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聾兒也能聽見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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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透,藥墟邊緣的泥土還沾著昨夜灰雨的濕意,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氣息——不是腐朽,也不是新生,而是一種沉睡千年後的蘇醒前兆。
雲知夏立於眾人之前,廣袖垂落,指尖輕撚一縷風。
她目光掃過身側那群殘缺卻眼神灼亮的弟子,心中無悲無憫,唯有堅定如鐵。
“今日第一課。”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不靠眼,不靠鼻,不靠舌,隻靠你們被世人視為‘缺陷’的那一部分——去聽藥,去感藥,去與它共痛。”
小愈站在最前,十歲出頭的聾兒,雙耳失聰,自幼被棄於山野,是雲知夏從毒蛇口中救下他時,發現他對藥草有異乎常人的感知力——他能“聽見”藥在哭。
“閉眼。”她下令。
少年依言合目,呼吸漸緩,身形如鬆靜立。
四周寂靜。
草葉輕搖,露珠滑落,一切看似尋常。
可不過片刻,小愈的臉色忽然變了。
他右手猛地抬起,指向東南方一片不起眼的野草地,聲音顫抖卻斬釘截鐵:
“師父!那株‘斷腸蘭’……它在哭!它的根爛了,快死了!”
眾弟子嘩然。
一名年長藥師冷笑出聲:“荒唐!斷腸蘭乃陰寒之藥,向來難活,但何曾聽過藥會哭?一個聾子,怕是連自己耳朵都信不得吧?”
話音未落,雲知夏已抬手,一枚銀針破空而出,直插那片草地中央。
她俯身,素手探入泥中,動作輕柔卻精準。
指尖深入三寸,觸到一段濕軟異物——果然,那本應潔白如玉的根莖,此刻已泛出烏黑汁液,輕輕一碰便滲出腥酸黏液。
她將殘根取出,托於掌心,舉至眾人眼前。
“看。”她聲冷如霜,“汁液渾濁發黑,氣味轉酸,已是腐敗之象。尋常望診難察,因葉片尚青翠,無人知其內裏已死。可它確實在呼救——隻是你們聽不見。”
她頓了頓,目光如刀掃過那譏笑之人:“但小愈聽得見。因為他聾,所以心靜;心靜,故能與藥共鳴。這便是‘共情診法’的第一步——以殘補全,以心代官。”
人群鴉雀無聲。
雲知夏轉身,將腐根置於火盆之上。
火焰騰起,瞬間爆出一股刺鼻惡臭,黑煙翻滾,竟凝成一張扭曲人臉,嘶啞低吼後才散去。
“此非自然腐敗。”她淡淡道,“是有人以‘蝕魂蠱粉’暗灑土壤,誘藥生變。若被人誤采入藥,服者七日內五感漸失,最終癡癲而亡。”
她抬眸,環視四周:“你們以為醫術止於開方救人?不。真正的醫者,要能在萬藥未病前,先聞其哀鳴。”
就在此時,根僧拄著木拐緩緩上前,目光落在不遠處一株纏繞石縫的藤蔓上——莖呈紫褐,葉帶銀斑,正是傳說中的“骨續藤”,傳言可接斷骨、續筋脈,卻極難采摘,因其劇毒無比,凡人觸之即潰。
白枯禪急忙攔住他:“不可!此藤三年一開花,花開即毒發,斷指者觸之尚且化膿,你隻剩一條腿,豈能冒險?”
根僧卻笑了。那笑容蒼老卻明亮,像是曆經戰火仍不滅的燈。
“我少一條腿,不少一顆心。”他說,“藥不分貴賤,人亦不應分全缺。讓我試試。”
說罷,他竟單腿跪地,以殘肢末端輕輕抵住藤根埋土之處,閉目不動。
時間仿佛凝滯。
忽然,他眉頭一皺,低聲道:“不對……它不是毒藤。它是……被傷的。”
雲知夏眼神一動,立即上前,取細針探入藤莖脈絡,在第三節點處微微一頓——果然,針尖回血呈墨綠色,帶著一絲金絲紋路。
“藥魘。”她冷聲道,“有人用‘金蠶迷心術’將異毒種入藤脈,使其性情狂亂,自動生成毒素護體。這不是天性凶煞,是被人逼瘋的藥。”
她取出三枚特製銀針,分別刺入藤根、主莖、頂芽,運起“清魘針法”,心火順針而下,直透藥靈深處。
刹那間,那原本蜷縮如蛇的藤蔓猛然一顫,繼而緩緩舒展,葉片由銀轉青,莖幹褪去紫黑,竟在眾人眼前綻放出一朵淡青小花,清香撲鼻,沁人心脾。
“這是……‘安骨花’?”有識貨的老藥師驚呼,“百年難遇的聖藥!原來骨續藤隻有在解除心魔後才會開花!”
雲知夏看著根僧,眼中首次浮現一絲讚許:“你不是靠腿走路,是用心走到了藥的命脈裏。”
根僧咧嘴一笑,眼角皺紋如刻:“從前他們說我廢了,不能采藥,不能行醫。如今我才明白,我不是廢人,我是另一種藥人。”
這時,白枯禪默默走到她麵前,半邊身子仍殘留著藥藤共生的痕跡,皮膚下隱約有脈絡遊動。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聲音沙啞:“若我這半身化藥的軀殼……也能學‘共情診法’?”
雲知夏沒有回答,而是從懷中取出一株早已枯死的“雪心蓮”,遞給他在掌心。
“告訴我——它死前最後的感覺是什麽?”
白枯禪閉目,掌心貼緊枯草,呼吸漸深。
良久,他身體微微發抖,嗓音顫抖如風中殘燭:
“冷……很冷……像被抽幹了血……又像……被無數人踩在腳下,求救無門……”
雲知夏緩緩點頭:“你感知到了‘藥死之痛’。這便是藥語入門。”
她望著滿園新生之土,聲音低沉而有力:“從此刻起,藥語堂收天下殘缺之人。盲者可感溫,聾者可聽鳴,斷肢者更懂痛——你們不是殘,是被命運雕琢過的藥引,是能聽見沉默之聲的真藥師。”
話音未落,忽有弟子臉色驟變,望向藥墟深處,瞳孔猛縮。
緊接著,一聲驚呼撕裂晨霧——
“師父!快看泣血參!它們……它們怎麽動起來了?!”第279章 聾兒也能聽見藥哭(續)
驚呼聲如利刃劃破晨霧,藥墟深處傳來一陣詭異的窸窣聲,仿佛大地之下有無數細小的手在掙紮、撕扯。
數株百年泣血參竟無風自動,通體泛出猩紅血光,根須暴起如蛇,扭曲著向空中伸展,像是被無形之力從泥土中硬生生拔起。
“救我……救我……”小愈突然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抱住頭顱,臉色慘白如紙,額角青筋暴跳,“它們在喊!師父!它們的心被人挖了!好痛……太痛了!”
雲知夏眸光一凜,寒意自眼底蔓延至全身。
她一步踏前,指尖輕撫一株躁動的泣血參莖幹,觸感冰涼刺骨,脈絡中竟有陰流逆衝——這不是自然異變,而是藥魘未淨!
“有人在用殘餘魘陣喚醒怨靈。”她聲音冷得像霜雪壓枝,“想借百藥之痛,煉化藥墟為怨塚。”
眾人駭然。
藥魘一道早已失傳千年,傳說中能以邪術操控草木靈性,令良藥成毒、聖物生煞。
而今這等禁術竟悄然複蘇,且直指藥語堂根基!
雲知夏目光如電掃過三人——小愈仍在痛苦顫抖,根僧緊握木拐凝神戒備,白枯禪半邊身子已泛起藥藤遊走的微光。
她心中已有決斷。
“布‘三感診陣’!”她下令,“小愈為聽脈者,聽藥魂哀鳴;根僧為觸紋者,探地氣流轉;白枯禪為辨毒者,察陰毒走勢——三人同心,逆推魘源!”
話音落,三人各據方位,結成三角之勢。
小愈閉目跪地,耳雖聾,心卻如鏡,將萬千藥哭之聲匯聚成線;根僧單腿點地,殘肢貼土,感知地下脈絡如蛛網般延伸;白枯禪掌心覆上一截泣血參殘根,皮膚下藥藤驟然活化,順著毒素流向追溯源頭。
刹那間,三股感知交匯於虛空,一幅由悲鳴、震顫與毒息構成的魘陣圖譜緩緩浮現——蜿蜒如蛇,盤踞西向,終點直指藥墟邊緣那口廢棄多年的枯井!
“蕭臨淵!”雲知夏一聲清喝。
暗處黑影一閃,玄袍獵獵,靖王蕭臨淵自屋脊躍下,眸色深沉如淵。
他早知今日必有異動,早已率暗衛潛伏四周。
此刻見圖譜所指,毫不遲疑:“封井口,掘到底!”
刀光翻飛,泥土四濺。不過片刻,井底傳來一聲悶響——
一具幹屍赫然現世!
屍身蜷縮如胎兒,衣袍盡朽,唯懷中緊抱一枚殘破符籙,在陽光下泛出幽藍血光。
雲知夏接過符紙,指尖輕拂,頓時一股腥腐之氣撲麵而來。
她冷笑一聲,引火焚符。
火焰升騰,灰燼飄散之際,竟浮現出一行細若蚊足的小字:
“藥語者不死,輪回不止。”
風過無痕,字跡消散,卻如重錘砸入眾人腦海。
雲知夏神色不動, лишь將灰燼輕輕撒入新墾藥園,聲音淡漠卻擲地有聲:“從今往後,藥語堂的弟子,不止治人,也治藥——更要斬斷那些妄圖以怨念操控生死的邪念。”
她轉身欲言,忽覺空氣微滯。
小愈仍跪在地上,指尖微微發顫,瞳孔失焦,仿佛靈魂已被某種遙遠的聲音牽引而去。
他嘴唇輕啟,嗓音縹緲如夢囈:
“師父……還有人在哭……很遠很遠……”
風止,葉落。
他的眼緩緩抬起,望向京城之外茫茫群山,一字一頓,帶著無法言說的恐懼:
“像是……您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