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我的藥,不治裝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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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卷著灰燼,從昭寧宮墟土掠過,吹散了那行血書般的字跡。
而此時,城東藥閣前,一座青石高台悄然立起。
台名“藥語”。
四角懸銅鈴,無風自鳴;中央設蒲團陣,環列三十六席。
每日辰時三刻,藥童小滿便會捧出一盞盞溫熱的“清心湯”——湯色澄黃,浮著幾片不起眼的銀葉,入口微苦,回甘卻如春泉沁心。
“凡飲此湯者,靜坐三炷香,若有感,可執筆隨意書寫。”小滿聲音清亮,立於台前宣示,“寫什麽皆可,藥閣不問來曆,隻收真言。”
起初百姓觀望,隻道是藥閣新奇把戲。可不過三日,異象頻生。
有老藥農閉目昏沉,醒來時案上竟布滿潦草藥方,竟是失傳百年的《寒髓散》配伍;一盲眼少女連飲七日,夢中執炭條畫出人體經絡異變圖,竟與疫病傳變路徑分毫不差;更有瘋癲多年的村婦,在台上淚流滿麵寫下:“我兒不是鬼附,是痰迷心竅!”
消息如野火燎原。
“藥閣的湯,能聽見藥在說話。”
“喝了能通神識,夢見先人傳方!”
短短半月,藥語台前日日排起長龍。
百姓不再稱其為台,而喚作“聞藥之所”。
有人跪拜,有人焚香,卻無人再提醫律院的誦律課功。
——那是舊神的餘響,而今,新道已生。
可就在這片清明之中,一道黑影悄然潛入夜色。
黑香童,醫律院最卑微的焚香童,體內早已被“律毒”浸透五髒。
他奉沈青璃密令而來,隻待子時,在藥語台地底埋下“迷神香”,欲以律毒汙染清心湯氣場,毀其共鳴。
可他剛踏入台基三步,異變陡生。
七竅驟然滲血,鼻血如線,耳中滴出黑汁,喉頭一甜,竟噴出一口墨灰色的灰燼。
他跪倒在地,抽搐不止,手中那撮“律字灰”脫手而出,飄落蒲團之上。
灰燼未散,竟自行蠕動,聚成兩個歪斜小字——
救我。
台後簾幕一掀,雲知夏緩步而出。
她蹲下身,指尖輕觸那灰,眉心微動。
“律字為引,信念成毒……她竟把人的執念煉成了活物。”她抬眸,看向垂死之人,眼中無悲無喜,唯有徹骨清明,“你不是來毀我的,你是來求救的。”
她掌心燃起一縷金焰,不灼人,卻滲入黑香童七竅,如絲如縷探入肺腑。
髒器在焰中顯形——肝如焦炭,腎若腐絮,而心口深處,竟嵌著一枚芝麻大小的黑印,紋路竟是“靜”字殘篆。
“以靜心散為基,萬民誦律為引,血祭為火,煉出這‘律印’?”雲知夏冷笑,指尖一挑,金焰猛收——
“啪”一聲輕響,那枚微型律印自屍身中剝離,落入她掌心,猶自微微震顫,似有低語。
“你們用信仰煉毒,我用毒,煉出真相。”
她起身,將律印投入藥閣深處那尊千年玄銅爐。
爐火自燃,金焰翻騰,她親手投下七味逆性藥引——斷魂草、反心藤、破念子……皆是悖道之藥,專克執念。
三日後,爐開。
一枚通體赤紅的丹丸靜靜躺在爐底,表麵浮著細密裂紋,宛如新生脈絡。
“醒神丹。”她將丹交予小滿,“混入清心湯,分三日,遍施全城。”
小滿遲疑:“若有人不醒,反癲呢?”
“那就說明,他們沉得太久。”雲知夏目光如刃,“沉到連痛都忘了——這才最該醒。”
丹入湯,湯入喉。
起初不過頭痛欲裂,有人抱頭哀嚎,有人跪地幹嘔。
可至第二日,街頭巷尾,忽聞哭聲四起。
賣菜老嫗抱著孫子痛哭:“我想起來了……當年他發燒,不是衝撞了祠堂,是我喂錯了藥!”
書生摔碎醫書,淚流滿麵:“我背了十年的《醫律正典》,全是錯的……全是錯的啊!”
就連巡醫使陸仲景,也在飲湯後伏案大哭,撕碎胸前律徽:“我們不是醫者……我們是劊子手……”
人心如冰層破裂,裂聲無聲,卻震徹天地。
昭寧宮內,沈青璃盤坐殘殿,手中佛珠寸寸斷裂。
她感知著城中“律音場”的崩塌——那曾由千萬人信念構築的無形力場,如今如沙塔傾頹,一絲不存。
“不可能……”她指尖掐入掌心,聲音嘶啞,“律是鐵規,心是亂源,沒有律,醫便是瘋……”
陸仲景率眾跪於殿外,額頭觸地:“使君,百姓不願再誦律了!他們……他們在哭,在醒!”
“閉嘴!”沈青璃猛然起身,抽出案上青銅刀,一刀斬下案幾一角,“他們不懂!亂世需重典,醫道需鐵律!誰敢棄律,便是亂道!”
無人再言。
當夜,她焚盡所有《醫律典》手稿,火光映得她雙目赤紅。
她取白絹,以指尖劃破手腕,以精血為墨,重寫“新律”。
筆落之處,紙麵焦黑,血絲自墨痕中蜿蜒爬出,如活蟲蠕動。
她雙目空洞,卻筆走龍蛇——因為她已看不見,全憑體內“律毒”幻化出的虛影指引。
殿外簷下,墨十三伏於瓦脊,目睹一切,冷汗涔涔。
他原是王府暗衛,奉命監視雲知夏,卻一路見她以藥破局、以火焚律、以丹醒世。
他曾以為她隻是個手段狠厲的女子,如今才懂——
她要的,從來不是權,不是寵,而是重立人間醫道。
而此刻殿中那執筆的女子,早已不是人,是執律的鬼。
他悄然退走,心中卻已無令可複。
藥閣之中,雲知夏立於井畔。
她手中握著一枚小小瓷瓶,瓶中正是最後三粒醒神丹。
井水幽深,暗渠隱於石下,直通昭寧宮。
她凝視井口,良久,唇角微揚。
“你說誰在亂道?”
風過,銅鈴輕響。
井底深處,仿佛有無數細語,悄然浮起——
藥灰不冷。第208章 我的藥,不治裝睡的人(續)
夜風沉寂,井口幽深如眼。
雲知夏立於藥閣後院那口古井旁,指尖輕撫瓷瓶,冰涼的釉麵映著半輪殘月。
瓶中三粒醒神丹,赤如凝血,裂紋似脈,是她以逆道之藥煉出的“破妄之火”。
她知道,這一味丹,不是救人,是誅心。
“小滿。”她輕喚。
小滿快步上前,掌心托著一盞青玉小匙。
雲知夏啟開瓶塞,指尖挑出一粒丹丸,無聲投入井口上遊暗渠。
丹入水即化,化作一縷暗紅煙氣,如活物般順流潛行,無聲無息,直通昭寧宮腹地。
她轉身,語氣淡如拂塵:“餘下兩粒,隨我守夜。”
三日。
宮中無異狀,風平浪靜,仿佛一切未曾發生。
可到了第三日寅時,昭寧宮值夜太監忽然齊齊睜眼,動作如一,步履僵直,口中齊誦,聲如誦經——
“藥灰不冷,心火不熄。”
一遍,又一遍,音調平板,卻帶著詭異的共振,穿透宮牆,驚醒巡夜禁軍。
有人試圖阻攔,可那些太監眼神空洞,口誦不休,哪怕被推倒、被掌摑,仍爬起繼續前行,直奔昭寧宮佛堂。
佛堂內,老尼正打坐誦經,銅鏡忽現異象——鏡中本該映出佛像,此刻卻浮現出一座傾倒的鐵碑,碑上刻著兩個大字:醫律。
她猛然睜眼,渾身冷汗。
“不……不可能……”她顫抖著伸手,碾碎長明燈芯,低語如泣,“她不來燒香……可香,已燒到我們夢裏。”
那一夜,整座昭寧宮如墜幻境。
夢遊者越來越多,連守殿宮女也口誦“藥灰不冷”,眼神渙散,卻執拗如誓。
而沈青璃,一夜未眠。
她坐在殘殿中央,手中握著那柄曾斬斷律案的青銅刀,耳邊盡是宮人低語,如潮水般湧入——“藥灰不冷,心火不熄”……她咬破舌尖,試圖清醒,可那聲音,竟從她自己的記憶深處響起。
她終於明白——她的“律”,正在被反噬。
她瘋了般衝出昭寧宮,披發持刀,直奔藥閣。
夜霧彌漫,藥閣燈火未熄。
雲知夏靜坐院中,麵前一爐金焰緩緩跳動,最後一粒醒神丹置於掌心,如心尖血。
沈青璃破門而入,刀鋒直指她心口,聲音嘶啞如裂帛:“你……你毀了我的道!”
雲知夏不閃,不避,甚至未抬眼。
她隻是將丹藥輕輕置於唇間,深吸一口氣,心火自燃。
刹那,藥香彌漫——不是芬芳,而是灼魂蝕骨的苦香,帶著破妄之力,如針如刺,直衝識海。
沈青璃聞香刹那,瞳孔驟縮,抱住頭顱,發出淒厲慘叫。
她眼中,那由千萬人信念構築的“律毒幻影”如蛛網崩裂,一道道虛影碎裂,顯現出她從未正視的真相——妹妹臨終前的哀求,百姓因律而死的冤魂,還有她親手焚毀的千百張真實醫案……
“我妹……我隻想護住她……”她跪倒在地,淚血混流,“可律說,醫者不可私情……不可偏愛……我隻能……隻能把她關在靜室,說她瘋了……可她沒瘋……她隻是……病了……”
雲知夏緩緩蹲下,指尖輕撫她顫抖的發絲,聲音如風過林:“可你護的,是律,不是人。”
她將最後一粒醒神丹送入沈青璃口中,輕道:“這一顆,不治病,治裝睡的人。”
丹化,香散,沈青璃伏地痛哭,仿佛靈魂被剝皮抽筋,卻也在這一刻,終於醒來。
遠處屋簷,墨十三靜靜佇立,望著火光中相擁的兩人,低語:“這一夜,醫監台的燈,滅了。”
而此刻,東方微白。
藥閣之外,晨霧未散,卻已有無數人影悄然匯聚,腳步無聲,卻堅定如潮。
他們朝著一個方向而去——太醫院前廣場。
清晨的風,吹動一麵尚未升起的旗幟。
高台之上,一道身影靜立,身後,一根通體漆黑的石柱巍然矗立,柱身刻滿《醫律典》條文,古老、森嚴、不可侵犯。
柱頂,一團幽藍火焰靜靜燃燒,仿佛永不熄滅。
那是——律心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