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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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龍門大營的決斷,如同在滾沸的油鍋裏潑進了一瓢冷水,瞬間炸開了鍋,隨即轉化為一股畸形的、帶著絕望氣息的洪流,席卷向關中大地。
無數道裹挾著殺氣的軍令,化作插上鷹翎的箭矢,射向四方。
最先感受到這股決死氣息的,是駐守下邽的隋將劉長恭。
原本隻是試探性進攻的竇軌先鋒軍,仿佛一夜之間被注入了瘋狂的靈魂,攻勢陡然慘烈了數倍。
鄭軍霍剛部驅趕著新附的流民作為前驅,如同消耗品般填向守軍的壕溝和箭雨,娘子軍劉世讓部則趁守軍注意力被吸引,以精幹小隊悍不畏死地突襲城垣薄弱處。
盡管內部依舊齟齬不斷——竇軌難以完全節製驕橫的霍剛,劉世讓能調動的也並非娘子軍最核心的力量——但在李建成“三日克城”的死命令和後方突厥掃蕩太原帶來的巨大恐慌驅使下,這支成分複雜的先鋒軍,硬生生用血肉和意誌,在下邽原本還算堅固的城防上,撕開了一道道令人觸目驚心的血口子。
二
戰報如同染血的烏鴉,雪片般飛入長安尚書省都堂。
“殿下!劉長恭將軍緊急軍報!”
難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他快步上前,將一份沾染了泥汙和隱約血痕的白鷺寺外侯秘文呈上,“下邽外圍三處壁壘已失,我軍傷亡頗重,但核心城垣仍在堅守。敵軍攻勢極猛,霍剛部已多次登上西城頭,均被擊退,然敵軍悍不畏死,似…似不計代價!”
楊子燦站在那巨大的關中沙盤前,目光沉靜如水。
下邽的血戰,一如所有前方軍報那樣,都在他預料之中,甚至可以說是他戰略棋盤上刻意引導的結果。
他需要讓反隋盟軍感覺到“勝利”在望,感覺到突破在即,從而將更多的兵力、更急切的心情投入到這個預設的絞肉機中。
“傳令劉長恭,”他的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
“允許他視情況放棄部分外圍營壘,收縮兵力,依托城垣和坊市進行巷戰。告訴他,不必計較一城一地之得失,目標是最大程度消耗敵軍有生力量,遲滯其推進速度。每多守一日,拖住敵軍主力一日,便是為大隋立下大功一件。”
他的手指在沙盤上緩緩移動,從烽火連天的下邽移至西南方向看似平靜的細柳營,又轉向東北方向雄踞天險的潼關。
“李秀寧那邊,近日有何動靜?”
他看似隨意地問道,目光卻銳利如鷹。
“回殿下,”難李立刻稟報:
“細柳營外圍依舊安靜,但根據灰影觀察,其內人員活動規律,絕非普通流民。司竹園的整訓更是未曾有一日停歇,且我軍精銳斥候發現,有少量身手極為矯健之人,近日分批離開,扮作樵夫、鹽販,正向著長安西南的鄠縣、盩厔方向滲透,意圖不明。”
“意圖很明確!”
楊子燦淡淡道:
“她在織網,一張針對長安西南方向的網。通知陰世師和杜伽那,長安西、南諸門,包括金光門、延平門、安化門,明鬆內緊,增派便衣暗哨,尤其注意盤查入城流民隊伍,謹防鬼穀道的高手渾水摸魚,潛入城中製造混亂。”
“諾!”
楊子燦深吸一口氣,空氣中仿佛已經彌漫開來自下邽的血腥味和戰火的硝煙。
他知道,決戰的序幕已經由敵人親手,也是在他的引導下,猛烈拉開。他精心布置的這場覆蓋了河東、潼關、渭水乃至長安城每一個角落的獵場,此刻終於到了關鍵環節必須精準咬合的時刻。
他望向窗外陰沉沉仿佛要壓垮城頭的天空,耳畔似乎已經聽到了遠方戰鼓雷鳴與金鐵交擊、垂死呐喊交織成的殘酷交響。
三
與此同時,河東之地,黃河嗚咽。
李世民望著對岸連綿不絕、如同跗骨之蛆的隋軍營火,又看了看身邊僅存的數百名甲胄殘破、渾身浴血卻眼神依舊凶狠如狼的玄甲軍,一股濃烈得幾乎化不開的無力感和屈辱,幾乎要將他鋼鐵般的意誌吞噬。
再一次精心策劃的突圍嚐試,在史懷恩史萬歲的養子,長隨史懷義身邊,史懷義在潼關前線找楊玄感報父仇而亡之後,楊子燦和賀婁皎商議,接替史懷義之職)部騎兵如影隨形、精準狠辣的追擊和截殺下,再次宣告失敗。
他就像一頭被無數堅韌藤蔓死死纏繞住的猛虎,空有利爪獠牙,卻隻能在方寸之地徒勞地掙紮,每一次發力,隻會被束縛得更緊,傷得更深。
“殿下……”張士貴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肩頭的傷處隻是簡單包紮,血跡仍在滲出:
“軍中……隻剩三日之糧了。而且,箭矢、傷藥……皆已告罄。”
李世民閉上眼,父帥主力放棄救援、全力南下的消息他早已通過特殊渠道知曉。
這意味著,他和他這支曾經威震河東的玄甲軍,已經被戰略性地放棄了,成為了牽製屈突通和史懷恩部兵力的棄子。
要麽活活餓死、困死在這片冰冷的黃河灘塗,要麽……他猛地睜開眼,眼中布滿了血絲,卻燃燒起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光芒,看向北方——那是定楊可汗劉武周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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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根本不知道他們的老家,早已被自己親自前往突厥內地祭天結盟的盟友橫掃而占了!
“傳令……”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來:
“收集所有還能使用的筏子,夜間嚐試小股分散泅渡,向北!派人…想辦法與劉武周部留守者接觸,”他頓了頓,壓下心頭的強烈不適,說出了那句讓他倍感恥辱的話:
“就說……敦煌公李世民,願與他合兵一處,共謀…大業!”
說出這句話時,他感覺自己的尊嚴仿佛被踩在了腳下。
但唯有活下去,保住這些百戰餘生的種子,才有機會洗刷今日之恥!楊子燦!還有那個坐享其成、此刻恐怕正誌得意滿的大哥李建成!
他李世民,對天發誓,絕不會就此沉淪!
四
長安城內,越王府。
燭火搖曳,映照著年輕親王楊侗臉上與其年齡不符的沉重與掙紮。
他坐在紫檀木書案後,手指無意識地、反複地摩挲著一方溫潤的古玉,那是他年幼時祖父楊廣所賜。
然而,此刻這方古玉帶來的不是往昔的溫情,而是沉甸甸的壓力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隻有極少數人知道,那位被認為已駕崩於江都的祖父,此刻正隱秘地居於大興宮深處!
而他自己,更是被祖父親自召見並嚴厲警告,必須對此事絕對保密,甚至要配合演好“皇太孫楊侑因故暫不視事”這出戲。
他清楚,自己也是祖父棋盤上的一枚棋子,一枚用來測試忠誠、引出宵小的棋子。
侍讀趙德言垂手立在下方,身體微微前傾,他完全被蒙在鼓裏,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急切和一種自以為洞察時機的興奮:
“王爺!如今外界傳言紛紛,皆言皇太孫自陛下……自陛下龍馭上賓後便一直稱病不朝,恐是身染重疾,甚至……如今國本空虛,神器無主,人心惶惶!王爺您乃先帝嫡親皇孫,血統尊貴,名正言順!值此社稷危難、天下鼎沸之際,王爺您豈能一味謙退,將這江山社稷、億兆黎民之望,盡數寄托於……於衛王這等手握重兵的宗室疏族之手?萬一他起了不臣之心……”
“德言!”
楊侗猛地打斷他,聲音因緊張而略顯尖銳,他腦海中浮現出祖父那雙雖然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睛,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此等妄測之言,休得再提!衛王叔公忠體國,力挽狂瀾,豈容置疑?皇太孫兄……隻是需要靜養!”
他試圖用嚴厲的語氣掩飾內心的波瀾。
趙德言卻以為這是年輕人慣有的猶豫和畏懼,他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語氣更加推心置腹:
“王爺!您心存仁厚,乃社稷之福。然,如今局勢危如累卵,叛軍兵臨城下,城內亦是暗流湧動!衛玄大將軍稱病不出,態度曖昧;朝中諸公各懷心思。若皇太孫真有萬一……這大統承繼,關乎國脈!王爺即便不為自己考慮,也當為這大隋的江山著想啊!必須早作謀劃,聯合一切可聯合之力,讓這繼位之事,成為名正言順、水到渠成之必然!下官聽聞,衛大將軍雖稱病,但其府上並非門庭冷落……王爺,機會稍縱即逝啊!”
他刻意強調了“名正言順”和“必然”,意在點燃楊侗心中的權欲之火,卻不知自己正瘋狂地踏向皇帝陛下精心布置的陷阱邊緣。
楊侗沉默了下去,內心如同被放在火上煎熬。
趙德言的話,與祖父的警告、衛玄的沉默、以及眼前這撲朔迷離的局勢交織在一起,讓他感到無比的窒息。
他既不敢違背祖父的意誌,又無法完全忽視趙德言描繪的那種“可能性”以及隨之而來的危險。他揮了揮手,聲音帶著疲憊:
“此事……容我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看著趙德言躬身退出的背影,楊侗緊緊攥住了手中的古玉。
他明白,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旋渦中心,一言一行,都可能萬劫不複。
五
反隋聯軍龍門大營,此刻卻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樂觀”氣氛。
連日來,前方的戰報似乎都在印證著一個“好消息”:隋軍的抵抗雖然頑強,但在聯軍不惜代價的猛攻下,正在節節敗退!下邽指日可下!
這種在巨大壓力和恐懼下迸發出來的“勝利”,極易讓人產生驕傲輕敵的錯覺。
更重要的是,一個巨大的疑團始終縈繞在許多有識之士心頭:既然楊廣已死這是天下共識),為何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的皇太孫楊侑,沒有在西京登基,昭告天下,舉行國喪,反而隻是以監國名義發檄文討逆?
國不可一日無君。
這於禮於製不合,背後必定有驚天隱情!
但此刻,被眼前“勝利”和突厥壓力衝昏頭腦的李淵、李密等人,已無暇深究,或者說,他們更願意將這理解為楊隋朝廷崩潰前的混亂。
中軍帳內,李淵撚著胡須,看著最新送來的戰報,臉上多日來的陰霾似乎消散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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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楊子燦也不過如此!在絕對的實力麵前,任何詭計都是徒勞!”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密,“魏王,我軍兵鋒正盛,當一鼓作氣,拿下下邽,直撲長安!隻要拿下長安,一切疑團自解,天下定鼎!”
李密心中,雖也存有一絲疑慮,覺得進展似乎有些過於“順利”,但在整體氛圍和突厥壓力下,他也更願意相信這是聯軍奮力一搏的結果。
“唐公所言極是。長安已近在咫尺,破城之功,就在眼前。我建議,待竇軌拿下下邽,我軍主力立刻全線壓上,不給楊子燦任何喘息之機!”
六
為了增強力量,也為了安撫後方,李建成更是親自修書,並派遣心腹韋挺,帶著豐厚的禮物,前往富平、三原一帶的娘子軍大營,名義上是“慰勞”,實則是再次試探和拉攏李秀寧。
在李神通、李仲文等人複雜的目光注視下,李秀寧接見了韋挺。
她依舊穿著那身利落的服飾,臉色平靜。
對於韋挺轉達的李建成希望她“在關鍵時刻,率娘子軍側擊長安西線,或裏應外合”的暗示,她既未明確答應,也未斷然拒絕,隻是淡淡道:
“大哥的意思,秀寧明白了。娘子軍休整已久,自當為反隋大業出力。然具體如何用兵,尚需根據長安布防及戰場形勢而定。請回複大哥,秀寧…心中有數。”
這番模糊不清、留有餘地的表態,通過韋挺傳回李建成耳中,卻讓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在他想來,三妹終究是自家人,在這種關鍵時刻,怎麽可能不幫自己這個大哥?
他根本不會想到,也不可能想到,這個自幼一起長大、看似英武直率的妹妹,內心深處早已埋下了超越家族利益的種子,其野心和謀劃,遠非他所能揣度。
更不知那“心中有數”四字背後,隱藏著的是鬼穀道“不王而王”的冰冷宗旨,以及一段足以撼動李唐家族根基的、不可告人的絕密私情。
七
就在下邽戰事最為焦灼、李建成因得到李秀寧模糊“承諾”而稍感安心之際,一騎快馬自金光門疾馳而入。
馬上騎士渾身浴血,甲胄上插著幾支斷箭,幾乎是憑著最後一口氣,衝到了尚書省都堂門前,滾鞍落馬,被兩名侍衛攙扶著拖進大堂。
來人乃是劉長恭麾下的一名心腹校尉,他抬起頭,臉上混雜著血汙、汗水和絕望,聲音淒厲得如同夜梟:
“殿下!下邽…下邽城破在即!竇軌親率主力猛攻東門,霍剛部已多次突破西城防線,我軍…我軍傷亡殆盡!劉將軍…劉將軍親率親衛隊上城搏殺,身被數創,命末將拚死突圍…請殿下…速發援兵!遲則…遲則下邽休矣,長安東北門戶…洞開矣!”
這聲淒厲的呼喊,如同驚雷,在落針可聞的都堂內炸響。
絕大多數僚屬、將領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楊子燦身上,充滿了震驚、焦慮和詢問。
下邽若失,反隋盟軍主力便可沿渭水北岸暢通無阻,直逼長安城下!
一同來到大興城的裴矩、蕭瑀等人,也是表演出震驚的模樣。
當然,留守洛陽的那一幫人,如來護兒、蘇威、韋津等人,就不需要這麽辛苦的配合演出了。
楊子燦的麵色,依舊冷峻如鐵。
他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那名奄奄一息的校尉身上,沉聲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整個大堂:
“告訴劉長恭,他的任務已經超額完成。他的血不會白流。”
他話音一頓,眼中閃過一絲凜冽的寒光,轉向難李,“傳令…‘入軌’…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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