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暮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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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東都洛陽,雖無江陵城下的血火硝煙,亦無太原盆地的喧囂躁動,但這裏的空氣卻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得令人窒息。
    帝國的中樞,正伴隨著它主人的日漸衰微,進行著最後的、亦是無比凶險的掙紮與布局。
    上清觀精舍內,藥石的氣味幾乎掩蓋了原本的檀香。曾經富有四海的帝王楊廣,如今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蜷縮在厚厚的錦被中,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風箱般艱難而漫長。
    然而,那雙深陷的眼窩中,偶爾睜開的眸子,卻依舊閃爍著如同鬼火般的銳利與清醒,死死盯著這個他一手推動、卻已漸趨失控的天下棋局。
    蕭皇後日夜不離榻前,容顏憔悴,眼中的憂慮與悲傷幾乎要溢出來。
    她小心翼翼地侍奉湯藥,用溫熱的絲巾擦拭丈夫枯槁的麵龐和滲著虛汗的額頭,動作輕柔得仿佛對待易碎的琉璃。
    每一次楊廣劇烈的咳嗽,都讓她的心緊緊揪起。她不僅是妻子,更是一位母親和祖母,看著丈夫如此,想著兒女們的命運和這搖搖欲墜的江山,內心的煎熬無以複加。
    她甚至私下裏詢問孫神醫,是否能用些虎狼之藥,哪怕隻能讓陛下短暫地恢複精神,完成最後的心願也好。
    孫神醫直言此乃取死之道,蕭後隻得黯然垂淚。
    皇太孫楊侑名義上的儲君)每日都會前來問安,少年稚嫩的臉上強行壓抑著恐懼與無措。
    在祖父病榻前,他恭敬地行禮,用盡可能平穩的語調,匯報著一些經由裴矩、蘇威等人精心過濾、粉飾過的“好消息”,如“江南捷報頻傳,逆賊蕭銑指日可滅”、“關中防務穩固,李淵輩不敢東窺”、“各地祥瑞頻現,人心思安”雲雲。
    楊廣有時會微微頷首,有時則閉上眼,不置一詞,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虛偽,讓楊侑感到一陣陣心虛和寒冷。
    他雖年少,卻也隱約感到,祖父這具即將油盡燈枯的軀殼裏,依然包裹著一顆洞察一切的帝王之心。
    正陽公主楊吉兒和南陽公主楊慶兒也常伴在側。
    吉兒眼中除了對父親病情的擔憂,更有一絲對遠在江南戰場的心上人楊子燦的深深牽掛。
    她時常望著窗外南方的天空發呆,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楊子燦贈予她的、刻有狼鷹徽記的玉佩,祈禱著他能平安歸來。
    而南陽公主楊慶兒則麵色蒼白如紙,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被抽離。她尚未從丈夫宇文士及背叛弑君她以為)、家族頃刻覆滅的巨大打擊中恢複過來。
    往日那個高貴明媚的長公主,如今變得沉默寡言,如同一朵在暴雨中被徹底打碎、迅速凋零的花。
    她對即將到來的對宇文家的處決,心情複雜到近乎麻木,既有滔天的恨意,又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
    “消息……江南……太原……傳來了嗎?”
    楊廣用盡力氣,擠出細若遊絲的聲音,目光死死盯著精舍的門口,仿佛能穿透重重宮牆,看到千裏之外的戰報。
    這,幾乎成了他每日清醒時必問的話。
    蕭後總是強忍淚水,柔聲安慰:
    “還沒有,陛下,您安心靜養,龍體要緊。裴相公、蘇相公他們都在盯著呢,一有消息,臣妾立刻稟告……”
    她不敢將馮盎祖墳被掘、軍中斷糧、鬼穀道作亂、以及北方鼠雀穀那群魔亂舞的真實情況完全告知,生怕這最後殘存的燭火被殘酷的現實徹底吹滅。
    楊廣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輕響,枯瘦的臉上竟艱難地扯出一絲扭曲的笑意,斷續道:
    “朕……等得起……朕……把他們……都騙出來了……好……很好……子燦……莫要……讓朕……失望……”話語雖弱,卻帶著一種帝王最後的、冰冷的得意和近乎偏執的期望。
    他以自身“之死”為餌,釣出了天下群醜,如今,他正用最後的時間,等待收網的成果,或者……最終的崩盤。
    他腦海中或許浮現著當年平定南陳、開拓西域的輝煌,與如今的困頓形成殘酷對比,但這並未擊垮他,反而激起了最後一絲頑強的鬥誌。
    二
    政事堂文昌閣)內,氣氛同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留守東京的重臣們——老成持重的裴矩、蘇威,皇親國戚蕭瑀,忠心耿耿的老將來護兒等人每日如同被釘在這裏一般,處理著如同雪片般從四麵八方飛來的文書。
    燭火,常常徹夜不熄。
    與曆史上不同,此刻坐鎮長安、總覽西京及關中防務的,並非那位已心灰意懶、近乎“躺平”的衛文升,而是衛王兼雍州總管、西京副留守楊子燦!
    雖然楊子燦此刻更多的精力集中在應對北方鼠雀穀的威脅和經營他的龐大計劃上,但他通過高效的軍政體係和忠誠的屬下如房玄齡、杜如晦等),對長安乃至整個關中的情況了如指掌,並通過加密渠道與東京保持著密切聯係。
    他的意誌和決策,正深刻地影響著帝國的西部防線。
    江南戰事,是絕對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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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棱、張鎮周、馮盎、來整、杜伏威等人的捷報和軍情請示,白鷺寺內外候的密報……不斷傳來。
    對於江陵合圍穩步推進,三路大軍步步為營,老臣們略感欣慰,但這欣慰很快就被馮盎軍遭遇的種種“意外”所衝淡。
    “掘人祖墳!散布瘟疫!襲擊糧道!鬼穀道……竟猖獗歹毒至此!此等行徑,天人共憤!若抓到這些魑魅魍魎,必將其碎屍萬段!”
    老將軍來護兒氣得須發皆張,一拳砸在案幾上,震得茶盞亂響。他一生征戰,最重軍人榮譽,對此等陰損手段深惡痛絕。
    隨著情報的逐漸增多,主要是白鷺寺開始重點關注以及各種軍報的證實,神秘異常、實力強大的鬼穀道正式走入了帝國的注視之中。
    “弘大裴矩字)兄,蘇威兄,鬼穀道蹤跡詭秘,行事狠辣,難以捕捉。然江南乃財賦重地,不容有失。當務之急,是穩住建功馮盎字)軍心,全力保障江陵戰事後勤,隻要蕭銑一滅,江南大局可定,鬼蜮之輩便失一巢穴。”蘇
    威撚著胡須,眉頭緊鎖,聲音沉穩卻帶著深深的憂慮。
    裴矩目光深邃,緩緩道:
    “無為蘇威字)兄所言甚是。然依我看,鬼穀所圖,絕非一城一地。其一邊在江南興風作浪,一邊又煽動北方鼠雀穀會盟,突厥人送去大量金銀而非實用物資,此舉耐人尋味,似在刻意挑起內鬥,消耗各方實力。江南、江北,看似兩處戰場,實則為一體鬼局。朝廷需有通盤考量,不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他心中那份關於幕後還有“黃雀”的猜疑,愈發強烈,但此事太過驚世駭俗,沒有確鑿證據,他不敢輕易在政事堂上宣之於口,隻能旁敲側擊。
    當北方鼠雀穀會盟的荒唐細節通過不同渠道陸續傳來時,政事堂內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一片嘩然!
    “沐猴而冠!一群跳梁小醜!竟搞出什麽‘盟侯議事會’,還按票數決策?滑天下之大稽!”
    幾位性格剛直的官員忍不住出聲鄙夷。
    “莫要輕敵。”
    蕭瑀麵露憂色,搖頭道,“雖看似荒唐,然其實力不可小覷。李淵老謀深算,根基深厚;李密雖敗,餘威尚在,又得王世充部眾;竇建德在河北頗得民心;劉武周、梁師都等輩皆擁兵自重,悍勇難製。”
    “如今這群人聚在一起,雖各懷鬼胎,互相牽製,但若真被逼到絕境,亦恐爆發出驚人破壞力,成大患啊。衛王楊子燦)在長安,壓力不小。”
    “哦?還有此事?”
    裴矩眼中精光一閃,仿佛捕捉到了什麽,“聽聞突厥人送去大量金銀珠寶,卻無一粒糧食、一把刀劍?嗬嗬,此舉……倒不像是真心支援,反倒像是有人刻意為之,投下香餌,驅狼吞虎,坐收漁利啊。”
    他捋著胡須,語氣意味深長。
    他似乎隱隱感覺到,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同時操控或影響著突厥和中原亂局的走向,這手法……讓他感到一絲熟悉的心悸,甚至下意識地聯想到了那位遠在長安、卻能左右突厥局勢的年輕衛王。
    可老奸巨猾如他,卻是始終不說隻言片語,隻是在心底最深處偷偷計較。
    經過激烈的討論和權衡,並與來自長安的楊子燦的意見進行溝通後,政事堂最終達成艱難一係列共識,其實這也是早時候楊廣、蕭後、蕭瑀、楊子燦、楊侑等人在觀文殿秘議的重要方針:
    江南戰事優先,集中朝廷所能調動的一切資源,支持張鎮周、馮盎等人,速滅蕭銑,徹底平定南方!
    對北方聯盟,暫取戰略守勢,嚴令河東皇甫無逸、絳郡元文都、以及坐鎮長安的衛王楊子燦統籌指揮,依托潼關、河東等堅城,深溝高壘,挫其銳氣,同時利用灰影等力量,設法離間分化,促其內亂。
    所有重大決策,都會形成簡要文書,送入上清觀,由楊廣最終裁奪雖然大多數時候他隻是用眼神或微不可察的動作表示知曉,實際決策權已逐漸落在政事堂、楊子燦以及前線將領手中)。
    三
    而另一項極其重要、帶有強烈象征意義和政治宣示作用的工作,也在刑部、大理寺、禦史台以及白鷺寺的協同下,緊鑼密鼓地進行——處置宇文逆黨,明正典刑!
    此事由以鐵麵無私著稱的大理寺卿鄭善果和神秘莫測、直屬於皇帝現在可能直接向楊子燦或蕭後負責)的白鷺寺首領“無麵”共同主持。
    所有擒獲的宇文氏核心成員及其重要黨羽,經過數輪嚴密審訊、反複核對戰功記錄確認是由誰擒獲)、嚴格驗明正身後,他們的累累罪行被詳細羅列,準備進行一場規模空前、儀式感十足的公開處刑。
    步驟,極其嚴密且要刻意公開化——昭告天下:
    有司審定,犯的畫像和詳細罪行刊印成告示,不僅貼滿洛陽大街小巷,還通過驛站係統發往天下各主要郡縣,務求讓所有臣民都知曉宇文氏悖逆弑君、禍國殃民之罪。
    欽天監事、選定吉日實則煞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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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欽天監“奉命”精心選擇了一個“大凶”之日行刑,對外宣稱是以至煞之氣衝克逆賊之魂,令其永世不得超生。
    精心挑選,布置刑場。
    盡管具體地點皇帝一直未定,但高大的監刑台和行刑台設計及物料、程序等,早就完成。屆時,將周設觀刑席,允經審官員、士紳代表以及部分百姓代表入場遠觀看……最大化發揮其震懾效應。
    重兵看管,嚴密押送。
    製定了周密的押送計劃,由驍果衛中最精銳的部隊和來整特意從江南前線派回的一支經驗豐富的水師陸戰隊共同負責,路線反複勘驗,確保途中萬無一失。
    國法之怒,公開行刑。
    計劃在萬目睽睽之下,對宇文化及、宇文智及等首惡施以最殘酷的極刑初步定為淩遲),其餘重要黨羽或斬首或絞刑,務必場麵“隆重”,以正國法,宣泄天怒!
    這一切,不僅是為了懲罰叛徒,更是楊廣和朝廷向天下展示權威、震懾所有心懷不軌者、重新凝聚恐慌渙散的人心的最重要手段。
    楊廣在病榻上,對此事尤為關注,數次過問細節,要求“務必辦得隆重,以正國法!”
    四
    然而,鬼穀道的陰影,豈會錯過這等“盛會”?
    就在處決大典緊鑼密鼓籌備期間,洛陽城內暗流湧動,鬼穀道的毒計如同隱藏在繁華下的膿瘡,開始發作。
    市井間突然流傳起各種版本的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朝廷這麽急著殺宇文家的人,是因為他們知道得太多了……”
    “什麽弑君?我看未必!說不定是……”
    流言含沙射影,暗示朝廷處置宇文黨是為了滅口,掩蓋某些不可告人的宮廷秘辛,甚至隱隱指向了“楊廣生死”這個最核心的機密。
    白鷺寺的暗樁偵測到,有身份不明、身手矯健的可疑人員試圖以重金或威脅手段,接觸天牢的低級獄卒和夥夫,其目標顯然是關押逆犯的牢房,意圖不明,很可能是投毒製造暴斃假象,或甚至策劃劫獄,以期在行刑前製造巨大混亂。
    更有鬼穀門人偽裝成遊方方士或清談儒生,在茶樓酒肆、甚至太學附近“憂國憂民”地感慨:
    “哎,如此大興刀兵,雖曰討逆,然殺孽過重,終究有傷天和,非聖主仁政之所為啊……”
    “宇文家固然有罪,然其族中亦有婦孺無知者,一概屠戮,豈非太過?”他們試圖利用儒家仁愛思想和民間潛在的同情心,挑起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士子和百姓對朝廷嚴酷手段的質疑,削弱此舉的正當性。
    負責洛陽治安的官員以及暗中監控的白鷺寺上下,壓力巨大。金吾衛日夜加強巡查,逮捕了不少散播謠言者,但抓到的多是小魚小蝦,難以順藤摸瓜找到真正的鬼穀道核心人員。
    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感籠罩著洛陽。
    五
    這一日,一份關於處決流程、人員名單及刑罰方式的最終方案被送入上清觀,請皇帝禦覽。
    內侍小心翼翼地、用盡可能平穩的語調讀給楊廣聽。
    楊廣閉目聽著,當聽到“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司馬德戡……淩遲……”、“宇文承基、宇文承趾……車裂……”、“其餘黨羽三百餘人……俱斬……”等字眼時,他枯瘦的手指在錦被下微微抽搐了一下。
    聽完後,他沉默了許久,精舍內隻剩下他粗重艱難的呼吸聲。
    良久,他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目光卻異常堅定,緩緩掃過榻邊的蕭後和今日輪值侍疾的裴矩,用盡氣力,一字一頓地清晰說道:
    “告訴……鄭善果……和……無麵……”
    “朕……要親眼看著……他們死……”
    “刑場……設得……近一些……就在……長安最好……朕……要看清楚……李淵……等賊子——”
    此言一出,蕭後臉色瞬間煞白,幾乎站立不穩。
    裴矩也是心中一凜,後背滲出冷汗。
    皇帝,竟要拖著這垂死之軀,親臨,不,竟然是長安——觀刑?
    李淵是什麽鬼?!
    等賊子?
    ……
    那可是即將展開的帝國生死之戰地,但讓天子、讓這樣身體的廣皇帝……親臨前線,還要公開處刑宇文一黨……於禮製、於龍體、於江山社稷……都是極大的衝擊和冒險!
    “陛下!萬萬不可!龍體要緊!此等血腥、凶險之事,自有國法、重臣、軍將處置,何須陛下親臨……”
    蕭後泣聲勸諫。
    她,是懂的自己的丈夫,國家的君王的心思的。
    可是?!
    裴矩和一幹臣子也連忙跪下身,淚流滿麵:
    “陛下,長安之地、刑場之所……凶煞之氣過重,恐衝撞聖體。”
    ”陛下萬金之軀……”
    ……
    “朕……意……已決!”
    楊廣聲嘶力竭地打斷他們的勸阻,聲音雖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眼中燃燒著最後瘋狂而冰冷的火焰:
    “朕……要看著……這些叛臣賊子……如何……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粉身碎骨,自然是那些階下囚。
    魂飛魄散,那就是對那些衝入長安之地的各路反王——他們根本不知道那個讓他們怕的要死的皇帝竟然還活著!!!
    無人,再敢反駁。
    垂暮的帝王,正用他最後的方式,向這個背叛他的世界,展示著他最後的冷酷、威嚴與近乎偏執的掌控欲。
    他要親眼見證仇敵的毀滅,以此作為自己時代的落幕注腳。
    或許,也是為新君登基獻上最血腥的祭禮。
    六
    洛陽城內外,一場交織著垂死掙紮、權力交接、陰謀詭計與血腥報複的大幕,正在緩緩拉開。
    江南的戰火,北方的喧囂,似乎都匯聚於此,等待著那最終審判日的到來。而鬼穀道的毒計,也如同隱藏在暗處的毒蛇,吐著信子,伺機而動,試圖將這場大典變成埋葬隋室最後威嚴的陷阱。
    接到密旨的衛王楊子燦,震驚和感慨之餘,也開始積極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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