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燈斷了,火還在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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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京城,天剛蒙了一層青灰,十三坊的巷口還飄著薄霧。
    可那曾如星河倒垂、連綿不絕的藥燈,此刻已盡數熄滅。
    殘燭傾倒,燈油潑地,焦黑的紙罩上隻餘一道裂痕,像被撕碎的遺書。
    守燈的醫者跪在街心,衣衫襤褸,脊背縱橫交錯全是血痕。
    衙役舉鞭如雨,一聲聲脆響炸在晨空裏,有人咬牙不語,有人哭嚎求饒,卻被一桶髒水當頭潑下,嗆得翻白眼。
    “奉肅親王令!”傳令官立於高台,聲如洪鍾,“私傳《新醫典》者,杖五十,逐出京畿!再犯——殺無赦!”
    人群騷動,卻無人敢上前。
    昨夜公堂剖顱之景猶在眼前,那金絲蠱蟲爬出顱骨的畫麵,仍像夢魘纏繞心頭。
    可更讓他們膽寒的,不是妖蠱,而是權力的鐵靴正一步步碾碎所有光亮。
    菜市口,刑台高築。
    鐵舌訟雙膝跪地,雙手反綁,頸上壓著粗木枷鎖。
    她臉上已有焦痕,左頰皮肉翻卷,是昨夜審訊時烙鐵留下的印記。
    而她的嘴——那曾以斷舌之軀執筆為劍、代千萬無聲者發聲的殘口——此刻正被一把燒得通紅的鐵鉗緩緩夾住。
    “你不是要說話嗎?”肅親王親自蒞臨,玄袍獵獵,聲音溫潤如舊,眼神卻冷如凍屍,“本王今日成全你,讓你‘說’個痛快。”
    鉗子落下,貼上她僅存的舌根。
    “滋啦——!”
    皮肉焦灼之聲刺耳響起,黑煙騰起,混著腥臭彌漫開來。
    圍觀百姓掩麵欲嘔,孩童驚哭,婦人顫抖著念經。
    可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慘烈中,鐵舌訟竟猛地昂首,用盡全身力氣向前一撲!
    殘舌抵地,牙齒咬破唇角,鮮血汩汩湧出。
    她以血為墨,以舌作筆,在冰冷石板上,一筆一劃,劃出最後一個字——
    那一橫如刀劈山,一豎似柱擎天,末尾一點,竟是她咬破舌尖噴出的最後一口心頭血。
    寫完,她仰麵倒下,瞳孔渙散,嘴角卻微微翹起,仿佛看見了什麽極遠極亮的東西。
    城南,天牢深處。
    雲知夏猛然睜眼。
    她原本閉目調息,麵色蒼白如紙,指尖微涼。
    可就在那一刻,掌心突然劇震——那縷藏於心脈之間、唯有同修“心火續命術”之人才能感知的微弱共鳴,驟然斷裂!
    像是有人在她靈魂深處抽走了一根線。
    她呼吸一滯,眼底寒光暴起。
    “鐵舌訟……死了。”她低語,聲音沙啞卻鋒利如刃,“他們燒了她的舌,卻不知道——她說的最後一個字,是點燃火種的引信。”
    她緩緩抬手,指甲在腕間一劃,鮮血滴落,混入稻草灰中。
    又吐出一口唾液,三者相融,竟成暗紅稠墨。
    她撕開囚衣內襯,取出一根從獄卒靴底磨來的斷針,蘸墨,落筆。
    一字一句,皆是《共情診法·續篇》中的精髓——前世她結合現代神經醫學與中醫經絡所創的診斷奇術,能通過細微體征捕捉他人情緒波動,進而判斷隱疾與謊言。
    每寫一字,她便以膻中穴那縷心火輕輕灼燒布麵,令字跡滲入纖維深處,肉眼難辨,唯有特定溫度或藥水塗抹方可顯現。
    “你們封我口,毀我書,焚我燈……”她唇角微揚,眼中卻無半分笑意,“可你們看不見的字,才是最鋒利的刀。”
    門外腳步聲漸近,她迅速將布片塞回衣縫,閉目假寐。
    片刻後,牢門吱呀開啟,墨二十五換崗而來。
    他低頭掃了一眼,不動聲色地拾起那件沾滿汙漬的囚衣,卷成一團,悄然藏入送燈油的陶罐底部。
    與此同時,百裏外荒山破廟。
    血錄生蜷縮在神像之後,手中緊攥一頁殘破紙張——那是《新醫典》最後一卷的抄本,邊角焦黑,字跡模糊。
    追兵的腳步已在山下響起,火把如蛇蜿蜒而上。
    他沒有逃。
    反而顫抖著手,將紙頁一頁頁撕下,塞入口中,咀嚼,吞咽。
    墨汁染黑了他的牙齒,喉嚨像被刀割,可他還在吞。
    “雲師父……我記住了……都記住了……”他喃喃著,淚水混著血水滑落。
    門外轟然巨響,木門崩裂。
    他掏出早已備好的油布,裹住胸口最後半頁殘卷,點火。
    火焰騰起刹那,他縱身撲入火堆,口中仍在背誦:“……肝主疏泄,逆則化火;心火不降,神明失守……”
    火光衝天,映照他扭曲麵容,也照亮牆上最後一行未燃盡的血字——
    雲師父,我記住了。
    就在火滅之時,千裏之外的天牢中,雲知夏忽覺指尖一顫,腦中如電光閃過——一段從未學過的藥理突兀浮現:“血凝於脈者,非止於寒,亦因邪氣鬱結,當以活血化瘀佐清熱解毒,方用桃紅四物加連翹、丹皮……”
    她瞳孔微縮。
    這不是她的記憶。
    是血錄生,用生命最後一刻,以心火反哺,將所學盡數傳回!
    她緩緩閉眼,再睜時,眸中已無悲慟,唯有一片燎原之火。
    “你們以為,滅了燈,就能滅了光?”
    她輕笑一聲,指尖撫過囚衣內襯,那裏藏著尚未寫完的《共情診法》,藏著千萬人即將覺醒的眼睛。
    “可火種……從來不在天上。”
    “它埋在地下,等一個人,來喚醒。”第287章 燈斷了,火還在燒(續)
    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
    亂葬崗上風聲嗚咽,枯草伏地,白骨零落。
    誰也不曾想到,在這死氣沉沉的荒墳之間,竟會有一點微光悄然亮起——不是天上的星,也不是鬼火般飄忽的磷光,而是一盞小小的藥燈,被一隻布滿裂口、青筋凸起的枯手緩緩捧起。
    燈娘佝僂著背,拄著一根烏木拐杖,步履蹣跚地走到崗心最高處。
    她已年過七旬,雙目渾濁,耳聾十載,卻是雲知夏早年收留的孤寡老嫗,也是“十三坊藥燈陣”的最初守燈人。
    今夜,她抱著最後一盞未燃盡的燈,像抱著一個沉睡的嬰孩。
    她跪下了。
    塵土飛揚,老婦人用顫抖的手將藥燈輕輕埋入黃土,口中低吟一段古老調子——那是雲知夏親授的《醫心謠》,據傳為上古巫醫所遺,本是無意義的音律,可在此刻,卻仿佛喚醒了某種沉眠於大地深處的力量。
    音落刹那,異象頓生!
    地底隱隱震顫,一道極淡的金紋自燈塚為中心,如蛛網般蔓延而出,瞬息間貫通十二處方位——那是昔日雲知夏暗中布下的“暗藥網點”,藏於城郊廟宇、廢井、義莊、藥碾房之中,每一處都埋著一縷藥魂引線,唯有《醫心謠》與純淨心火方可激活。
    金紋一閃即逝,卻已在千裏之內完成傳訊。
    遠在西市南巷的藥販子猛然睜眼,從懷中摸出一封以蠟封於竹筒的密信。
    他借著油燈拆開,隻見布條上浮現一行隱字:“子時三刻,換藥入宮,以‘安神散’代‘寧心丸’。”
    他冷笑一聲,將信投入火中焚盡,隨即披上鬥篷,背上藥箱,混入夜市人流。
    北城外廢棄的龍首渠邊,幾名粗布短打的男子悄然撬開石板,取出早已備好的藥包,按特定方位埋入地下。
    一人低聲念道:“清瘴陣第三式,啟!”泥土之下,數種特殊藥材開始緩慢釋放揮發性成分,隨地下水脈悄然擴散——此乃雲知夏所創“水療防疫”之術,能淨化疫源,防病於未發。
    而在城東亂碑林,一名書生模樣的青年手持拓紙,正借月光細細描摹一塊新立墓碑的背麵。
    那碑文看似尋常悼詞,實則暗藏玄機:筆畫轉折間嵌入《新醫典·外科篇》全文,字字逆寫,唯有鏡照可見。
    他一邊拓印,一邊默誦,聲音幾不可聞:“……凡創深者,當先止血清創,縫合以細絲蠶線,日換藥三次……”
    這些行動幾乎在同一時刻展開,無聲無息,如影潛行。
    與此同時,天牢最深處,雲知夏突覺心口一熱,仿佛有一縷溫流自膻中穴升起,直衝百會。
    她猛地睜開眼,瞳孔驟縮——那一瞬間,她“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火感知。
    小藥,那個曾在藥語堂掃地三年、沉默寡言的小婢女,此刻正蹲在昔日學堂的殘垣斷壁間,手中點燃了一盞豆大火苗。
    那火焰極小,搖曳欲滅,卻倔強不熄。
    更不可思議的是,它竟與雲知夏體內殘存的心火產生了微弱共鳴,像是黑暗中兩顆星辰終於遙遙相望。
    雲知夏閉了閉眼,喉頭微動。
    她沒哭,也沒有笑,隻是緩緩抬手撫上胸口,指尖隔著粗布囚衣,觸到那尚未寫完的《共情診法》布片。
    那裏藏著她的智慧、她的信念、她不肯低頭的脊梁。
    “你們燒了我的燈……”她輕聲道,聲音低得如同夢囈,“可火種,已經埋進地底了。”
    話音落下,她忽然抬頭,望向牢頂縫隙中透入的一線月光。
    那光冰冷、狹窄,卻真實存在。
    就像希望。
    而此刻,皇宮最深處一間密室之內,肅親王蕭景珩正站在一幅巨大的京畿地形圖前。
    圖上原本平靜無波,忽地,十三個紅點毫無征兆地浮現,其中十二個呈環形分布,最後一個,赫然位於天牢方向!
    他瞳孔驟縮,一把掀翻案幾,玉簡紛飛,怒吼如雷:
    “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些‘影醫’找出來!”
    寂靜中,無人知曉,城南枯井旁,燈娘獨坐於寒石之上,雙耳貼地,枯手按土。
    她聽不到腳步,卻感知到地下藥燈殘灰的震頻——
    東南方三裏,有醫者正被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