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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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懸著的心,如同巨石落地,猛地落回了實處。
    一股巨大的慶幸,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而複得的狂喜,如同暖流般瞬間湧遍全身,驅散了之前的冰冷和焦慮。
    她,還活著!
    他的……秀寧,還好好地活在這世間的某個角落!
    她成功地戲弄了所有人,包括她的父兄,也包括……他。
    眼角有些酸澀,但也隨即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這在幽幽的棺槨之中,顯得太過詭異恐怖了!
    對李淵父子的那股因懷疑他們下毒手而產生的蝕骨恨意,也隨之消減了大半。
    他們或許起了殺心,布下了殺局,但最終,秀寧憑借自己的深謀遠慮和隱藏的絕對力量,不僅破局而出,還反將一軍,讓他們吞下了這枚難以下咽的苦果。
    這結局,比他預想的最好情況,還要好上許多。
    他輕輕地將棺蓋恢複原狀,確保每一個卡榫都回到原位,沒有留下任何被人動過的痕跡。
    當然,也沒在看棺槨中那對替身屍體一眼。
    然後,他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靈堂的陰影,再經由複雜的路線,離開了這處是非之地。
    轉身融入沉沉睡去的城市夜色時,他的腳步明顯輕快了許多,一直緊繃的嘴角,甚至難以抑製地勾起了一抹細微的、如釋重負的弧度。
    輕輕地來,輕輕地走,不帶走一片雲彩。
    二
    既然確認了李秀寧無恙,楊子燦此行的首要目的便已圓滿達成。
    但是,他並未立刻離開。
    這座因被困而內部壓力持續攀升、因李秀寧之“死”而權力結構出現真空的混亂孤城,正是他近距離觀察對手、了解其內部矛盾、甚至暗中施加影響、加速其崩潰的絕佳舞台。
    他沒有去驚動任何身處高位的下屬,無論是“殤”、武士彠,還是薛舉身邊的滲透者。
    他需要保持絕對的隱秘,像一個真正的幽靈,冷眼旁觀這場困獸之鬥。
    然而,在另一個更深露重的深夜,他通過灰影的特殊聯絡方式,秘密約見了阿史那辛明。
    會麵地點,安排在城南靠近漕渠的一處看似普通的貨棧內。
    這處貨棧明麵上經營著來自巴蜀的藥材和漆器,實際上是粟末地政權一個重要的情報中轉站和物資儲備點,擁有完善的密室和逃生通道。
    當阿史那辛明在灰影的引導下,穿過重重偽裝,進入那間點燃著昏暗油燈的密室,看到卸去商旅偽裝、露出真容、負手而立望著牆上關中地圖的楊子燦時,驚得瞳孔猛縮,差點失聲叫出來。
    隨即,難以抑製的狂喜和激動湧上心頭,他下意識地就要以突厥神教中參見至高神使的禮儀,單膝跪地,右手撫胸,深深俯首。
    “不必多禮,辛明。”
    楊子燦仿佛背後長了眼睛,在他膝蓋即將觸地時轉過身,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這裏不是草原,非常時期,一切從簡。你在這裏,辛苦了。”
    “神使……您,您怎麽親自來了?這……這大興城如今危機四伏,各方耳目眾多,萬一……”
    阿史那辛明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充滿了真摯的擔憂。
    在他心中,楊子燦不僅是賦予他新生和權力的神使,更是帶領突厥走向更強盛的希望,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無妨。我來看看。”
    楊子燦擺擺手,示意他坐到旁邊的胡床上:
    “秀寧公主之事,你之前的應對,分寸拿捏得很好。既表明了態度,施加了壓力,又沒有真的將李淵父子逼到狗急跳牆的地步。繼續保持這種態勢,但要記住,我們的目的,不是立刻逼反他們,而是讓他們內部亂起來,互相猜忌,無暇他顧,也無法整合力量一致對外。”
    “是,屬下明白!請神使放心!”
    阿史那辛明恭聲應道,心中因得到肯定而振奮。
    “另外,”楊子燦目光閃動,如同暗夜中的星辰,指向地圖上象征各方勢力的標記。
    “李秀寧‘已死’,她留下的權力真空,以及娘子軍‘星散’後留下的防區、軍隊影響力乃至那些尚未被發現的隱秘資源,必然會引起李密、竇建德、王世充,甚至羅藝等人的瘋狂爭奪。”
    “你要利用你突厥特使的身份,暗中推波助瀾,讓他們鬥得更激烈些。可以適當放出風聲,或者通過古思漢,暗示突厥願意支持‘有力者’、‘識時務者’來接管平陽公主留下的部分‘遺產’,比如她在城西的部分營區,或者與某些關中豪族的聯係渠道。”
    阿史那辛明眼中精光一閃,立刻領會了其中的奧妙:
    “神使妙計!”
    “如此一來,這些反王為了爭奪這點看似肥美的殘羹冷炙,必會像餓狼搶食一樣,互相撕咬,自相殘殺,極大地消耗他們本就不多的實力和精力!”
    “屬下知道該怎麽做了!”
    楊子燦讚許地點點頭:
    “還有,密切關注鬼穀道那個七長老玄幽子的動向,也是我們情報的黑洞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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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人老謀深算,控製著楊侗這個小皇帝,他的‘孵鳳’計劃,我始終覺得不簡單,背後可能隱藏著更大的圖謀。”
    “他最近與李密走得很近,你要留意他們之間是否有更深入的勾結。”
    “是!屬下已加派了人手盯著玄幽子和他的弟子,一有異動,立刻稟報神使!”
    “最後,也是目前最重要的一點,”楊子燦壓低了聲音,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變得格外凝重。
    “動用你在城中的所有資源、渠道和影響力,在不暴露我們自身的前提下,秘密散播一個消息……一個關於糧食的消息。”
    ……
    他低聲對阿史那辛明詳細交代了一番,包括如何選擇散播的渠道如市井流民、底層軍吏、不得誌的小官吏),如何控製流言傳播的節奏和範圍,以及最終要達成的效果。
    阿史那辛明聽得連連點頭,臉上露出了心領神會、甚至帶著一絲殘忍期待的笑容:
    “神使此計,直擊要害!屬下保證,不出五日,這消息就能像野火一樣,燒遍整個大興城!”
    “讓那些還做著裂土封王美夢的家夥,徹底清醒過來!”
    三
    楊子燦的暗中布局,如同在即將沸騰的油鍋裏又投入了一把燒得通紅的鐵砂。
    本就因李秀寧之“死”而暗流洶湧的大興城,變得更加混亂、躁動不安。
    李密,開始頻繁地、秘密地接觸原屬娘子軍係統的中下層將領,許以高官厚祿,甚至承諾將來裂土封疆時給予更大的自主權。
    竇建德,則發揮其“寬厚”的名聲優勢,派人帶著金銀絹帛,慰問那些對李唐失望、又對前途感到迷茫的軍官家屬,試圖用“仁義”收買人心。
    王世充,更是手段百出,一邊威逼利誘,一邊利用其掌控的部分洛陽舊部關係網,想要在李秀寧留下的權力真空中,強行分走最大的一塊蛋糕。
    ……
    突厥代表阿史那辛明主要通過南麵大將軍古思漢)時而對李密示好,時而對竇建德表示欣賞,時而又對王世充的“實力”表示認可的曖昧不明態度,更是極大地刺激和加劇了這種爭奪。
    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突厥人選中的、那個可以接管李秀寧遺產的“有力者”,彼此之間的摩擦與衝突日漸增多,從最初的暗中較勁、互相拆台,很快升級為小規模的械鬥甚至在街市上公開爆發。
    為了爭奪一個原本由娘子軍控製的、儲存了不少軍械的武庫,李密部將和王世充的部下就在西市大打出手,死傷數十人,最後還是衛玄勉強調停,才沒有演變成大規模火拚。
    李淵父子試圖彈壓,卻發現自己在軍中的威望和控製力,正在這種愈演愈烈的內耗和爭奪中不斷削弱。
    他們失去了李秀寧這支重要的製衡力量,又麵臨著突厥的外部壓力,對於李密、竇建德等人的陽奉陰違和暗中擴張,竟有些力不從心。
    然而,這一切的混亂、內鬥與權力傾軋,在一個更根本、更致命的危機麵前,都顯得那麽微不足道,如同颶風來臨前的微風。
    糧草,斷了。
    起初,隻是下層士兵和普通百姓發現,每日領取的口糧配額在悄然減少,從幹飯變成了稀粥,粥也越來越稀,能照見人影。
    人們隻是以為這隻是暫時的運輸困難,或者是上麵的大人物為了維持長久計而采取的緊縮措施。
    而反王們,自己也大多如此認為,甚至還互相指責是對方克扣了糧餉,中飽私囊。
    但很快,不妙的跡象開始無法掩蓋。
    先是供應各大王府和中樞官員的糧食,也開始見底,餐桌上難得見到葷腥,連李淵宴請突厥特使的宴席,都顯得頗為寒酸。
    接著,市場上糧價開始如同脫韁的野馬般瘋漲,短短數日,翻了幾十倍,而且有價無市。
    最後,連負責維持城內秩序的軍隊,也開始出現因糧食配給不足而引發的騷動和抱怨。
    恐慌,如同無形的瘟疫,在沉默中迅速蔓延至全城的每一個角落。
    一種大難臨頭的預感,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終於,在李秀寧那場盛大葬禮結束後的第十天,一個驚天噩耗,如同積蓄了許久終於炸響的霹靂,徹底擊碎了所有人殘存的僥幸,將大興城推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負責清點府庫、籌措軍糧的度支郎中,在一個清晨,連滾爬爬、衣衫不整、麵無人色地衝進了正在為如何分配所剩無幾的軍糧而爭吵不休的政事堂。
    他甚至來不及行禮,就撲倒在地,用帶著哭腔的、尖利到破音的聲音嘶喊道:
    “空的!空了!太倉、永豐倉、常平倉……都……都是空的……假的!”
    原本喧鬧的政事堂,瞬間死寂。
    衛玄手中的茶盞“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淵猛地從座位上站起,身體晃了晃。
    李密、竇建德、王世充等人也霍然變色,目光齊刷刷地盯在那度支郎中身上。
    “胡說八道!”
    李建成厲聲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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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倉儲備,足以支撐兩年之久,怎會空了?!”
    那度支郎中抬起頭,臉上滿是鼻涕和眼淚,絕望地喊道:
    “下官……下官起初也不信!可……可除了最外麵幾廒做掩護的、早已吃空的倉廒,裏麵那些……那些被視為最後家底、寄托了全城希望的倉廒,打開之後……裏麵……裏麵全都是空的啊!”
    他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哭喊著描述那令人絕望的場景:
    “倉尖上鋪著的那一層,是真正的糧食,金黃誘人……可下麵!下麵墊著的是厚厚的木板!掀開木板……下麵不是糧食,是石頭!是沙子!是夯實的黃土!”
    “空的!都是空的!我們……我們都被騙了!全城的命脈,早就被人掏空了!”
    “空倉!是空倉!”
    他最後的聲音如同垂死的哀鳴,回蕩在死寂的政事堂內,“完了……全完了……”
    消息,如同失控的野火,瞬間燒遍了全城每一個角落。
    大興城內,積蓄已久的恐慌和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爆發!
    軍隊開始失控,饑民如同潮水般湧上街頭,衝擊著任何可能還有存糧的富戶、商鋪,甚至是官衙!
    哭嚎聲、叫罵聲、搶奪聲、打砸聲……匯成了一曲末日降臨的混亂交響曲。秩序,在生存的本能麵前,徹底崩解,蕩然無存!
    困獸猶鬥,但當困獸發現自己連最後一點維係生命的食糧都沒有時,剩下的,便隻有最原始、最殘酷、最沒有底線的掙紮與互相撕咬。
    大興城,這座曾經象征著無上榮耀與權力的帝都,在楊子燦精心構築的“鐵壁合圍”與這致命的“空倉”噩耗的雙重打擊下,徹底變成了人間煉獄,變成了即將在自相殘殺中流盡最後一滴血的角鬥場。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位悄然而來、又悄然而去,如同死神般播下了混亂種子的魏王楊子燦,此刻已遠在城外。
    他站在一處可以眺望大興城輪廓的高坡上,遙望著那座在夕陽餘暉與逐漸升起的火光映照下、如同受傷巨獸般躁動不安的城池,臉上無喜無悲,隻有一片冰封的冷漠。
    他知道,收割的時候,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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