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滄州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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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運河的濁浪撞在滄州新砌的石碼頭上,碎成一片白沫。
    錢謙益立在船頭,緋色官袍被河風吹得鼓蕩如帆。他撫著修剪精致的短須,望著城頭獵獵作響的“替天行道”大旗,嘴角噙著一絲玩味的笑意。
    “老爺,……”
    身後一陣香風,傳來吳儂軟語:“這便是血戰七日的滄州?”柳如是一身紗裙,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她身後,李貞娘懷抱琵琶,顧橫波、卞玉京、寇白門、董小宛、李香君幾位秦淮絕色魚貫而出,環佩叮當,香風襲人。
    河工和兵卒都看直了眼,連貨棧扛包的苦力也忘了肩上的麻袋。
    一個美女已經少見了,出來了一彈,太嚇人了!
    “正是虎狼之地。”
    錢謙益歎口氣,目光掃過城牆巨大的“補丁”和尚未清理幹淨的血跡。
    轉頭又輕輕地說道: “也是銷金窟!劉體純的琉璃坊、瑤台鏡、妝匣,如今可是江南權貴爭搶的奇珍。”
    船梯放下,錢謙益當先登岸,朗聲道:“南京禮部尚書錢謙益,奉旨犒賞滄州將士!”
    南京,離得最近,卻來得最晚。
    這事情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本來到滄州宣旨,賞賜劉體純是件好事兒。
    但朝堂上推來推去,半個多月沒人肯幹這差事兒。
    就弘光帝賞賜那點東西,根本拿不出手!
    人家劉體純多大的功勞啊!先是收複臨清,又順手打了個伏擊,滅了吳三桂的前鋒,滄州那裏就更是蕩氣回腸,一舉滅了阿巴泰近萬人。
    結果,連個名號都不封,賞點銀子、綢緞了事。
    任誰也不好意思拿這點東西去勞軍,這怎麽拿得出手?秦淮河上走一遭都不夠。
    這其實真怪不得弘光帝,他連皇宮都沒出去幾次,哪裏知道劉體純是誰?
    在他的印象中,這就是闖逆中的一個小賊,給點東西都是恩賜了。
    推來推去,這差事就推到了禮部尚書錢謙益身上。
    老頭是文壇領袖,為人清高,視錢財如糞土,他去最合適了。
    錢老頭禁不住眾人一陣子吹捧,欣然答應了。
    可回家跟柳如是一說,柳如是掩口嗤嗤笑了半天,說你這老倌被人家耍了。
    錢謙益忙問何故,柳如是如此這般一解說,錢謙益恍然,一不小心,喝了這幫同僚的洗腳水。
    這一下子,錢謙益愁容滿麵,幾天都茶飯不思。
    柳如是眼珠子一轉,有了主意,笑吟吟地說:“往日多有山東直隸豪客來秦淮河遊玩,姐妹們嫌其渾身蔥蒜味道,幾百金都見不到我等姐妹之麵。
    現如今,為了你,我們姐妹決定隨你同去,幫你這老倌掙個麵子!”
    錢謙益大喜,轉頭又是滿臉的愁容。他歎口氣說道:“好是好!隻是如今臨清被吳逆占了,吾等很難自運河北上。如若走陸路或海路,又怕委屈了汝等。”
    柳如是輕輕一笑道:“這有何難?陳圓圓也是我等昔日姐妹,現在臨清,待我修書一封,讓她行個方便!”
    果真,幾日後收到了陳圓圓的回信,上麵隻有四個娟秀小字:“切勿聲張”。
    雖然耽擱了些時日,錢謙益一行人總算是出發了。
    滄州府衙正堂,彌漫著與江南脂粉香格格不入的鐵鏽和硝石氣味。
    劉體純端坐主位,玄色戰袍洗得發白,左頰的箭痕如同烙印。他身後立著張敬東,按刀的手背青筋虯結。
    錢謙益的寒暄如同精心排演的戲文,從聖上恩德說到江南父老對滄州的敬仰。隨從抬上朱漆禮箱:除了弘光帝賞賜劉體純的玉如意一對、白銀五千兩、綢緞一百匹外,還有大量的蘇繡錦緞、湖筆徽墨、龍井新茶…皆是江南風雅之物。這是賞賜眾將士的。
    最後一口箱打開,竟是十二壇泥封的“女兒紅”。
    “聽聞將軍好飲,此乃紹興府百年陳釀。”錢謙益笑容可掬,仿佛置身金陵詩會,而非戰後滄州的肅殺之地。
    劉體純的目光卻掠過酒壇,落在堂下那群姹紫嫣紅的倩影上。
    秦淮河水滋養出的肌膚瑩白如玉,此刻卻因北地幹燥的風吹而微微泛紅。
    她們好奇地打量著這位傳說中的“劉二虎”,目光在他臉上的傷疤、粗糙的手指和洗褪色的戰袍上遊移。……
    這與想象中凶神惡煞的流寇頭子截然不同。
    “滄州簡陋,委屈諸位大家了。”劉體純聲音沉厚,聽不出情緒。
    “將軍言重。”顧橫波上前一步,丹鳳眼流轉,自有一種風情。
    “奴等久仰將軍威名,特譜新曲《滄州破虜吟》,願為將士們獻藝。”
    她指尖在隨身琵琶上一撥,金戈之音驟起。
    “且慢。”李貞娘忽然出聲。
    她解下自己的素錦琵琶套,捧到劉體純案前,輕聲道:
    “將軍守城時,弓弦想必多有崩斷。此套乃天蠶絲混編金線所製,不畏寒暑,不懼刀兵…”
    她聲音漸低,耳根染上霞色,最後聲似蚊呐:“權當,權當。…謝將軍護我漢家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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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堂目光瞬間聚焦過來了。
    尼瑪的!這可是秦淮八豔啊!雖然缺了一個陳圓圓,可補上一個李貞娘,也絲毫不差。
    平日裏,滄州幾個大老板去秦淮河,人家嫌他們土氣,砸多少銀子都見不到麵。
    今天倒好,上敢子來做慰問演出了。
    真說土。那劉體純不是更土?
    單元慶的眼睛都直了。啥意思啊?一個個都往將軍身上貼?
    錢謙益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他這花叢老倌都糊塗了!平日裏不是挺能裝的嘛?今天變了樣!
    柳如是則饒有興味地挑了挑眉,她可是知道這些人心裏的小九九,尤其是李貞娘,恐怕……
    劉體純看著案上那方素錦,針腳細密,一角還繡著朵小小的、幾乎看不見的茉莉花。
    “李大家有心。”他最終隻吐出四字,手指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錦套微涼的緞麵。
    那觸感讓他想起很久以前,某個為他補甲的少女的手。
    那也是一雙細細長長的手,宛如嫩嫩的蔥……
    犒軍夜宴設在殘存的花廳。
    燭火通明,卻掩不住梁柱上刀劈斧鑿的痕跡。
    滄州本地鄉紳作陪,麵對滿桌江南佳肴,隻敢拘謹地舉箸。
    秦淮諸豔是見慣了場麵的人,毫無怯意,輪番獻藝。
    顧橫波的《破陣樂》激昂如鐵騎突出,卞玉京的《塞上曲》幽咽似寒夜刁鬥。
    輪到李貞娘。她手指尖輕輕地劃過新弦,曲調卻非金戈鐵馬,而是《漢宮秋月》,清冷孤絕。
    唱到“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時,眼波似無意掠過主座。
    劉體純正舉杯欲飲,燭光下,眾人赫然看見他端杯的右手虎口處,一道深深的刀傷尚未愈合,翻著暗紅色新肉。
    “呀!”董小宛掩口輕呼。
    李貞娘指尖一顫,琵琶聲戛然而止。
    她猛地起身離席,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徑直走到劉體純案前。
    素手從懷中抽出潔淨的絹帕,又取下發間一支素銀簪——簪頭竟是個小巧的藥瓶!
    “將軍…”她聲音微顫,不顧滿堂視線,用銀簪挑出淡綠藥膏,指尖蘸了,輕輕塗抹在那猙獰的傷口上。
    藥膏帶著茉莉清香,冰涼的觸感讓劉體純手臂肌肉瞬間繃緊。
    他能清晰看見她低垂的長長的睫毛,以及因緊張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滿廳死寂,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錢謙益端杯的手停在半空,饒是他這風流老倌也是目瞪口呆。
    柳如是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
    滄州鄉紳們大張著嘴,一時間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麽。
    單元慶、陳興良、徐安幾個本地大老板互相對了一下眼神,心裏開始打起了算盤。
    “此乃江南玉露生肌膏…”李貞娘聲音低低的,僅可入耳。手下動作卻輕柔而堅定。
    “傷口沾酒,恐潰爛入骨,還請將軍小心則個。”
    吳儂軟語,吐氣如蘭,換個一般人早骨軟筋酥了。
    劉體純一直沉默地看著那纖纖玉指在自己粗糙如砂礫的傷疤上塗抹,臉色平靜。
    征戰半生,隻曾有一人如此待他,現在卻早已香消玉殞。
    那些為他裹傷的軍醫,手重如鐵鉗;那些仰慕英雄的女子,隻敢遠觀。
    這雙撫琴的手,此刻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觸碰著他最血腥的印記。
    “多謝。”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藥膏滲入皮肉,帶來一絲清涼的刺痛,卻奇異地壓下了酒意灼燒。
    李貞娘收回手,指尖殘留著藥膏和他皮膚的溫熱。
    她不敢抬頭,匆匆一福,抱著琵琶退回座中,臉頰紅得似要滴血。
    滿堂目光如針刺背,她卻隻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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