩慢釋放青紋,如樹根蔓延。
    夜深人靜,她獨坐燈下,手中是老鎖匠所繪的皇陵地宮舊圖。
    圖中赫然標注一條地下藥渠,從皇陵西側暗門出發,經軍中藥井,直通城外。
    她指尖緩緩移向圖上一處偏僻別院——昭寧宮別院。
    “當年的毒,從這裏流出。”她低聲自語,“今日的毒,也該從這裏……找回去。”
    風穿窗而入,吹熄一盞燈。
    她不動,目光如炬,仿佛已穿透地底,看見那條沉睡多年的暗渠,正悄然蘇醒。
    兩日後,石灰堆中浮現淡青脈絡,如樹根蔓延。
    雲知夏順藤摸瓜,掘出一條隱蔽地下暗渠,直通城外昭寧宮別院。
    她取渠底淤泥,以銀針輕挑,置於特製琉璃皿中——兩日後,石灰堆中浮現淡青脈絡,如樹根蔓延。
    雲知夏立於井畔,夜露沾衣不覺寒。
    她俯身凝視那自灰堆深處悄然爬出的青痕——纖細、柔韌,卻帶著令人窒息的規律性,仿佛地底有某種活物正緩緩呼吸、伸展。
    這不像是毒物殘留,倒像是……被精心培育的生命。
    “果然不是一次投毒。”她眸光冷冽,指尖輕點青紋,“而是埋種。”
    她當即下令掘井。
    鐵鎬破土,塵泥翻飛,軍中藥衛與雜役輪番上陣,三更未歇。
    至第二日寅時,一道掩埋多年的石砌暗渠終於重見天光。
    渠身狹窄,僅容一人匍匐通行,內壁覆滿滑膩青苔,隱隱透出腐香與藥腥交織的氣息。
    雲知夏親自探入,手持琉璃燈盞,一寸寸查驗渠底淤泥。
    她取出特製銀鏟,采得最深處一抔黑泥,封入真空陶罐,帶回藥閣密室。
    接下來三日,她閉門不出。
    密室內,燭火搖曳,藥香繚繞。
    她以“溫血法”培育——將泥置於恒溫血水之中,模擬人體血脈循環,激發潛藏生物活性。
    這是她前世在實驗室中用於激活休眠菌株的手段,如今因地製宜,以羊血混入溫泉水,輔以特定頻率的震顫木機,日夜不輟。
    第三日五更,奇跡出現。
    陶罐中,那原本死寂的黑泥竟生出半透明菌絲,細若遊絲,晶瑩如霜,在燭光下微微顫動。
    更詭異的是,當晨曦第一縷光穿透窗紙,照入琉璃皿時,菌絲頂端竟滲出極淡的霧氣,遇空氣即化為無形,卻在試紙之上留下清晰痕跡——正是“安神湯”的核心成分。
    雲知夏冷笑出聲,眸底寒光暴漲。
    “好一招‘活毒源’。”她指尖輕撥菌絲,聲音冷得像從地底傳來,“不靠人投,靠地養。十年潛伏,無人察覺,待其成勢,隻需一絲引動,便可令整支邊軍神誌渙散,筋骨盡廢——比刀兵更狠,比謀反更險。”
    這不是簡單的下毒,而是一場跨越十年的布局。
    毒根深種於地脈,借藥井之名行侵蝕之實,悄無聲息,潤物無聲。
    若非她察覺銅管異動、追查舊案,恐怕再過三年,整個軍中藥供體係都將淪為他人操控的傀儡。
    她將菌絲封入特製琉璃管,內注冰露,隔絕氣息;又取出拚合完整的“脈昭令牌”,連同那本暗藏玄機的賬冊——上麵“石灰”二字已被她悄然替換為“藥感石粉”,墨跡下隱隱浮現青紋記錄路徑——三物並列,置於沈青璃案前。
    沈青璃推門而入時,正見那半枚銅牌靜靜躺在玉盤中,與她藏了二十年的那一半,嚴絲合縫。
    她腳步一頓,臉色瞬間慘白。
    雲知夏坐在燈下,抬眸看她:“你一直說醫要有律,規矩不可破,證據不可偽。可若這律本身,就是用三十六具枯骨、一井冤魂鋪就的呢?你還守嗎?”
    沈青璃僵立原地,手指死死摳住門框,指節泛白。
    她想反駁,想怒斥,可喉嚨像被什麽堵住。
    那枚銅牌像一把刀,剖開了她二十載築起的心牆。
    良久,她緩緩跪地,將銅牌緊緊按在唇邊,仿佛在親吻一段早已死去的過往。
    聲音低啞,幾近呢喃:“我願……隨你查到底。”
    就在此刻,井底殘渠深處,那如藤蔓般蔓延的青色脈絡,忽然微微一顫。
    似回應,似蘇醒,又似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