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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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聯軍中軍高坡之上,李淵、李密、竇建德、王世充、劉武周、羅藝,乃至被迫前來、心思各異的薛舉,無一不是臉色鐵青,難看至極。
    他們比普通士卒更清楚楊廣未死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他們起兵的“大義”名分受到了最根本的動搖,這意味著他們內部本就脆弱的聯盟隨時可能分崩離析!
    楊廣沒死,那他們是在造反,是在弑君!
    這頂帽子,太重,太血腥!
    “妖言惑眾!定是楊子燦的詭計!”
    李淵強自鎮定,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試圖挽回士氣。
    李密目光陰鷙,死死盯著城頭那華蓋下的枯槁身影,沒有說話。
    他素來以智計自詡,算盡天下,卻唯獨沒有算到楊廣竟還活著,並以這樣一種方式現身。
    這,完全打亂了他的全盤計劃。
    就在聯軍高層心緒紛亂、進退維穀之際,城頭上,異變再生。
    隻見內侍首領太監蕭幹,領著兩名身強力壯的公公,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楊廣,從門樓下來讓他更靠近女牆邊緣。
    蕭皇後想要勸阻,卻被楊廣用眼神製止。
    他推開蕭幹他們,顫顫巍巍但卻無比堅定地走上前,用枯瘦的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垛口,仿佛要將全身的重量都寄托其上,才能支撐住這具即將油盡燈枯的軀殼。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濃烈血腥味的空氣,目光如同兩把冰冷的刮刀,緩緩掃過城下那一片黑壓壓的聯軍,最終,定格在了高坡上那幾杆最為顯眼的帥旗方向。
    沒有咆哮,沒有怒罵。
    楊廣的聲音嘶啞、微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喧囂戰場的魔力,通過身邊那百名內力精湛的同傳讚者,將他的話語清晰地傳遍了戰場每一個角落。
    “李淵……李密……”
    他每念一個名字,都仿佛耗去一分力氣,卻又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刻入骨髓的蔑視:
    “竇建德、王世充、劉武周、羅藝……還有那個……西秦的薛舉……”
    被點名的反王們,心中俱是一凜。
    “朕,知道爾等都在。”
    楊廣的嘴角扯起一個扭曲的、近乎嘲諷的弧度:
    “都在等著朕死,等著瓜分朕的江山,是不是?”
    城下一片死寂,野風吹過,隻有戰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爾等,不是口口聲聲,說朕是昏君,是暴君嗎?”
    楊廣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怨憤與悲涼:
    “說朕……窮兵黷武,勞民……傷財,修運河……建東都……征高……句麗,弄得……天下沸騰……民不聊生!”
    “朕,今日……就問爾等一句……咳咳……”
    他猛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蕭皇後連忙為他撫背,卻被他再次推開。
    他抬起頭,眼中那瘋狂的光芒猛然間燃燒到了極致,就連話語也順暢連貫起來:
    “什麽是君王?!”
    “是爾等這樣,擁兵自重,裂土封王,視天下為私產,予取予求的嗎?!”
    “什麽是臣子?!”
    “是爾等這樣,食君之祿,卻在國家危難之際,不思報效,反而舉兵相向,背後插刀的嗎?!”
    “什麽是天下?!”
    “是爾等眼中,可以任由爾等野心踐踏、烽火連年、屍橫遍野的棋盤嗎?!”
    “什麽是民生?!”
    “是爾等起兵之後,各州縣府庫被爾等劫掠一空,百姓被爾等強征為兵、為役,流離失所,易子而食嗎?!”
    ……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重錘,一下下敲在戰場數十萬人的心頭。
    許多底層出身的聯軍士兵,想起了家鄉的凋敝,想起了被迫從軍後的顛沛流離,眼神開始閃爍。
    “爾等總說朕急……”
    楊廣的聲音忽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與孤獨:
    “急著開運河……爾等可知,若無此南北水道,關中的糧食如何接濟山東、河北的饑荒?帝國的政令軍報,如何迅速通達四方?這血脈不通,帝國就是一盤散沙,遲早分崩離析!”
    “爾等說朕急著修東都,建行宮……嗬嗬……既無雷電通途、瞬息千裏的手段,皇帝不巡幸四方,不駐蹕要衝,如何威懾地方豪強,如何讓帝國的威儀,覆蓋這萬裏疆土?靠爾等這些’忠臣良將’嗎?!”
    他戲謔的目光,如刀,再次刮過李淵等人。
    “爾等說朕急著召開萬國博覽會……那是耀武揚威嗎?那是要讓四方蠻夷,見識我中土物華天寶,文化昌明!讓他們心生敬畏,不敢輕易犯邊!這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你們……懂嗎?!”
    “朕,是透支了國力……是征發了民夫……是讓很多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楊廣的聲音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但隨即又被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取代:
    “可爾等告訴朕!這煌煌天朝,這萬裏江山,這千秋社稷!哪一樣,不是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用血、用汗、用命,去拚、去搏、去建設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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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他幾乎是嘶吼出這句話,枯瘦的身軀在風中搖搖欲墜:
    “這重,是開疆拓土之重!是治國安邦之重!是抵禦外侮之重!是……是哪怕背負萬世罵名,也要為後世子孫,打下一個太平基業、萬世格局之重!!”
    他猛地指向城下那些沉默的反王:
    “而爾等!哈哈哈……爾等承了什麽重?!”
    “爾等隻看到了皇冠的榮耀,看到了權力的甘美!爾等可曾想過,這皇冠之下,是億萬生民的期盼,是祖宗社稷的責任?!鼠輩起兵,當真是因為活不下去了?還是因為……朕的所為,動了你們關隴門閥、山東士族的口中之食?!還是因為,爾等背後,有那些見不得光的勢力,在煽風點火,推波助瀾?!”
    “一切,源於革變!源於失去!”
    楊廣的聲音帶著洞悉一切的悲涼與嘲諷:
    “權及資財,要重分,新勢欲起,舊勢不甘……所以,爾等反了!用百姓之屍骨,來鋪就你們通往權力巔峰的路!”
    “朕說的,可對?!”
    城下,李淵麵色鐵青,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李密眼神閃爍,智計百出的他,此刻竟找不到一句可以反駁的話。
    竇建德眉頭緊鎖,王世充眼神陰鷙,劉武周、羅藝麵露沉思,薛舉則低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慚愧?或許有那麽一絲,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戳穿心思的惱怒,以及……對那頂皇冠更加熾熱的渴望!
    楊廣看著他們的沉默,眼中最後一絲光芒,仿佛也隨之黯淡了下去。那是一種徹底的、心灰意冷的失望。
    “看看爾等作為,反就反了,還要認那突厥野狗為父,丟人!”
    “什麽白旗之盟,什麽和親交好,什麽兵馬相助……哈哈,引狼入室,貽笑千古!”
    “罷了……與夏蟲語冰,徒費口舌。”
    他疲憊地擺了擺手,聲音變得更加微弱,卻帶著一種最終的決斷:
    “朕……累了。”
    “這萬裏江山,這千斤重擔,朕……扛不動了。”
    他頓了頓,用盡最後的力氣,終於宣布了那個石破天驚的決定:
    “朕,決定……禪位。”
    “當於甲子日傳位於皇太孫,楊侑。”
    “今……可……休戰一日。”
    “讓爾等……也好好想想。想想朕今日之言,也想想……你們自己的路。”
    “明日,死戰!”
    說完,他不再看城下一眼,在眾人的攙扶下,緩緩轉過身而去。
    那佝僂的背影,在血腥的城頭,顯得無比落寞,無比蒼涼。
    五
    楊廣那嘶啞卻如驚雷般的“休戰”提議,如同在滾沸的油鍋裏驟然投入了一塊寒冰,瞬間引發了一場無聲卻劇烈的爆炸,其衝擊波席卷了整個戰場。
    城上城下,數十萬軍民,無論是拚死守城的隋軍,還是瘋狂攻城的聯軍,都在這一刻陷入了巨大的茫然與錯愕。
    攻城槌停滯在半空,雲梯上的士兵僵住了攀爬的動作,弓弩手引而不發,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投向了各自的主將,投向了那高坡之上代表著反隋盟軍意誌的核心。
    李淵的臉色,從最初的鐵青,轉為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
    他握著劍柄的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楊廣未死帶來的法理衝擊,那番直指門閥私心的誅心質問,尤其是最後那看似疲憊、實則蘊含無限鋒芒的“禪位”宣言,都像一根根無形的針,刺破了他精心營造的“拯民於水火”的正義外衣。
    他需要時間,需要時間來消化這驚天變故,需要重新評估楊子燦和城內守軍的真實意圖與實力,更需要……緊急彈壓內部可能因此產生的、致命的動搖情緒。
    他甚至能感覺到身後竇建德、王世充等人投來的、含義各異的目光。
    李密,同樣陷入了短暫的失語。
    他素以智計聞名,善於操弄大勢,然而楊廣的“死而複生”及這番臨終對話,完全超越了他所有的推演。
    他飛快地算計著:強攻?在敵軍士氣因楊廣現身和血腥立威而有所提振,而己方軍心明顯受挫的當下,絕非上策。
    更何況,楊廣直言禪位,這其中是否有詐?是否是為了給楊侑平穩接管權力爭取時間?他需要與麾下謀士重新謀劃,更需要緊盯李淵和其他反王的動向,防止有人借此機會背後捅刀。
    竇建德眉頭緊鎖,他出身底層,對楊廣那番關於“民生”的質問感觸尤深,不禁想起了自己起兵的初衷,一時心緒紛亂。
    王世充眼神閃爍,更多地是在權衡利弊,計算著如何在這場突如其來的變局中攫取最大利益。
    劉武周、羅藝則麵露凝重,暗自警惕。薛舉低垂著頭,心中苦澀更甚,他隻覺自己在這盤大棋中,愈發像個無足輕重的棋子。
    一種詭異的默契,在反王們之間無聲地達成。
    沒有號令,沒有旗語,前線那些早已被城頭慘狀和皇帝現身嚇破膽的聯軍士卒,開始自發地、如同退潮般向後收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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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官們也沒有強行阻止,因為連他們自己,也需要時間來平複內心的驚濤駭浪。
    喧囂震天的戰場,奇跡般地安靜了下來,隻剩下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以及傷兵偶爾發出的壓抑呻吟。
    這種寂靜,比震耳欲聾的廝殺聲更令人窒息,仿佛暴風雨來臨前那壓抑到極致的寧靜。
    六
    然而,在這看似平靜的水麵之下,無形的暗流正以更加洶湧的姿態奔騰咆哮。
    大興城,白鷺寺某處隱秘的簽押房內。
    燭光,將難李那張缺乏表情的臉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單膝跪地,向負手立於窗前、凝望著皇城方向的楊子燦稟報,聲音低沉而清晰:
    “殿下,依您指令,對鬼穀道在醴泉坊、布政坊、延壽坊的三處主要暗樁同時發動清剿。行動順利,共俘獲二十七人,擊斃負隅頑抗者十九人,繳獲兵刃、毒藥、密信若幹。”
    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然而,據各隊回報,在其核心人物,包括那名疑似‘銀麵’長老所在的據點,我方人手破門而入時,目標均已在片刻前……神秘消失。現場門窗完好,未見強力突破痕跡,隻在屋內角落發現少許未曾見過的詭異香灰殘留,以及以某種礦物粉末繪製的、結構精密的微型陣圖痕跡。”
    “白鷺寺庚午部內候丁倉等初步判斷,這絕非尋常江湖伎倆,疑似動用了某種罕見的他界遁術,或者……對方早已掌握了我們未能偵知的、通往坊外或其他隱秘節點的極深地道。”
    楊子燦的目光依舊望著窗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玉佩。
    他並未回頭,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洞悉一切的冷冽: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鬼穀道傳承千年,果然還有壓箱底的保命手段。他們蟄伏至今,絕不會因區區幾個據點被拔除就放棄圖謀。”
    他緩緩轉過身,燭光映亮了他深邃的眼眸:
    “重點布控醴泉坊,尤其是永安渠碼頭左近區域,增派擅長堪輿、破解機關的好手。傳國玉璽的幌子或許可以迷惑常人,但鬼穀道……他們真正想要的,絕不會輕易放棄。那片水域之下,或相鄰之地,必有玄機。”
    “諾!”
    難李沉聲應道,身影悄然融入身後的陰影,前去布置。
    七
    幾乎在同一時刻,位於大興城西南,隱匿在細柳營核心軍帳中的李秀寧,也通過自己獨立的秘密渠道,接到了城內眼線用密碼寫就的緊急傳書。
    她快速譯讀完上麵的內容,關於鬼穀道據點被雷霆掃穴,但其一兩個核心人物如同人間蒸發般消失無蹤的情報,讓她的美眸驟然收縮,閃過一絲銳利如鷹隼般的寒光。
    “鬼穀道……果然也在楊子燦的算計之內,損失不小。”
    她低聲自語,聲音清冷如玉磬相擊,對侍立身後的長史馬三寶與娘子軍司馬徐昭燕說道:
    “但這潭水,比我們想象的更深。這次失手,未必不是我們的機會,反而可能意味著更大的混亂即將到來。”
    她走到帳中懸掛的精細長安城坊圖前,纖長的手指精準地點在西南隅的醴泉坊區域,那裏標注著廢棄的永安渠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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