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開元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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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皇恃其承平,不思後患,殫耳目之玩,窮聲技之巧,自謂帝王富貴皆不我如,欲使前莫能及,後無以逾,非徒娛己,亦以誇人。豈知大盜在旁,已有窺窬之心,卒致鑾輿播越,生民塗炭。乃知人君崇華靡以示人,適足為大盜之招也。——司馬光 《資治通鑒》
    垂拱元年秋八月戊寅,東都洛陽的紫微城籠罩在一層肅穆的秋意中。梧桐葉簌簌落在朱紅宮牆上,簷角的銅鈴被風拂動,發出清越卻帶著幾分不安的聲響。就在這一日,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打破了宮城的沉寂——李隆基降生了。
    此時的大唐,正處在風雨飄搖的轉折點上。李隆基的父親李旦雖名義上是大唐皇帝,卻不過是祖母武則天手中的傀儡。這位年富力強的帝王被軟禁在別殿,連批閱奏章的權力都被剝奪。而年過花甲的武則天,則在紫宸殿臨朝稱製,紫袍玉帶加身,軍國大事盡出其手。
    “這孩子生得好氣象。”乳母抱著繈褓中的李隆基,小心翼翼地對剛生產完的竇德妃說。小家夥睜著烏亮的眼睛,不哭不鬧,隻定定地望著殿頂的藻井,那眼神裏竟有種不屬於嬰兒的沉靜。竇德妃輕輕撫摸著兒子柔軟的胎發,眉宇間卻凝著愁緒。她比誰都清楚,這富麗堂皇的宮城,早已成了最危險的牢籠。
    果不其然,李隆基降生未滿周歲,朝堂之上便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的驚濤駭浪。
    此前,徐敬業以“匡複廬陵王”為名發動揚州叛亂,雖被武則天迅速鎮壓,但這場兵變卻讓她的猜忌之心愈發深重。為鞏固權力、鏟除異己,武則天竟公然在朝堂之上設置銅匭,以官方名義鼓勵天下人告密。無論身份高低,哪怕是農夫樵夫,隻要有“密告”,都可直達宮廷,沿途官府還需提供車馬飲食。
    這一舉措直接催生了酷吏政治的泛濫。來俊臣、周興等酷吏憑借告密與羅織罪名步步高升,朝堂之上冤獄遍地,人人自危。史載“自垂拱以來,任用酷吏先誅唐宗室貴戚數百人,次及大臣數百家,其刺史、郎將以下,不可勝數”,而作為皇權潛在威脅的李氏皇族,更是成為武則天重點打壓的對象,處境尤為凶險。
    此時尚在繈褓中的李隆基,雖未直接卷入這場風波,卻已身處李氏皇族岌岌可危的生存困境之中,其早年命運也自此與大唐宮廷的權力鬥爭緊密交織。
    垂拱三年七月,李隆基以皇子身份被封為楚王。這本是榮耀,卻像一道無形的枷鎖。他的童年記憶裏,總有侍衛冰冷的甲胄和宮人們低眉順眼的惶恐。五歲那年,他親眼看著父親李旦被祖母從帝位上拉下,遷居東宮,連帶著他們這些皇孫也成了待罪之身。
    盡管身處逆境,李隆基卻從小便顯露不凡。他生得儀表堂堂,兼具竇氏一族的英氣與李氏皇族的雍容,更難得的是那份遠超同齡人的膽識。在宮中,他總愛自比三國時的曹操,私下裏讓伴讀叫他“阿瞞”,這等野心,讓許多老成的宮人暗暗咋舌。
    七歲那年的祭祀大典,成了他第一次在朝堂嶄露鋒芒的契機。那日,百官齊聚太廟,金吾大將軍武懿宗——武則天的堂侄,正因為一點小事對著護衛的騎士大聲嗬斥。武氏一族仗著女皇的權勢,在宮中向來橫行無忌,連皇子們都要讓三分。
    就在眾人屏息之際,一個清脆卻帶著威嚴的聲音響起:“這裏是我李家的朝堂,幹你何事?”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楚王李隆基身著親王朝服,雖身形尚小,卻昂首挺立,正怒目瞪著武懿宗。那眼神裏的凜然正氣,竟讓這位掌管京城防務的大將軍一時語塞。
    “你……你一個黃口小兒懂什麽!”武懿宗惱羞成怒。
    “我是大唐楚王,這裏是我祖父、伯父坐過的地方,何時輪得到你撒野?”李隆基說完,拂袖便走,小小的身影在百官注視下,竟走出了帝王的威儀。
    消息傳到武則天耳中,這位閱人無數的女皇也不禁驚訝。她特意召來李隆基,見他雖麵對自己卻毫無懼色,眼神清澈又藏著銳氣,非但沒有責怪,反而笑道:“這孩子,倒有幾分我年輕時的性子。”從此,對他竟多了幾分特殊的關注。
    可這份關注並未帶來安穩。天授二年初,尚方監裴匪躬和內常侍範雲仙因私自謁見皇嗣李旦,被武則天下令處死。緊接著,一道嚴令傳遍宮中:皇嗣不得接見任何公卿大臣。李隆基與兄弟們再次被幽閉,這一鎖,便是十餘年。
    長壽二年的臘月,洛陽飄起了罕見的大雪,寒意刺骨。十歲的李隆基蜷縮在東宮角落,聽著遠處傳來的隱約哭聲,心一點點沉下去。他的母親竇德妃,在朝見武則天後,便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他才知道,是戶婢團兒誣告竇妃與劉妃行“厭蠱咒詛”之術,武則天不問青紅皂白,竟將二人秘密處死,連屍骨都不知埋在何處。那段時間,父親李旦也被誣告有“異謀”,酷吏來俊臣正準備動刑,幸虧太常工人安金藏當著眾人的麵剖腹明誌,以死證明皇嗣清白,才保住了李旦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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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的死,成了李隆基心中永遠的傷疤。是父親的妾室豆盧氏和姨媽竇氏接過了撫養他的責任,她們偷偷將竇妃生前的遺物,一支玉簪交給李隆基。每當夜深人靜,他便摩挲著冰涼的玉簪,在心裏一遍遍描摹母親的模樣,那份刻骨的思念,漸漸化作了對權力鬥爭的清醒認知。
    幽禁的日子漫長而壓抑。宮牆高聳,隔絕了外麵的世界,卻隔不斷少年心中的壯誌。他跟著伴讀偷偷學習經史兵法,在院子裏用石子排兵布陣,甚至能把宮中侍衛的換班規律摸得一清二楚。兄弟們或沉湎於玩樂,或終日唉聲歎氣,唯有他,眼神越來越亮,像藏著一團火。
    聖曆二年,李隆基終於重見天日,此時的他已經十四歲了。他的祖母武則天因年老體衰,在狄仁傑等大臣的勸諫下,放棄了立武氏子弟為太子的念頭,將被廢的廬陵王李顯接回洛陽重立為太子,李旦則被封為相王。長安年間,李隆基先後擔任右衛郎將、尚輦奉禦,雖然隻是掌管皇帝馬匹的閑職,卻讓他得以近距離觀察朝堂運作。
    最讓他震撼的,是神龍元年的那場政變。以張柬之為首的朝臣率領禁軍衝入玄武門,殺死武則天的男寵張易之兄弟,迫使這位叱吒風雲的女皇退位,中宗李顯複位。二十歲的李隆基站在人群中,看著刀劍上的寒光,聽著宮人們的驚呼,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權力更迭的血腥與力量。
    景龍四年,李隆基從潞州別駕任上回到長安。這座闊別多年的都城,依舊繁華,卻處處透著詭異的平靜。中宗李顯懦弱無能,朝政早已落入韋皇後和安樂公主手中。當年發動神龍政變的功臣被一一貶斥,太子李重俊因起兵反抗被殺,韋皇後甚至學著武則天的樣子,讓兄長韋溫把持大權,安樂公主則公開賣官鬻爵,朝堂烏煙瘴氣。
    “這天下,要再變天了。”李隆基在自己的府邸中,對著心腹王毛仲低語。他早已暗中聯絡了一批才勇之士,尤其看重皇帝親軍“萬騎”,這支由唐太宗時期的“百騎”發展而來的精銳部隊,此刻成了他眼中最鋒利的劍。
    萬騎果毅葛福順、陳玄禮等人,早就對韋氏外戚的跋扈不滿,見李隆基禮賢下士,又有皇室血脈,漸漸成了他的心腹。他們常在長安的酒肆中秘密會麵,用酒碗碰出的脆響,代替無聲的誓言。
    這年六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中宗李顯被韋皇後與安樂公主合謀毒殺!韋後秘不發喪,立李重茂為傀儡皇帝,自己臨朝攝政,眼看就要成為第二個武則天。
    “不能再等了!”李隆基在燈下擊節而起。他連夜找到姑姑太平公主,這位曾參與過多次權力鬥爭的公主,當即表示支持:“韋氏亂政,人人得而誅之,我兒薛崇簡願隨你行事。”
    有人建議先向相王李旦稟報,李隆基卻搖頭:“此事凶險,若告訴父親,他讚成則受牽連,不讚成則壞大事。我身為皇子,當為社稷分憂,成敗皆由我一人承擔。”
    六月庚子日申時,李隆基身著便服,帶著幾個親信潛入禁苑,來到苑總監鍾紹京的住處。鍾紹京卻突然反悔,臉色蒼白地說:“此事牽連甚廣,恐……恐難成功……”
    “鍾大人可知,韋後已下密令,明日便要誅殺相王與太平公主?”李隆基目光如炬,盯著鍾紹京說道:“你若此時退縮,全家性命難保!”鍾紹京的妻子許氏也在一旁勸說:“身為人臣,當為國除奸,豈能因懼禍而退縮?”鍾紹京這才咬牙點頭,當即召集苑中工匠,準備響應。
    入夜,萬騎的軍官們陸續到來。葛福順按劍說道:“殿下下令吧,我等萬死不辭!”李隆基拔出腰間寶刃,寒光一閃:“今夜三更,直搗內宮,誅殺韋氏亂黨!”
    三更時分,葛福順突襲羽林營,手起刀落斬殺韋後黨羽韋跨、韋播,對著驚愕的羽林軍喊道:“韋後弑君篡權,今夜當誅奸佞,擁立相王!願從者隨我入宮!”羽林軍本就不滿韋氏,紛紛響應,跟著他殺向玄德門。李仙鳧則引兵攻入白獸門,兩支人馬在淩煙閣會師。
    李隆基親自率軍衝入內宮,守衛的武士見是皇子親至,紛紛倒戈。韋後在睡夢中被喊殺聲驚醒,披頭散發地逃入飛騎營,卻被早已反正的士兵斬首。安樂公主正對著鏡子畫眉,聽到動靜還沒反應過來,便被衝入的士兵斬殺。上官婉兒手持蠟燭迎接,想憑當年與太平公主的交情免死,李隆基卻冷聲道:“此等亂政之人,留著何用?”下令將其處死。
    一夜之間,韋氏集團被連根拔起,凡身高超過馬鞭的男性親屬皆被處死,鮮血染紅了宮道。當李隆基向父親李旦稟報時,這位一生謹慎的相王抱著兒子,淚水縱橫:“宗廟社稷,都靠你保全了啊!”
    隨後,李重茂禪位,李旦重新登基,是為睿宗。在立太子的問題上,長子李成器堅決辭讓:“國家危難之時,當立有功者。平王李隆基平定大亂,功在社稷,兒臣不敢居其上。”大臣們也紛紛支持李隆基,李旦遂立李隆基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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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為太子的李隆基,很快迎來了新的對手,他的姑姑太平公主自恃擁立睿宗有功,權傾朝野,七個宰相中有五個是她的親信。她見李隆基精明強幹,怕將來難以控製,便屢次散布流言,稱“太子非長,不當立”,甚至想效仿武則天,改立一個懦弱的太子。
    景雲二年正月,太平公主竟將宰相們堵在宣政殿的光範門內,公然要求更換太子,被宰相宋璟嚴詞拒絕:“太子有功於國,天下皆知,公主豈能妄議廢立?”
    李旦見姑侄二人矛盾日益激化,憂心忡忡,術士一句“五日內有急兵入宮”的讖語,更讓他下定決心。景雲三年,李旦不顧太平公主的反對,將帝位禪讓給李隆基,改元先天。但他仍掌握著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免權和軍政大事的決定權,這讓李隆基的帝位如履薄冰。
    太平公主的反撲愈發猛烈。她聯合竇懷貞、蕭至忠等大臣,甚至勾結禁軍將領常元楷、李慈,密謀在先天二年七月發動政變,還計劃在李隆基的飲食中下毒。
    消息傳到李隆基耳中時,他正在宮中與心腹王琚、張說議事。“先發製人,後發則受製於人!”張說叩首道:“太平公主黨羽雖多,卻人心不齊,可一舉破之!”
    七月初三,李隆基命王毛仲率領三百家兵,自己則親率李令問、高力士等十餘人,直奔禁軍營地。常元楷、李慈見皇帝突然到來,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斬殺。隨後,他們一路攻入朝堂,擒殺賈膺福、李猷,宰相岑羲、蕭至忠也被當場處死,竇懷貞走投無路,自縊而死。
    太平公主逃入佛寺,三天後不得不返回。太上皇李旦出麵求情,希望李隆基留她一命,李隆基卻搖頭道:“姑姑若存絲毫親情,便不會謀逆。今日若放過她,日後必成大患。”最終,太平公主被賜死家中,其黨羽被一網打盡。
    這一日,李隆基站在紫宸殿的丹陛上,望著階下臣服的百官,終於露出了釋然的笑容。他下旨改元“開元”,取“開辟新紀元”之意,一個屬於他的時代,就此拉開序幕。
    清除太平公主後,李隆基麵對的是一個百廢待興的國家。兵變留下的創傷尚未愈合,吏治腐敗,民生凋敝,邊境也時有摩擦。這位年輕的帝王深知,打天下難,治天下更難。
    “朕要的宰相,當能幫朕撥亂反正。”李隆基在朝會上說道。群臣推薦了不少人選,他卻獨獨看中了多謀善斷的姚崇。在渭川的行宮,李隆基親自召見姚崇,提出要拜他為相。
    姚崇卻沒有立刻謝恩,而是提出了十條建議:“陛下若能做到勿貪邊功、廣開言路、賞罰分明、禁絕宦官幹政、不讓外戚專權...臣才敢領命。”
    李隆基聽完,站起身鄭重說道:“卿之所言,皆合朕意。朕若有違,天必棄之!”姚崇這才叩首謝恩。
    在姚崇的輔佐下,開元初年的大唐開始走上正軌。他們貶逐了那些居功自傲的功臣,杜絕了不通過吏部而由皇帝私下任命的“斜封官”,整治了外戚幹政的弊端。
    最棘手的是蝗災,黃河兩岸蝗蟲成災,百姓們因迷信不敢捕殺,眼看著莊稼被啃食殆盡。
    “蝗蟲不滅,民無生路!”李隆基下令:“凡滅蝗有功者,重賞;敢阻撓者,嚴懲!”姚崇親自到災區指揮,發明了夜間燃火誘捕的方法,短短數月便控製了災情。
    國家漸穩後,李隆基又啟用了耿直方正的宋璟為相。宋璟不像姚崇那般靈活,卻以堅守原則著稱。他拒絕一切私人請托,哪怕是皇親國戚,犯錯也照罰不誤。有一次,李隆基的嶽父想求個官職,被宋璟嚴詞拒絕:“當官憑的是才幹,豈能因私廢公?”李隆基得知後,不僅不惱,反而稱讚宋璟:“這才是朕要的宰相。”
    宋璟之後,張嘉貞、張說等宰相相繼輔佐。張說更是文武雙全,他裁減了二十萬邊防軍,改府兵製為募兵製,既減輕了百姓負擔,又提高了軍隊戰鬥力;他改革宰相機構,將“政事堂”改為“中書門下”,讓中樞機構運轉更高效;他還主持編纂典籍,設立集賢殿書院,推動文化發展。
    開元十三年,在張說的建議下,李隆基決定前往泰山封禪,以告慰天地。當大隊人馬行至泰山西側時,突然狂風大作,帳篷被撕裂,官員們驚慌失措。張說急中生智:“此乃東海之神來迎天子,是吉兆啊!”果然,到了泰山腳下,天氣轉晴。
    封禪前夜,又遇寒風刺骨,李隆基沐浴齋戒後,獨自站在露中禱告:“若朕有過失,當降罪於朕;若隨從無福,亦由朕承擔。隻求蒼天庇佑萬民!”禱告完畢,風竟真的停了。他親手撰寫的《紀泰山銘》,至今仍刻在泰山大觀峰上,見證著那個盛世的榮光。
    李隆基對吏治的整治也毫不鬆懈。他精簡機構,裁撤冗餘官員;派按察使巡查各地,嚴懲貪官;恢複諫官參加宰相會議的製度,鼓勵大臣直言進諫;尤其重視縣令的選拔,常親自出題考核,優秀者提拔,平庸者罷黜。
    在他的治理下,大唐疆域遼闊,人口增長到四千多萬,糧食連年豐收,長安成了國際性的大都會,各國使者雲集。絲綢之路上,商隊絡繹不絕;長安城的西市,能買到波斯的香料、西域的駿馬。這便是後世稱道的“開元盛世”,一個屬於李隆基的輝煌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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