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喘息與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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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滄州城裏的藥味兒,濃得蓋過了血腥和焦糊。那是腐爛的傷口在無聲呐喊。
    傷兵營早已人滿為患,臨時征用的幾間大屋根本塞不下,廊簷下、院牆邊,但凡能遮點風的地方,都蜷縮著呻吟的軀體。
    空氣是粘稠的,混合著膿血的腥甜、汗水的餿臭、劣質金汁殘留的焦糊,還有草藥煎煮後徒勞的清苦。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絕望。
    “按住!按住他!”一個醫官嘶啞地吼著,額頭青筋暴起。兩個渾身血汙的民壯死死壓住一條瘋狂踢蹬的腿。
    那條腿腫脹發黑,傷口處皮肉翻卷,黃綠色的膿液不斷滲出,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白色的蛆蟲在腐肉裏蠕動。
    醫官手裏的鋸子沾滿了暗紅的血痂,正對著膝蓋上方那塊相對“完整”的皮肉切下去。鋸骨的聲音沉悶而刺耳,蓋過了傷兵撕心裂肺、最終戛然而止的慘嚎。
    “金瘡藥…金瘡藥還有嗎?”旁邊一個年輕的學徒帶著哭腔問,他正用煮沸的粗布徒勞地擦拭另一個傷兵腹部深可見骨的創口,那傷口邊緣泛著死灰色,顯然已經壞疽。
    負責藥庫的老吏佝僂著背,手裏托著個幾乎空了的粗陶罐,裏麵隻剩罐底一層薄薄的、暗褐色的粘稠膏體,散發著淡淡的柳樹皮氣味。“沒了…真沒了…最後一點‘回春膏’…”
    老吏的聲音幹澀絕望,喃喃道“沒了,沒了…!”
    劉體純沉默地站在傷兵營門口,陰影籠罩著他棱角分明的臉。眼前的景象比清軍的刀槍更刺人心肺。每一個無聲死去的傷兵,都是滄州流掉的一滴血。他帶來的軍中藥官王郎中,此刻也束手無策地站在一旁,眼神黯淡。
    “主公,”藥官聲音沉重,“外傷潰爛,高熱不退,皆是邪毒入體所致。若無強效拔毒生肌之藥,恐…十不存一。回春膏雖好,終是杯水車薪。”
    “邪毒…” 劉體純咀嚼著這兩個字,目光掃過營內那一張張被高熱燒得通紅、痛苦扭曲的臉,掃過那些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潰爛傷口。
    他猛地想起趙金工坊裏那些顏色詭異、氣味刺鼻的瓶瓶罐罐,想起趙金曾提過一嘴,說煤焦油裏煉出的東西千奇百怪,有些或許能克這“邪毒”。
    劉體純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可那東西有毒,做消毒水給房間消毒還可以,用在人身上是會中毒而死的。
    眼中一亮,突然想起一個東西,那絕對是消炎的好東西。
    他轉身,大步流星衝向城西角落那片終日彌漫著刺鼻氣味的工坊區。
    工坊裏,趙金正帶著幾個工匠,在一口大鐵鍋前忙碌。鍋裏翻滾著黑乎乎、粘稠的煤焦油餾分,濃煙和難以形容的怪味充斥四周。劉體純的到來讓眾人一驚。
    “趙金!別鼓搗你那黑油了!”劉體純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焦灼,急急說道:“傷兵營快成人間地獄了!缺藥!缺能殺‘邪毒’的藥!馬上準備,按照我的方子去做!”
    趙金抹了把臉上的油汗和煤灰,愣了一下,隨即眼中閃過一絲亮光,略帶驚異地說:“邪毒…拔毒…主公!您…您又要製藥?”
    “對,組織人手,去海裏撈海藻。”劉體純吩咐道。
    “海藻?”趙金皺了皺眉頭。
    “對!海裏的東西!”劉體純點點頭。
    趙金不再問了,他知道這個主公有些神鬼莫測的手段,他說行,一定行。
    “主公,要多少?”
    “越多越好!等下我再派二百親兵和你們一起去幹!此事要保密,私下泄露者,斬!”
    劉體純黑著臉說。
    “諾!”趙金和在場幾個工匠齊聲回答。
    命令如山。一隊親兵被緊急調撥給趙金。幾輛大車在親兵護衛下,衝向東麵的海岸。
    海邊,風勁浪急,帶著濃濃的鹹腥。十幾個親兵們警戒著灘塗和遠處的海平線。
    剩下的親兵們脫得赤條條,在波濤洶湧的海水裏奮力撈取著被潮水衝上岸的各種海草。
    撈上來的海草被胡亂堆在岸邊空地上。
    趙金指揮著點燃了巨大的篝火堆。濕漉漉的海草被不斷投入熊熊烈火之中。
    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發出劈啪的爆響和濃烈的腥鹹煙霧。海草迅速卷曲、碳化,最終化為灰白色的灰燼。
    收集海草灰的過程同樣艱苦。滾燙的灰燼需要用木鍁小心鏟起,裝進帶來的大麻袋裏。海風裹挾著熱灰,撲在臉上、鑽進脖頸,又燙又癢,嗆得人連連咳嗽。
    滿載著海草灰的大車連夜趕回滄州。
    工坊裏徹夜燈火通明。趙金按照劉體純的要求,親自操持,指揮工匠將海草灰倒入一口口特製的大陶缸裏,加入清水,用力攪拌、浸泡。
    渾濁的灰水被一遍遍過濾,最終得到相對清澈、帶著堿澀味的溶液。
    最關鍵的一步到了。趙金小心翼翼地將這些濾液倒入大鐵鍋中,下方柴火燒得極旺。
    溶液在高溫下不斷蒸發、濃縮,鍋底開始析出結晶。空氣裏彌漫著更加濃烈、難以形容的鹹澀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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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了?八成就是它!”
    趙金看著鍋底那層暗紫色、帶著金屬光澤的結晶,聲音激動得發顫。
    他小心刮下一些結晶,立刻送給劉體純檢驗。
    劉體純早就準備好了兩個玻璃杯,一杯裏麵盛著麵粉濁液,一杯裏麵是高度烈酒。
    試驗的時刻到了。
    在趙金緊張目光的注視下,劉體純輕輕地捏取一小撮暗紫色的粉末撒了進去。
    嗤…
    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響。玻璃杯中那團白色的麵粉糊,接觸紫色粉末的地方,瞬間如同被無形之手點染,綻放出極其耀眼、純粹、如同深海寶石般的靛藍色。
    這藍色如此鮮豔、如此穩定,在昏暗的工坊油燈下,散發著妖異而奪目的光彩。
    “藍…變藍了!”趙金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
    劉體純仔細觀察了半天,點點頭說道:“沒錯,我要的就是這個東西!”
    趙金的手微微顫抖,心裏特別的激動。
    隻見劉體純又拿起一小撮粉末,放進旁邊一準備好的燒酒杯中,一隻手輕輕地搖晃玻璃杯。
    晶體漸漸溶解,燒酒變成了深琥珀色。
    “主公!此為何物?”趙金好奇地問道。
    劉體純一笑,緩緩說道:
    “此物來自海草精華,可稱‘海精’!遇澱粉變藍,是其本性。溶於烈酒,便成‘拔毒神水’!
    雖塗抹傷處劇痛無比,但必能克製邪毒!”
    趙金眼睛睜大了,多少有點不相信,就一堆爛海草,可以克製邪毒?
    劉體純取來一個小瓷瓶,將杯中琥珀色液體裝了進去,說了聲:“走,去傷兵營!”
    傷兵營裏,王郎中接過劉體純手中的瓷瓶,打開蓋聞聞。
    瓶中液體散發著濃烈的酒氣和一種奇特的、略帶刺激性的氣味。
    “主公,此乃何藥?”王郎中問道。
    “此藥名碘酒,乃工坊最新藥品,可克邪毒,去腐生肌。”劉體純介紹道。
    什麽碘酒不碘酒,他也不怕泄密。這個年代,沒有人知道碘是什麽東西。
    王郎中聽了,毫不猶豫,走到一個被臨時抬來的、傷口已嚴重潰爛流膿的傷兵跟前。
    那傷兵高燒昏迷,氣息微弱。
    “按住他。”劉體純的聲音平靜。
    烈酒混合著“海精”的液體,被用幹淨的棉球蘸取,輕輕地塗抹在士兵猙獰的傷口上。
    “呃啊——!” 昏迷的傷兵如同被烙鐵燙到,身體猛地弓起,發出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
    按住他的士兵都感到了那股劇烈的掙紮力量。傷口處冒出細密的白色泡沫,發出輕微的“滋滋”聲,一股更加強烈的、混合著鹹腥和某種消毒劑般的刺鼻氣味彌漫開來。
    劇痛過後,傷兵再次陷入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穩了一絲。那原本不斷滲出黃綠色膿液的創麵,在深琥珀色藥液的覆蓋下,竟顯出一種詭異的“幹淨”感。
    劉體純死死盯著那傷口,又看了看瓶中中剩餘的琥珀色液體,對著王郎中說道:“馬上給傷口發炎的兄弟們用上!”
    “遵命!”王郎中答應的很快,臉上神色也輕鬆了許多。
    “趙金,立刻組織人手,全力熬煉‘海精’。所有傷兵,凡外傷潰爛者,以此‘碘酒’清洗!再痛,也給我忍住!告訴弟兄們,這是活命的藥!”
    北京,攝政王府邸。一隻精美的官窯茶碗被狠狠摜在地上,摔得粉碎!
    “廢物!阿巴泰這個廢物!”
    多爾袞臉色鐵青,額頭青筋暴跳,在廳內焦躁地踱步,揮著手咆哮道:
    “五萬大軍!折損近半。連個小小的滄州都拿不下,還讓劉體純那賊子打出了威風。我大清的臉麵都讓他丟盡了!”
    臨清敗績加上滄州慘敗,阿巴泰幾乎葬送了鑲藍旗大半精銳,這損失讓多爾袞心如刀絞。
    廳內諸王貝勒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
    範文程上前一步,沉聲道:“王爺息怒。劉體純已成氣候,其軍械火器之利,士卒死戰之凶頑,確非尋常流寇可比。如今其據滄州,擁運河之利,兼有詭異火器毒物,實乃心腹大患。
    然我軍新敗,士氣受挫,吳三桂雖據臨清牽製,但兵力尚單薄。多羅貝勒又被武昌大西軍牽製,分身乏術…眼下,強攻滄州,非上策。”
    多爾袞停下腳步,眼中閃爍著陰鷙的光芒。
    他何嚐不知?阿巴泰的慘敗,讓他第一次對這個“劉二虎”生出了真正的忌憚。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怒火,聲音冰冷地說道:“傳令!命阿巴泰殘部固守河間府。嚴密監視滄州動向,不得再輕舉妄動!命吳三桂加固臨清防務,務必鎖死劉體純南下的水路。待本王騰出手來…”
    武昌城下,旌旗獵獵。多鐸的大軍如烏雲壓境,剛剛擺開陣勢。然而,斥候飛馬來報:“報!大西軍主力…昨夜已拔營西去!張獻忠部已退往嶽州方向!”
    多鐸勒住馬韁,眉頭緊鎖。張獻忠這頭狡詐的“八大王”,虛晃一槍,根本無意死磕武昌。
    洪承疇的急報,更像是一步借刀殺人的棋。如今他大軍已動,武昌之圍雖解,卻也被拖在了南方。
    千裏之外的南京,弘光小朝廷的宮殿內。
    馬士英拿著最新的塘報,臉上擠出一絲劫後餘生的笑容,喜滋滋地稟告:
    “天佑大明!清酋多鐸被大西賊寇牽製於武昌,劉體純那賊又在滄州擋住了阿巴泰…此乃上天賜予我朝喘息之機!當務之急,是整飭兵馬,撫慰民心…”
    至於如何整飭,如何撫慰,他心中所想,不過是繼續醉生夢死,粉飾太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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