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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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凶狠的目光,毫不掩飾地掃過李淵、李密等人,仿佛他們每一個都可能是凶手。
麵對突厥方麵赤裸裸的施壓和娘子軍舊部洶洶的、直指核心的質問,李淵父子真正體會到了什麽叫焦頭爛額,內外交困。
突厥,是他們理論上最後的退路和外援,萬一徹底鬧翻,且不說日後能否得到支援,就是眼前這些駐紮在城內的突厥狼騎鬧將起來,就是天大的麻煩。
而娘子軍,雖已“星散”轉移,但其殘存的力量和在軍中尤其是中下層將士中的影響力仍在,若處理不當,引發營嘯或兵變,在這被圍困的孤城裏,無疑是滅頂之災。
他們父子,隻能一邊用更盛大的哀榮和更浮誇的悲痛表演來安撫、麻痹各方,一邊暗中動用所有能動用的力量,瘋狂追查阿遠的下落和李秀寧可能留下的後手,同時內心深處祈禱李秀寧真的就此徹底消失,不要再掀起任何波瀾,讓他們能勉強維持住這搖搖欲墜的局麵。
於是,李秀寧的葬禮,被辦成了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空前絕後的盛大表演。
皇帝楊侗在衛玄等人的操縱下)親自出宮,前往靈堂致哀,以示“皇恩浩蕩”。
三軍縞素,滿城皆白,紙錢如同雪花般飄灑了整整三日。
李淵父子在靈前哭得撕心裂肺,幾次“悲痛過度”而昏厥,需要旁人掐人中、灌參湯才能“蘇醒”過來,繼續哭靈。
那悲慟,或許有三分是對血脈親情的最後一絲眷戀,有三分是對自身處境和未來的恐懼,剩下的四分,全是精心算計的表演,旨在向突厥、向娘子軍舊部、向天下人展示他們李家的“仁至義盡”和“無辜”。
而李密、竇建德、王世充等其他反王,則大多冷眼旁觀著這場鬧劇。
李秀寧的死,對他們而言,無疑是除去了一個強大的、難以掌控的競爭對手,空出了大片的權力和利益。
看著李淵父子被突厥人和自家舊部逼得如此狼狽,看著他們那略顯浮誇的悲痛,這些反王心中甚至隱隱有一絲快意和幸災樂禍。
至於李秀寧是否真的死了,究竟是怎麽死的,是被李淵父子清除門戶,還是死於其他陰謀,他們並不真正關心,甚至樂見其成。
在權力的角鬥場上,少一個強有力的玩家,總歸是好事。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靈堂之上,哀樂陣陣,哭聲震天,香火繚繞。
靈堂之外,權力算計,暗流湧動,殺機四伏。
那些真心為那個曾經美麗絕倫、鮮衣怒馬、縱橫捭闔、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的奇女子掬一把同情之淚的,除了她那些隱藏起來的真正心腹,以及少數受過其恩惠的士卒百姓,在這座被野心和欲望填滿的帝都裏,又能有幾人?
二
洛陽,魏王府,白虎殿。
燭火搖曳,將楊子燦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在懸掛著巨大輿圖的牆壁上。
他手中拿著剛剛由灰影和白鷺寺以最高優先級送達的密報,上麵用特殊的密碼和隱語,詳細描述了李秀寧“身死”的官方消息、那場盛大葬禮的每一個細節,以及突厥代表阿史那辛明和娘子軍舊部向善誌、史萬寶等人向李淵父子發難的全過程。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堅硬的紫檀木案幾,發出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目光落在密報上,卻又仿佛穿透了紙張,看到了那座遙遠而混亂的都城。
盡管根據之前“家宴”事件的情報,他已推測李秀寧很可能是“假死脫身”,這是一種最合理、也最能保護她和孩子的策略。
但當“死訊”被如此正式、如此公開地確認,當那場極盡哀榮的葬禮細節呈現在眼前時,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一絲……他不願承認、卻真實存在的揪心,依舊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內心。
那個與他有著肌膚之親、育有一子、在戰場上針鋒相對、在權謀中相互博弈又彼此深深牽掛的女子,那個身份複雜、意誌堅定、如同夜空中最耀眼也最難以捉摸的星辰般的李秀寧,難道真的就這樣如同流星般隕落,消失在權力的傾軋之中?
盡管理智告訴他這大概率是金蟬脫殼之計,但萬一呢?
萬一計劃出了紕漏?
萬一李淵父子或者那個詭異的玄幽子,動了什麽他不知道的致命手腳?
這種不確定性和潛在的失去感,讓他罕見地感到一陣心悸。
他發現自己無法安然坐在洛陽,僅僅通過冰冷的文字來等待一個結果。
他必須要親眼去看,親自去確認,盡管顯得有些不知輕重和不合時宜。
“準備!挑選精幹人手,我要去大興城!”
他終於停下敲擊的手指,對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一旁的胡圖魯吩咐道,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王爺!”
胡圖魯聞言大驚,臉上寫滿了不讚同:
“大興城如今龍潭虎穴,各方勢力盤踞,李淵、李密、竇建德、王世充等人皆在其中,還有鬼穀道、突厥勢力錯綜複雜,風險太大!您乃國之柱石,萬金之軀,豈可輕涉險地?若有閃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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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魯,這有什麽?!”
楊子燦打斷他的話,站起身,拍拍胡圖魯的肩膀。
他走到那巨大的沙盤前,目光落在大興城的位置,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如鷹隼的光芒。
“咱們正好親眼看看,這群困獸在絕境中還能玩出什麽花樣。也順便……確認一些事情。”
他所說的“事情”,自然是指李秀寧母子的真實情況。
他當然沒有調動大軍,那會打草驚蛇,而且會有很大阻撓。
此次行動,以休沐拜訪高僧修禪為托,秘密潛行。
貴在精、貴在隱、貴在速。
他僅帶了一直以來負責兩京及江都事宜的灰影分區負責人灰五,換上了往來於關中與洛陽之間的商旅服飾,晝伏夜出,繞開隋軍與反王聯盟對峙的主要戰線,日夜兼程,趕往大興城。
以他二人的身手,以及對路途的熟悉程度,其執行能力真就遠超此時代任何一個人或組織。
特別是灰五,對兩京之間哪些小路可以通行、哪些關卡可以賄賂、哪些地區有接應的據點,都了然於胸。
再加上灰影無孔不入的情報網絡和接應,楊子燦二人,竟真的如同鬼魅般,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越了層層封鎖線,從防守相對鬆懈、且由“殤”暗中影響力的東門區域,利用一條廢棄的水門密道,悄然潛入了這座被重重圍困、氣氛壓抑的帝都。
三
城內的景象,與洛陽的井然有序、生機勃勃形成了慘烈的對比。
街道上行人稀少,且大多麵帶菜色,眼神麻木,行色匆匆。
昔日繁華的東西兩市,如今大半關門歇業,開著的幾家店鋪也門可羅雀,貨架上空空如也。
一隊隊隸屬於不同反王的士兵在街上巡邏,他們穿著不同製式的號衣,彼此之間眼神警惕,充滿了不信任,甚至偶爾會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摩擦而互相推搡、斥罵,氣氛緊張得一觸即發。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著灰塵、恐懼和隱隱絕望的氣息。
楊子燦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魂,融入了大興城的陰影之中。
他沒有去聯係任何已知的、身處高位的暗樁——無論是潛伏在李密軍中、已貴為右武侯大將軍、掌控“殤騎”的“殤”,還是在李淵麾下擔任錄事及鎧曹參軍的武士彠,亦或是早已被滲透、身為傀儡的西秦霸王薛舉部。
他需要的是絕對隱秘的觀察,不想因任何不必要的接觸而打草驚蛇。
他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目標,是李秀寧的停靈之所。
靈堂設在了原本屬於前隋某位親王的府邸,被臨時改建,極盡奢華之能事,以彰顯“延興”朝廷和唐王府對這位“功勳公主”的尊崇與哀悼。
巨大的白色帷幔從府門一直掛到靈堂深處,日夜有僧道念經超度,香火繚繞不絕。
靈堂內外,由李淵派的親兵和部分尚未完全撤離、對真相並不知情的娘子軍舊卒共同看守,戒備森嚴。
在一個月黑風高、烏雲遮星的深夜,楊子燦動了。
他換上了一身緊身的黑色夜行衣,如同融入夜色的獵豹,與灰五默契配合,利用陰影、牆角、以及守衛換崗時那短暫的空隙,悄無聲息地避開了所有明哨暗崗,如同一陣輕風般潛入了靈堂深處。
灰五則如同最忠誠的幽靈,在外圍占據製高點,利用特製的弓弩和吹箭,隨時準備清除任何意外的威脅,確保萬無一失。
靈堂內,因為已是深夜,念經的僧道早已散去,隻剩下幾個負責添油剪燭的仆役,也都在角落裏打著瞌睡,迷香之後也沉沉睡去。
巨大的、用名貴楠木打造的棺槨,在數十盞長明燈跳躍的火光映照下,泛著冰冷而幽暗的光澤。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檀香、蠟燭燃燒以及紙錢焚化後的混合氣味,還有一種為了防腐而使用的、略帶刺鼻的藥水味道。
楊子燦屏住呼吸,將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
他運起內勁,雙耳微動,確認周圍除了仆役細微的鼾聲再無其他異動後,才如同鬼魅般飄到棺槨旁。
他仔細觀察棺蓋的接縫,發現並未被完全釘死,這或許是方便日後遷葬,或許也是李秀寧計劃中的一環。
他取出特製的、非金非鐵的工具,手法精巧而熟練地撬開卡榫,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棺蓋被緩緩移開一道縫隙,那股混合著香料和防腐藥劑的濃烈氣味更加撲鼻而來。
楊子燦的心,在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那顆曆經兩世風雲、早已堅如磐石的心髒冷靜下來,然後湊近那道縫隙,向內望去。
棺內,鋪著厚厚的、象征高貴的明黃色錦緞,一大一小兩具遺體靜靜地躺在其中。
女子身著平陽公主全套品級的華麗葬服,頭戴珠冠,麵容經過宮廷斂容師精心的修飾,顯得蒼白而安詳,五官輪廓,赫然是李秀寧的模樣。旁邊那個小小的男嬰,被包裹在同樣精致的絲綢繈褓之中,雙眼緊閉,小臉也是毫無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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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楊子燦感覺自己的呼吸似乎停止了,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但他畢竟是經曆過信息爆炸時代、又在隋末亂世中掙紮求生、掌控龐大勢力的穿越者,心誌之堅毅遠超常人。
他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將棺蓋再推開一些,讓長明燈的光線更多地照入,然後湊得更近,幾乎是貼著臉仔細觀察。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手術刀,掠過“李秀寧”的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肌膚。
手指隔著薄薄的絲綢手套,極其輕微地拂過她的臉頰、脖頸、耳後……觸感冰冷而僵硬,帶著明顯經過藥物處理和填充的痕跡。
他仔細審視著她的五官輪廓,眉毛的弧度,眼窩的深淺,鼻梁的線條,嘴唇的形狀……甚至發際線的走向。
盡管眼前的這具遺體,易容術堪稱登峰造極,足以騙過絕大多數人,包括與李秀寧朝夕相處的父兄,但瞞不過他。
不對,不對!!
這,不是她!
他對她的身體……也算太熟悉了。
那眉宇間蘊含的、即使沉睡也無法完全掩去的勃勃英氣;那頸側靠近鎖骨處一顆極淡的、隻有在極其親密時才能注意到的小痣;那因常年握持刀劍、在馬背上征戰而形成的、指關節處細微的變形和繭子……眼前這具遺體,雖然形似,做到了七八分,卻神非,完全缺乏那些獨屬於李秀寧的、鮮活而生動的、早已烙印在他靈魂深處的細節。
這更像是一個精心挑選的、體貌特征相近的替身。
最重要的,是體香嚴重不對……白道嶺大營的初次坦誠相遇,她的香味讓他刻入骨髓!
至於那個男嬰……既然女子不是李秀寧,這個孩子的身份,自然也充滿了疑點。
雖然乍一看去,那眉眼間似乎隱約有幾分他與秀寧的影子,但仔細端詳,卻又覺得有些似是而非。
楊子燦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那股血脈相連帶來的奇異悸動和想要不顧一切確認的衝動。
他不能完全確定,但理智告訴他,大概率,這也不是他的阿遠。
李秀寧既然能安排如此精妙的金蟬脫殼,必然會將自己的骨肉置於最安全的地方,絕不會留在這樣一個明顯的、可能被檢查的棺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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