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厥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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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興城的末日景象,在突厥人眼中,已從最初的“豐饒獵場”變成了亟待逃離的泥沼。
城內,易子而食已非傳聞,餓殍倒斃街頭無人收殮,僅存的一點秩序如同風中殘燭,在絕望的哭嚎與零星爆發的搶掠廝殺中搖曳欲滅。
曾經象征著權力與繁華的朱雀大街,如今被一種混雜著腐臭與絕望的死亡氣息籠罩。
反王聯盟的高層,固然還掌握著最後一點隱秘的存糧,勉強維持著核心武力和自身的體麵,但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不過是杯水車薪。
失去了持續的外部輸入,這座被重重圍困的孤城,崩潰隻是時間問題。
而突厥人,這支他們曾引為強援、甚至暗自忌憚的力量,此刻的存在變得異常尷尬。
起初,突厥人以糧食“招募”人口,對李淵、李密等人而言,是減輕壓力、轉移矛盾、甚至從中漁利的“好事”。
他們默許,甚至暗中推動,將大量“無用”的底層民眾、俘虜、乃至不聽話的部下,當作籌碼換取寶貴的糧食和其他物資。
這筆殘酷的交易,一度維係著城內一種扭曲而脆弱的平衡。
然而,隨著饑荒加劇,糧食來源徹底枯竭,突厥人自身攜帶的糧秣也需優先保障北歸之需,這種交易的“收益率”急劇下降。
一個健壯工匠能換到的糧食越來越少,一個年輕女子的價格甚至抵不上一袋發黴的粟米。
更重要的是,突厥人開始挑剔,非技藝精湛的工匠或潛力巨大的孩童不再接收。
反王們驚恐地發現,他們手中可用的“籌碼”在迅速貶值,而突厥人對這座城市的“興趣”也在同步銳減。
當“買家”不再願意出價,甚至本身就成為糧食消耗者時,這支外來力量的存在,就從“助力”變成了“負擔”,甚至是潛在的威脅。
恐慌,在高層蔓延。
他們擔心饑餓的突厥軍隊會失控,擔心這些狼騎在離開前會進行最後的、無差別的洗劫。
更擔心的是,一旦突厥人撤走,城外虎視眈眈的楊子燦,將再無顧忌。
這種擔憂,在突厥南麵大將軍古思漢正式向延興朝廷遞交文牒,表明即將北歸之意時,達到了頂點。
太極殿內,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
楊侗,麵容消瘦,毫無表情。
當家的李淵,試圖挽留,聲音帶著近乎哀求的意味:
“古思漢大王,如今城內危殆,正需貴部精銳震懾不軌,同舟共濟之時,何以驟然北歸?莫非是朕……是本王有何處怠慢?”
古思漢身披狼裘,立於殿中,麵對一群形容枯槁、強作鎮定的反王,臉上帶著草原武士特有的、毫不掩飾的直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唐王言重了。”
他的漢話帶著濃重的口音,卻字句清晰:
“我等奉可汗之命南下,助聯盟共抗暴隋。”
“如今,大興已下,聯盟立朝,我等使命已了。”
“草原才是我們的家,兒郎們思念故鄉的牧場和風雪。”
“況且,因為側可敦平陽公主的意外去世,尊貴的三大羅催促我等回去交代詳情,哎,我等尚不知如何解釋呢。”
“但願唐王送去的財寶物資,能讓三大羅大人滿意,否則……”
他停頓了一下,沒有延續這個話題。
不過話鋒一轉,目光掃過李淵、李密等人,語氣開始變得強硬:
“再者,如今城內糧盡,我數萬兒郎亦要吃飯!留下,難道要與你們一同餓死,或者……去搶你們那最後一點口糧嗎?”
這話,如同冰冷的刀子,戳破了最後一絲虛偽的客套。
李密臉色鐵青,王世充眼神閃爍,劉武周、羅藝等人則麵露憂懼。
是啊,留下?留下做什麽?一起餓死,還是等著被餓瘋的突厥人反噬?
“將軍誤會了……”
李淵還想再分辯。
“不必多言!”
古思漢大手一揮,打斷了他。
“北歸之意已決,三日後開拔。還請唐王、魏王行個方便,打開通道。至於聯盟日後之事……”
他頓了頓,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表情。
“我等草原之人,不便過多插手中原皇朝更替。當然,如果日後諸位大王有什麽新的需求,歡迎派使者前來我王庭,屆時好酒款待,用到本王之時,一定竭力而為。”
“諸位,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好自為之!”
說罷,他竟不再理會延興朝君臣的反應,微微躬身向中央大位之上高坐的楊侑,行了個合適的草原禮節,便轉身大步離去。
鐵靴,踏在殿磚上,發出空曠而令人心寒的回響。
挽留?
根本無從挽留。
實力對比已然逆轉,主動權早已不在困守孤城的眾反王手中。
突厥人的北歸,不是商量,是通知。
二
接下來的三天,是大興城最後秩序崩解前的瘋狂。
突厥各部——古思漢駐李淵軍附近)、阿史那辛明駐原竇建德軍區域)、阿比措劉武周部)、倉基古力薛舉部)、布拉吉王世充部)——開始緊鑼密鼓地收拾行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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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將從城中搜刮、交易來的財富打包,將篩選好的“人口資源”集中看管。
這個過程,不可避免地引發了最後的混亂。
一些意識到被拋棄的士兵和民眾,試圖衝擊突厥人的營地,想要搶奪糧食,或者阻止他們帶走自己的親人。
然而,回應他們的是突厥狼騎無情的弓箭和彎刀。
鮮血再次染紅了街巷,隻是這一次,施暴者與受害者之間的關係,變得更加赤裸和絕望。
反王們的軍隊,此刻大多選擇了冷眼旁觀,甚至暗中協助突厥人鎮壓“暴民”。
他們不敢,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與突厥人翻臉。
隻求這些“瘟神”盡快離開,哪怕代價是城內最後一絲元氣的流失。
阿史那辛明站在自己的營帳前,看著眼前亂象,眼神冷靜。
他早已通過灰影的渠道,將最珍貴的一批工匠和他們的家眷,以及一些身份特殊、對粟末地未來有用的人才,提前秘密轉移了出去。
此刻明麵上集結的,不過是掩人耳目的部分。
“神使的謀劃,果然深遠。”
他心中暗忖。用敵人的糧食危機,不僅削弱了敵人,還為己方換來了建設急需的人力,更順勢將突厥這支“友軍”安然撤回,一舉多得。
第三日清晨,天色灰蒙。
突厥大軍,終於開拔。
隊伍龐大而冗長,前麵是精銳的騎兵開道,中間是裝載著金銀細軟、糧食鹽鐵的輜重車隊,後麵則是被繩索串聯、步履蹣跚的數千中原民眾,男女老少皆有,眼神麻木,如同牲畜。
隊伍的兩側和後方,是負責押送的狼騎,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他們選擇的路線,是向北,先朝著潼關方向,但並非去叩關,而是沿著隋軍“刻意”留出的、位於包圍圈邊緣的一條通道北行。
這條通道,連接著河東地區,突厥大將軍素鼎方雄蘇定方)的大軍正在那裏“接應”。
延興朝廷派出了以李建成為首的“送行”隊伍,一直送到金光門外。
場麵極其詭異,一方是即將逃出生天、滿載而歸的“盟友”,一方是困守死城、前途未卜的“主人”。
李建成站在蕭瑟的秋風中,看著絡繹不絕北去的突厥隊伍,臉色蒼白,嘴唇翕動,卻最終什麽也說不出來。
任何的客套話,在此刻都顯得無比諷刺和蒼白。
古思漢騎在馬上,對著李建成隨意地拱了拱手:
“世子,留步吧!但願他日,還能在草原上與你共飲馬奶酒!”
這話聽著像是祝願,實則充滿了漠不關心的敷衍。
阿史那辛明則顯得稍微“客氣”一些,他對李建成道:
“世子,保重。中原之事,非我突厥所能久留。希望延興朝廷能渡過此劫。”
語氣平淡,聽不出絲毫真誠。
隨著最後一輛輜重車和押送的狼騎消失在官道的拐彎處,金光門外,隻剩下李建成和寥寥無幾的隨從,以及身後那座死寂而絕望的巨城。
城門,在李建成身後緩緩合攏,發出沉重而刺耳的摩擦聲,仿佛為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反王聯盟,敲響了最後的喪鍾。
三
突厥隊伍的北歸之路,出乎意料的“順利”。
沿途的隋軍據點,似乎接到了嚴令,對這支龐大的隊伍視若無睹,任由其通過預設的通道。
沒有攔截,沒有騷擾,甚至連象征性的監視都保持在最低限度。
這種“默契”,讓一些不明真相的傳統突厥將領在慶幸之餘,也不禁對那位“三大羅失缽屈阿策”的權勢更加敬畏。
此人對於全局的掌控力,對於各方心理的揣摩,已經到了令人心驚的地步。
數日後,突厥大軍抵達黃河渡口。
早已等候在此的素鼎方雄蘇定方),率領著精銳的隋軍騎兵,列陣相迎。
場麵並非劍拔弩張,反而帶著一種程式化的交接意味。
蘇定方策馬而出,與古思漢、阿史那辛明等突厥將領會見。
“古思漢將軍,一路辛苦。”
蘇定方滿麵堆笑,道:
“奉三大羅和可汗之命,在此接應。渡船已備妥,眾健兒可由此渡河北上,返回草原。”
古思漢看著對岸遠處嚴整的隋軍陣勢,又看看蘇定方身後自家那些眼神銳利、裝備精良的突厥狼騎,心中最後一點擔心也消散了。
他笑著抱拳,說著場麵話:
“有勞素鼎將軍。請轉告神使,古思漢部,奉命北歸。”
阿史那辛明則上前,與蘇定方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切,盡在不言中。
人口、物資的交接清單,早已通過灰影渠道傳遞完畢。
接下來的渡河過程,井然有序。
隋軍沒有阻礙,放任北歸的突厥人馬、車輛、物資以及那些被“招募”的人口,安全渡過黃河天險。
當最後一撥突厥騎兵踏上北岸的土地,蘇定方立即下令,自己所屬狼騎,退歸太原盆地。
設下的布防缺口,自然讓渡口沿線的隋軍迅速控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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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的線路,徹底切斷。
站在站在黃河南岸高處之地,古思漢回頭,望了一眼南方那片曾經讓他的家族充滿愛恨情仇和夢魂縈繞的土地,如今隻剩下長長的唏噓。
作為大漢朝李陵的後人,中原長安那可是天下中心啊!
可,現在呢?
怯魅了!
長安雖好,但人心過於複雜!
結合在大興城的所見所聞,在遙想家族中關於太太祖爺爺當年在大漢朝堂的情況,以及後來戰鬥到最後被俘的種種遭遇……這位李陵的後代,不覺神思翻飛、熱淚盈眶。
古思漢,古思漢,這祖輩要求的的起名規則,可是多能表達遠祖忠於大漢、心向故國的深情。
可是,值得嗎?
到了他這一代,終於能踏足故土,又能怎樣呢?又會怎樣?
那些道貌岸然、滿嘴黎民天下的家夥,哪一個不是幹著口腹蜜劍、殺人越貨、禍害天下的惡事?
如果洛陽朝廷會不同,但想象一下又能好到哪兒去呢?
當每一句話裏,都是千般的算計,文縐縐的殺人於無形,那這種生活難道就是人生的高級軌道?!
“去球!”
“草原,才是我等的天下,真的不服,就在馬上見個真章,人這一輩子不就活個痛快?!”
“駕!”
古寺恩最後看了一眼黃河南岸的景象,然後調轉馬頭,揮鞭疾馳,一路向北而去。
這一次南下,突厥援軍獲得了遠超盟約預期的財富和人口,但也深刻見識到了中原亂局的殘酷與可怕。
“走吧。”
阿史那辛明也道:
“草原,才是我們接下來的戰場。”
他意指的,是回去後如何消化此次收獲,以及如何進一步鞏固楊子燦在突厥體係內的影響力。
突厥大軍,如同退潮的海水,向著廣袤的草原深處迤邐而去,將大興城的慘劇和中原的紛爭,徹底拋在了身後。
而對楊子燦而言,送走“突厥”人,便意味著摘除了大興城危局中最後一個最大的變量。
現在,他可以專心致誌,等待著收割那顆已然熟透、甚至開始腐爛的果實。
北風卷地,百草摧折。
南岸困獸,甕中之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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