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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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興城,這座曾經的天下第一雄城,如今已徹底淪為巨大的囚籠。
秋日的陽光透過厚重的雲層,吝嗇地灑在斑駁的城牆上,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那股混合著恐懼、焦慮和絕望的氣息。
楊子燦的“鐵壁合圍”戰略,並非疾風驟雨般的猛攻,而是如同一位經驗豐富的漁夫,沉穩地撒下一張彌天大網,然後耐心地、一寸寸地收緊。
東麵的潼關,賀婁蛟麾下的精銳如同磐石,牢牢扼守著關中門戶;東南的武關,江南大營的數萬健兒如同出鞘的利劍,寒光直指秦嶺東南麓。
北麵的黃河渡口,蒲津、龍門之外,山東剿匪大營的鐵騎卷起的煙塵遮天蔽日,凜冽的殺氣隔著滔滔河水都能讓對岸的守軍兩股戰戰。
西麵、南麵,張掖剿匪大營魚俱羅部與天水屈突通部,如同兩把巨大的鐵鉗,正穩健地合攏於隴山、大散關一線,意圖徹底斷絕關中與隴西、巴蜀的聯絡。
……
反王聯盟號稱的百十萬大軍,連同裹挾的民夫、家眷,以及原本長安城內的數十萬居民,此刻如同被圍困在逐漸幹涸的池塘裏的魚,活動的空間被無情地壓縮到以大興城為核心的京畿狹小區域。
昔日縱橫馳騁、割據一方的豪雄們——李淵、李密、竇建德、王世充、羅藝、劉武周、薛舉……此刻隻能困守在這座孤城之內,望著城外日漸密集、燈火徹夜不息的隋軍營壘,感受著那無形的、卻重若山嶽的壓力。
那種感覺,不是刀劍臨身的劇痛,而是緩慢窒息的恐懼。
突圍,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念頭,卻也成了最難實現的奢望。
每一次試探性的出擊,都如同撞在銅牆鐵壁上。
十日前,李密麾下大將左武厚大將軍李君羨,自恃勇武,率五千精騎試圖從東南方向藍田關一帶尋找破綻。
結果尚未靠近關隘,便在狹窄的穀道中遭遇江南大營預設的伏擊。據逃回的殘兵描述,那根本不是傳統的兩軍對壘,而是單方麵的屠戮。
無數從未見過的弩機從兩側山崖射出密集如蝗的箭矢,箭頭淬毒,見血封喉。
隨後滾木礌石如山崩而下,最後才是沉默如山的重甲步兵如同移動的城牆般推進,將僥幸衝過箭雨和滾石的瓦崗騎兵碾碎。
李君羨本人身中三箭,仗著馬快才僥幸撿回一條命,五千騎兵回來的不足三百。
五日前,李淵次子李世民,帶著重新整編、補充了部分尉遲敬德殘部的玄甲軍,試圖向北衝擊龍門渡口。
然而對岸的隋軍根本不與之接戰,隻是用射程驚人的床弩和排筏搭載的弓手進行遠程覆蓋。
玄甲軍尚未靠近河岸,便已損失慘重。
更令人絕望的是,當他們試圖後撤時,側翼突然殺出似乎是突厥人率領的狼軍輕騎,如同剔骨尖刀,狠狠撕下了一塊血肉。
李世民損兵折將,狼狽退回城中,那張年輕而驕傲的臉上,更是陰雲密布。
日了狗了,突厥人怎麽專盯著自己不放,難道自己暗中定計謀殺親妹的舉動暴露了?
向西、向南的嚐試,眾反王派出的精銳遭遇同樣如此。
張掖大營魚俱羅部和屈突通部的隋軍,並不急於攻城略地,而是穩紮藩籬,一步步清除外圍據點,將延興王朝的活動的空間壓縮、壓縮再壓縮。
他們像是一群最有耐心的獵人,不疾不徐,核心職責就是牢牢守著關隘,切斷一切補給線,等待著籠中的野獸在饑餓、恐慌和內鬥中耗盡最後一絲力氣。
於是,堅守那些尚在手中的、位於包圍圈內層的少數關城如靠近子午穀南口、儻駱道南口等),並竭力維持大興城本身的防務,便成了反王們眼下唯一能做的、也是不得不做的選擇。
然而,軍心已開始如同沙堡般鬆動。來自不同勢力的士兵在城頭相遇,眼神中不再是同仇敵愾,而是深深的警惕與猜忌。
糧食配給開始減少,怨言在軍營的各個角落滋生、蔓延。
將領們則忙於互相指責,推諉突圍失利的責任,或者暗中計算著自己麾下還有多少可戰之兵,多少存糧。
就在這壓抑得令人發瘋的氛圍中,另一場風暴,因李秀寧的“死”,率先在城內引爆,其猛烈程度,甚至超過了城外步步緊逼的隋軍。
二
鎮國平陽公主、突厥側可敦李秀寧“傷重不治”的訃告,以及隨後那場極盡哀榮的盛大葬禮,並未能平息所有的質疑,反而像在滾沸的油鍋裏潑進了一瓢冷水,引來了更激烈的炸響。
最激烈、最不容忽視的反應,來自突厥。
駐蹕大興城的突厥王庭代表,名義上的最高長官是駐紮在李淵軍中的“南麵大將軍”古思漢,一個身材魁梧、麵龐粗獷、性情暴躁的突厥貴族。
但真正掌握核心權力、直接向遠在漠北的“三大羅失缽屈阿策”即楊子燦偽裝的突厥頂級貴族)負責的,是身份更為隱秘、心思也更為縝密的阿史那辛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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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李秀寧母子“一死一失蹤”的消息如同驚雷般傳來時,阿史那辛明心中先是猛地一沉,隨即湧起巨大的疑慮。
他深知李秀寧在神使楊子燦)心中的特殊地位,也清楚那個孩子的重要性。
盡管他內心深處隱約感覺此事蹊蹺,可能與神使更深層的布局有關,但表麵功夫必須做足,甚至要做得比真的更真,才能不引起李淵父子乃至其他勢力的懷疑。
他立刻點齊了一隊百人的精銳突厥狼騎,這些騎士個個膀大腰圓,眼神凶悍,騎著來自草原的高頭大馬,人馬皆披著輕便的皮甲,彎刀在秋日下閃爍著寒光。
阿史那辛明一身突厥貴族服飾,麵色鐵青,手持代表突厥可汗信物的金狼頭權杖,如同一陣狂風,直接闖入了氣氛原本就凝重的唐王府。
守衛唐王府的李淵親兵試圖阻攔,卻被狼騎們用馬鞭毫不客氣地抽開,一陣人仰馬翻。
阿史那辛明徑直闖入正堂,其時李淵正與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以及心腹裴寂、劉文靜等人商議軍務,見到突厥特使如此闖進來,皆是一驚。
“唐王!”
阿史那辛明不等李淵開口,便將沉重的金狼頭權杖狠狠頓在青石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仿佛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操著生硬卻帶著滔天怒意的漢語,聲音如同草原上冬日最凜冽的寒風:
“我需要一個解釋!一個能讓偉大的三大羅失缽屈阿策、能讓整個突厥汗國滿意的解釋!”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李淵父子:
“尊貴的三大羅側可敦,勇武智慧的平陽公主,還有她懷中流淌著神聖突厥與高貴李家血脈的小王子,為何會突然‘傷重不治’?活,我要見人!死,我要見屍!還有小王子,他現在何處?!若不能給我突厥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代,”他冷哼一聲,環視堂內諸人,威脅之意如同實質的冰錐:
“那麽,我突厥與爾等的盟約,是否需要繼續,就要畫上一個巨大的問號了!屆時,休怪我等不顧盟友之情!”
李淵父子麵麵相覷,內心苦澀難言,仿佛吞下了黃連混合著鋼針。
他們難道能說,是在一場名為家宴、實為鴻門宴的局中圖窮匕見,反被自家女兒妹妹)以其隱藏的絕對力量製住,最終被迫接受了這“假死”的結局,連孩子都被帶走了?他們難道能說,那個孩子此刻或許正被李秀寧的心腹帶著,藏在終南山的某個隱秘角落,或者早已通過秘密渠道離開了大興城?
不能。
這枚帶毒的苦果,他們隻能自己硬生生咽下,還要在臉上擠出悲痛欲絕的表情,扮演好喪女妹)的悲情角色。
李淵猛地從主位上站起,老淚瞬間縱橫,捶打著胸口,聲音哽咽嘶啞:
“辛明特使!本王……本王亦是痛徹心扉,肝腸寸斷啊!秀寧她……她是我最疼愛的女兒,是我李家的驕傲!她多年征戰,舊傷累累,此次……此次複發,來得如山崩海嘯,猝不及防……宮中最好的太醫,用了最好的藥,也是……也是回天乏術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身體搖晃,幾乎要癱軟下去,被一旁的李建成和李元吉慌忙扶住。
他繼續哭訴,字字血淚:
“至於阿遠我那可憐的外孫……秀寧臨終前,神智昏沉,或許是托付給了她信賴的侍女或部將,又或者是……是被某些別有用心的奸人,趁著府中忙亂,悄悄擄走……本王已下令全城戒嚴,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孩兒!生要見人,死……不!絕不會死!定會給可汗、給特使一個交代!”
他的表演,堪稱登峰造極,將一個悲痛欲絕又心懷愧疚的父親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李二在一旁,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他不得不壓下心中的憋屈和怒火,上前一步,對著阿史那辛明躬身一禮,語氣沉痛而懇切:
“特使明鑒,三妹乃我李家支柱,軍中威望無兩,她之離去,於我李家猶如擎天柱折,於朝廷更是莫大損失。我等兄弟悲痛尚且不及,豈會行那等禽獸不如、自毀長城之事?此事背後定有隱情,或有我等尚未查知的陰謀,還望特使寬限時日,容我等細細查訪,必將真相大白於天下!”
阿史那辛明冷眼看著他們父子聲情並茂的表演,心中冷笑連連,麵上卻依舊怒容不減,仿佛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他故意沉默了片刻,讓那壓抑的氣氛幾乎凝滯,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冰冷:
“查?好!我就看在往日情分上,給你們時間查!但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突厥與爾等的盟約,一切合作事宜,皆需暫停!原本商議的糧草接濟、戰馬供應,也暫緩議處!何時找到了小王子,或者給出了令我汗國信服的解釋,何時再談!”
他深知糧草和外部支援,是如今困守孤城的反王聯盟,尤其是李唐集團賴以維持、甚至幻想著日後翻盤的命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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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李淵父子的臉色瞬間由悲轉驚,再由驚轉灰,難看至極。
李元吉更是急得差點跳起來,被李建成用眼神死死按住。
幾乎與突厥人發難的同時,另一股強大的壓力也從內部襲來。
娘子軍殘存的骨幹將領,在右衛大將軍向善誌、前衛大將軍史萬寶的帶領下,數十人一身縞素,腰佩利刃,直接闖入了正在舉行輔政會議的政事堂。
向善誌雖已知曉李秀寧金蟬脫殼的全盤計劃,但戲必須做足,而且要做得逼真,才能掩護公主的真正行蹤,並借此向李淵父子施壓,為後續行動爭取空間和資源。
她雙目赤紅,如同燃燒的火焰,按在劍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因“悲憤”而微微顫抖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政事堂內:
“太師!唐王!諸位輔政!公主殿下為國征戰,身上大小創傷二十餘處,哪一次不是從鬼門關闖回來的?!為何此次舊傷複發,就如此突然,連救治的機會都沒有?!”
“末將等追隨公主多年,深知殿下體質異於常人,意誌堅韌如鐵,縱有舊傷,亦絕不致如此倉促薨逝!”
“宮中太醫何在?診脈記錄、用藥方劑何在?參與救治的都有哪些人?”
“若不能給我等追隨公主浴血多年的將士一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代,”她猛地踏前一步,氣勢淩厲:
“我等麾下數萬將士,絕不答應!公主殿下絕不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史萬寶更是須發戟張,如同一頭被激怒的雄獅,聲如洪鍾,震得殿瓦似乎都在嗡嗡作響:
“定是有宵小之輩,暗中作祟,害了公主!若讓俺老史查出來是哪個烏龜王孫八蛋下的毒手,定將他千刀萬剮,碎屍萬段,告慰公主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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