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帝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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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大業十五年十月甲子日,午時剛過。
    籠罩大興城的血腥氣尚未被深秋的寒風吹散,戰場那令人窒息的寂靜也依然沉重地壓在每個知情者的心頭。
    然而,在皇城之內,一場決定帝國命運走向的儀式,已如精準的機械般,在無聲中悄然切換了齒輪。
    太廟的祭天青煙仿佛還縈繞在殿宇的飛簷之上,景曜門城頭的血汙尚且觸目驚心,但大興宮的主殿——大興殿,已然成為整個帝國,乃至城外數十萬敵軍無形目光聚焦的絕對中心。
    與楊廣鼎盛時期動輒萬國來朝、鹵簿綿延數裏的宏大場麵相比,今日的禪位大典,顯得異常“簡樸”。
    宮城之內,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肅立的皆是楊子燦直接掌控的左右翊衛、左右禦衛精銳。
    他們身著擦得鋥亮的明光鎧,手持長戟,麵無表情,眼神銳利如鷹,與其說是儀仗,不如說是一張密不透風的安保巨網。
    受邀入宮的文武官員,數量也被嚴格控製,皆是裴矩、蕭瑀、鄭善果、庾質等核心重臣,以及部分經過嚴格篩選、在“驚蟄”清洗中證明忠誠的中高層官員。
    每個人臉上都看不到新朝將立的喜悅,隻有一種混合著緊張、肅穆、以及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深深敬畏。
    氣氛,“隆重”得近乎壓抑。
    沒有喧天的禮樂,隻有殿前廣場上那象征著皇權的鍾鼓,按照古老的節奏,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響,每一聲都仿佛直接撞擊在眾人的靈魂之上,回蕩在空曠的宮闕之間,莊嚴肅穆,不容褻瀆。
    未時正1300),吉時已到。
    大殿之內,禦座高懸,屏風肅立。百官按品級序列於丹墀之下,鴉雀無聲。
    首先出現的,是皇太孫楊侑。
    他身著特製的、略顯寬大的儲君袞冕,小臉依舊蒼白,但在屈突壽和幾名心腹內侍的簇擁下,他努力挺直了單薄的脊梁,一步步走向禦座之側預設的位置。
    他的目光有些遊離,不敢與下方任何一位臣子對視,那雙過於年輕的眼睛裏,盛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惶恐與重壓。
    他知道,自己即將被推上一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卻也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或許隻是風暴眼中一葉身不由己的扁舟。
    緊隨其後,越王楊侗也出現在殿中,他的位置在楊侑側後方,代表著宗室的見證。
    他的臉色同樣不好看,嘴唇緊抿,眼神低垂,但若仔細觀察,能發現那低垂的眼簾下,隱藏著一絲比楊侑更複雜的情緒——有不甘,有警惕,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在絕境中滋生的異樣心思。
    然後,所有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在內侍監和蕭皇後的親自攙扶下,皇帝楊廣,出現在了眾人的視野裏。
    他已然無法獨立行走,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了身旁之人的身上。
    那身匆忙換上的、象征最高權力的十二章紋皇帝袞冕,穿在他枯槁如柴的軀體上,顯得空空蕩蕩,極不合身,反而更添幾分行將就木的悲涼。
    他的臉上毫無血色,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眸,依舊燃燒著最後一點執拗的、不肯屈服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頑強地掃過殿中的每一個人,每一處角落。
    蕭皇後鳳冠霞帔,妝容精致,卻掩不住眉宇間那濃得化不開的悲戚與疲憊。她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丈夫,每一步都走得極其緩慢、穩重,仿佛在完成一項神聖而痛苦的儀式。
    最後,衛王楊子燦,身著親王最高規格的九章冕服,玄衣纁裳,沉穩地步入大殿。
    他沒有去看禦座,也沒有看兩位皇孫,而是徑直走到文官班列的最前方,與裴矩、蕭瑀並肩而立。
    他的出現,瞬間吸引了所有或明或暗的視線。
    他神色平靜,無喜無悲,仿佛今日一切,皆與他無關,又仿佛一切,早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這種超然的平靜,在此刻的大殿中,形成了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壓。
    二
    繁瑣而莊重的禪讓禮儀,依照古製,一步步展開。
    內侍監蕭幹宣唱,太常卿庾質引導。
    楊廣在蕭後的攙扶下,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將捧在手中的傳國玉璽此刻無人敢質疑其真偽)與綬帶,緩緩遞向皇太孫楊侑。
    這一刻,象征著至高皇權的轉移。
    楊侑在屈突壽的暗示下,慌忙跪下,雙手過頂,以最標準的禮儀,準備承接。
    按照劇本,楊侑此刻應出列,在一眾三師三少的幫助下上演“三辭三讓”的固定戲碼。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楊廣卻用眼神製止了準備開口的禮官。
    他死死盯著跪在麵前的孫子,喉嚨裏發出嘶啞而斷續的聲音,那已不再是宣讀詔書,更像是一個垂死老人對後輩最後的、語重心長的囑托,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血:
    “侑兒……接……接穩了……”
    “這……不是一方美玉……這是……萬裏江山……是……億萬生民……是……我楊氏……列祖列宗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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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猛地一陣劇烈咳嗽,幾乎喘不上氣,蕭後含淚為他撫背。緩過一口氣,他繼續道,目光卻似乎穿透了楊侑,望向了更遙遠的虛空:
    “朕……不是……好皇帝……朕……太急了……想把……幾代人的事……一代做完……得罪了……太多人……耗盡了……民力……”
    “你……和你子燦叔公、蕭舅爺……不一樣……要……要穩……要懂得……隱忍……要……愛惜民力……這天下……經不起……再折騰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卻字字敲在楊侑和在場所有有心人的心上。
    這已不是單純的禪位,更像是一場公開的、沉痛的政治懺悔與路線交接。
    他將“急功近利”的包袱自己背上,卻暗示了繼任者應采取“穩健休養”的方略。
    楊侑聽得懵懵懂懂,隻是感覺到那方玉璽沉重如山,壓得他雙臂發軟,幾乎要癱倒在地。
    完成了這“非標準”的交接程序,楊廣仿佛耗盡了最後一絲精力,身體晃了晃,幾乎癱軟。
    蕭皇後和內侍連忙將他扶住,準備攙扶他離開正殿。
    在經過肅立一旁的楊子燦身邊時,楊廣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他沒有看楊子燦,渾濁的目光望著殿外陰沉的天空,用僅有周圍幾人能聽到的、氣若遊絲的聲音,留下了一句含義莫名、卻足以讓楊子燦目光微凝的私語:
    “北……北邊……雁門……小心……‘影子’……”
    話音未落,他已無力支撐,被迅速攙扶向後殿。
    這句沒頭沒尾的警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楊子燦的心海中漾開圈圈漣漪。雁門?影子?是指突厥?還是別的什麽?
    而蕭皇後在隨著楊廣轉身離去前,她的目光與楊子燦有過一瞬極短暫的交匯。沒有言語,但那雙飽經風霜、此刻卻異常清澈冷靜的鳳眸中,傳遞出的信息複雜難言——有托付,有警示,或許……還有一絲不為外人所知的、屬於她蕭氏和後宮力量的“後手”安排。
    她輕輕頷首,隨即決然轉身,扶著丈夫消失在殿後的陰影裏。
    這一幕幕,落在殿中眾多心思各異的臣工眼中,自是解讀出千般意味。
    一個時代,就在這簡樸、肅穆、沉重而又暗藏機鋒的儀式中,看似平靜地落下了帷幕。
    強君的時代結束了,一個由“弱主”與“強臣”共同主導的、充滿未知的新時代,已掀開一角。
    舊勢力在楊廣的急風暴雨和楊子燦的冷酷清洗中遭受重創,新勢力則在血與火的洗禮中迫不及待地想要登上舞台。
    選擇和站隊,對於丹墀下的每一個人而言,已不再是未來的議題,而是必須立刻做出的、關乎身家性命的抉擇。
    三
    禪位大典的後續流程,在一種異樣的氛圍中加速完成。
    楊侑在屈突壽和禮官的引導下,戰戰兢兢地坐上那對他來說過於寬大的禦座。楊子燦率群臣,依製朝拜,山呼萬歲。
    聲音在殿中回蕩,卻少了幾分由衷的激昂,多了幾分形式化的沉重。
    當所有儀式環節終於結束,百官懷著複雜難言的心情,依次退出大興殿時,一種無形的、更加龐大的壓力,開始取代方才儀式帶來的凝重感。
    每個人都在心中急速盤算著,審視著,權衡著。是繼續效忠這個看似幼弱的新帝和那位深不可測的攝政王?還是暗中尋覓其他出路?關隴舊族、山東士人、寒門新銳、軍中將領……無數條隱秘的線,在這一刻,開始重新編織、連接、或斷裂。
    然而,權力的塵埃並未就此落定。
    就在百官退至殿外廣場,尚在低聲議論、交換眼色之際,數名身著莊重禮服的內侍監與中書舍人已手持新的詔書,肅立於丹墀之上。
    “太後、陛下有旨!百官聽宣!”
    剛剛鬆弛些許的氣氛驟然再度緊繃。所有臣工立刻轉身,依序跪伏於地。
    太後麵臨朝?新帝即刻頒詔?這完全超出了常規的禪位後續流程!
    詔書以新帝楊侑的名義頒布,但開篇即言:
    “谘爾皇祖母蕭太後,淑德彰聞,母儀天下,值此鼎革之際,特允臨朝,共襄國是”,明確了蕭皇後,此刻已是蕭太後,在新朝伊始的特殊地位。
    詔書核心,在於定鼎新朝的人事布局,其封賞之重,範圍之廣,令人心驚:
    “衛王楊子燦,擎天保駕,功在社稷,授太傅、大將軍、尚書令、都督中外諸軍事,總百揆,掌征伐,輔弼幼主,晉爵魏王,食邑三萬戶!”
    太傅,三師之一,帝王之師,位極人臣;大將軍,最高武職;尚書令,宰相之首;都督中外諸軍事,天下兵馬大元帥。
    魏王,更是超越尋常親王的尊號。
    這一連串的頭銜,將楊子燦軍政一把抓的絕對權力,以最正式、最無可爭議的帝國法統形式確定下來。
    “納言蕭瑀,忠亮體國,才堪棟梁,授上柱國、太子太師、同中書門下三品,與魏王等同為顧命大臣,參決軍國機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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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柱國,勳官之極;太子太師,未來帝師;同中書門下三品,實質宰相。顧命大臣的身份,更是將其置於托孤重臣的核心位置。
    蕭瑀作為蕭太後族人,其地位的急劇攀升,無疑強化了蕭氏在新朝的影響力。
    詔書並未止步於此,它構建了一個以楊子燦為核心,廣泛吸納各方勢力的輔政框架:
    “左翊衛大將軍來護兒,授柱國、驃騎大將軍,掌宮禁宿衛;”
    “光祿大夫裴矩,授柱國、太子少傅,參知政事;”
    “開府儀同三司蘇威,授太子少保,谘議朝政;”
    “河南道討捕大使楊義臣,加上大將軍,總督河南諸軍事,賜爵觀國公……”
    此外,如鄭善果、庾質、陰世師、骨儀等或忠誠可靠、或身處關鍵崗位的文武官員,皆有厚重封賞,或加官進爵,或賜予食邑,或委以重任。
    這道突如其來的封賞詔書,像一塊巨石投入本就波瀾暗生的湖麵,激起了千層浪。它不僅僅是論功行賞,更是一次精妙的權力再平衡與政治宣誓。
    楊子燦的地位被推向極致,蕭氏外戚的力量得到凸顯,同時又將裴矩、蘇威這等前朝老臣,來護兒、楊義臣這等實力派將領,乃至鄭善果等實務官員,都納入了“輔國”的體係之內,給予名分,加以籠絡,試圖在最短時間內,凝聚起一個看似穩固的權力核心,共同麵對城外大敵與內部隱憂。
    跪在百官之中的裴矩,低垂的眼簾下精光一閃,對這迅速而全麵的安排,既有被納入核心的些許安慰,更有對背後那隻精準操控一切的手的深深忌憚。
    蕭瑀麵色沉靜,叩首謝恩,心中卻知這“顧命”之位,既是榮耀,更是架在火上烤的囚籠。
    其他受賞官員,亦是心思各異,或激動,或惶恐,或暗自盤算。
    一個由魏王楊子燦絕對主導、蕭太後臨朝象征性製衡、多位顧命輔臣協同支撐的全新權力格局,以詔書的形式,公之於眾。
    舊勢力在封賞中被部分吸納安撫,新秩序在名分下加速構建。選擇和站隊,對於丹墀下的每一個人而言,已不再是未來的議題,而是必須立刻做出的、關乎身家性命的抉擇。
    然而,就在這權力交接看似平穩落地的關鍵時刻,後殿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無法自控的騷動和悲泣之聲!
    一直強撐著一口氣、以驚人意誌力完成禪位儀式的太上皇楊廣,在回到後殿,被安置在軟榻上之後,那緊繃的弦,終於徹底斷裂。
    他甚至沒能再留下一句完整的遺言,隻是死死抓住蕭後的手,瞪大著那雙曾經俯瞰九州、如今卻隻剩下無盡空洞與不甘的眼睛,喉嚨裏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嗬嗬”聲響,最終,頭一歪,手臂頹然垂落。
    大隋第二代皇帝,那位功過皆足以驚世、毀譽皆足以塞天的楊廣,就此龍馭殯天,走完了他充滿爭議、波瀾壯闊而又悲劇收場的一生。
    他將一個支離破碎、烽煙四起的帝國,連同無盡的麻煩、未竟的野心與沉重的罵名,一並留給了他的兒孫,留給了那個他臨終前才不得不托付重任的穿越者。
    蕭後的哭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後殿。
    得到消息匆匆趕回的楊子燦、裴矩、蕭瑀等人,麵對榻上那具迅速失去溫度的軀體,神色各異。
    楊子燦眼神複雜,沉默不語;裴矩閉目長歎,不知是悲是歎;蕭瑀麵露戚容,卻也暗藏憂色。
    楊侑聞訊趕來,看到祖父的遺體,嚇得渾身發抖,幾乎暈厥,被屈突壽死死扶住。
    四
    “秘不發喪!”
    楊子燦的聲音冰冷而決斷,瞬間壓過了殿內的悲聲。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在場每一個核心人物:
    “城外敵軍未退,城內人心未附。太上皇駕崩的消息,絕不能此刻泄露!違令者,斬!”
    所有人心中一凜,立刻明白了此舉的嚴峻性與必要性。
    一旦楊廣死訊傳出,城內守軍士氣必遭重挫,城外聯軍則很可能趁喪猛攻,局麵將瞬間崩潰。
    在楊子燦的強力彈壓下,紫微殿楊廣養病及駕崩之處)被立刻徹底封鎖,所有知情者被嚴令禁口。
    對外隻宣稱太上皇因悲痛勞累,需要絕對靜養,任何人不得打擾。
    然而,就在這紛亂、悲痛與高度緊張的局勢下,一個更加驚人的消息,由難李親自帶來,稟報給了剛剛處理完楊廣後事、正在與裴矩、蕭瑀緊急商議明日防務的楊子燦。
    “殿下!”
    難李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凝重,“就在禪位大典進行、宮中守衛力量主要集中於大興殿及紫微殿區域時……越王楊侗,在其府邸……失蹤了!”
    “什麽?!”
    蕭瑀失聲驚呼。
    裴矩的眉頭,瞬間鎖死。
    楊子燦眼中寒光爆射:
    “何時發現?現場情況如何?”
    “約莫半個時辰前,其府中護衛換崗時,發現內院空無一人。越王及其兩名貼身近侍,如同人間蒸發。現場沒有任何打鬥痕跡,門窗完好,府外圍控的灰影暗哨也未發現任何異常人員出入。隻在越王書房的書案上,發現了一枚……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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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李呈上一物。那是一枚小巧的、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上麵雕刻著一個詭異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鬼臉圖案,下方有兩個古樸的篆字——“鬼穀”。
    大殿內,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楊侗的失蹤,與鬼穀道牽扯上關係,這無疑是在本已暗流洶湧的湖麵下,又投入了一顆深水炸彈。
    是被脅迫?還是自願?鬼穀道在這個敏感時刻劫走或接走楊侗,目的何在?是為了複製一個“正統”傀儡,與楊侑、楊子燦打對台?還是另有更深層的圖謀?
    楊子燦看著那枚鬼穀令牌,眼神冰冷如刀。他想起楊廣臨終那句關於“雁門”和“影子”的警告,想起李秀寧之前對楊侗可能被利用的判斷,想起鬼穀道核心人物神秘消失的前科……所有的線索,似乎在這一刻隱隱串聯起來。
    “查!”
    楊子燦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動用一切力量,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越王的下落!同時,嚴密監視所有可能與鬼穀道有牽連的勢力和人物,特別是……娘子軍舊部所部以及河北、河東方向的異動!”
    他抬起頭,望向殿外愈發陰沉的天色,仿佛能穿透宮牆,看到城外那連綿的敵營,看到那隱藏在黑暗中的無數雙眼睛。
    舊皇薨逝,新皇初立,強敵環伺,內鬼作祟,更有神秘勢力在陰影中伸出觸手……這多事之秋,這危機四伏的爛攤子,他楊子燦,真的準備好了嗎?
    答案,或許就在即將到來的、更加血腥的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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