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窟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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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隊伍沿官道走,風裹著雪粒打在臉上,劃出細碎的疼。日頭懸在天上,白得發僵,落在身上沒半點活氣。夜裏窩在破廟或背風處,啃口窩頭——硬得能硌掉牙,得就著化了的雪水才能往下咽,雪水過喉嚨時,像吞了口碎玻璃。
    沒三天,江蘇來的劉磕巴就倒了。他原是貨郎,腿有點瘸,此刻蜷在隊伍拉貨的板車上,裹著件露棉絮的破襖,嘴唇紫得像凍透的茄子,呼吸淺得像風裏的燈芯,胸口起伏幾乎看不見。有人湊過去看,他眼皮顫了顫,想抬卻抬不動,隻剩眼珠在眼窩裏慢慢轉,喉嚨裏“嗬嗬”響,半個字也吐不出來——燒得狠了,連呻吟的力氣都沒了。
    “陳…陳二哥…”一個漢子拽了拽陳二的衣角,聲音發虛,“要不…歇會兒?”
    陳二往板車那邊瞥了眼,嘴角撇出點冷笑:“歇著?等他把大夥都拖垮?”他走過去,靴底在板車幫上磕了磕雪,“扔了,別耽誤道。”
    “他還有氣!”江榮廷往前站了半步,聲音有點硬。他跟劉磕巴不熟,一路沒說過三句話,可那板車上縮成一團的影子,看著總讓人心裏發堵。
    陳二猛地回頭,三角眼瞪得溜圓,唾沫星子噴在榮廷臉上:“氣?這拖油瓶還不如路邊的石頭金貴!”他揚了揚鞭子,“你想充好人?行啊,自己留下陪他,看風雪咋把你倆一塊埋了!”
    周圍的人都低下頭,帽簷壓得快遮住眼睛。有個後生想張嘴,被旁邊的人悄悄拽了拽袖子,立馬閉了嘴。
    江榮廷知道自己護不住,在這路上,沒人願意為個不相幹的人賭上自己的命。兩個漢子架起劉磕巴往路邊的亂葬崗拖,他身子軟得像攤泥,破棉鞋掉了一隻,露出的腳後跟黑得發亮,在雪地上拖出兩道淺痕,很快就被風卷來的雪蓋住了。榮廷別過臉,聽見板車那邊有人低低罵了句“晦氣”,心裏像被什麽東西硌了下,說不出的悶。
    陳二甩著鞭子喊:“走快點!早到一天,早淘一天金子!”
    隊伍繼續往西走,雪沒到膝蓋,每一步都得卯著勁拔腿。路兩旁的樹枝掛著雪,被風一吹“簌簌”往下掉,地裏的秸稈早成了硬茬,戳在雪地裏像排歪歪扭扭的骨頭。江榮廷遠遠望見灰蒙蒙的山,山尖裹著層厚雪,像頂髒棉帽。
    “那就是碾子溝!”陳二指著喊,聲音裏透著點急切,“過了山梁,等著發大財!”
    人群裏響起稀稀拉拉的歡呼,有人把凍硬的破草帽往天上扔,可臉上沒多少笑模樣。榮廷望著那山影,心裏沉得厲害——他總覺得那灰撲撲的山裏頭,藏著比官兵更狠的東西。東北有句糙話:“冬淘金,命換金,十去九不回,骨頭喂狼群。”這話像根冰針,紮在腦子裏拔不掉。
    踏進碾子溝時,二十多人的隊伍隻剩十八個。路上除了劉磕巴,還有個山東後生在破廟裏沒熬過來,身子硬得像塊石板,被大夥用雪埋了半截;兩個河南漢子半夜卷了包袱溜了,雪地上的腳印沒走三裏就被風填了,誰也沒提,像是從沒存在過。剩下的十八個,個個臉上帶著股子狠勁,眼神裏的光又冷又硬,腳底板磨出的血泡早凍成了硬繭,踩在雪地上“咯吱”響,像踩著自己的骨頭。
    江榮廷被分到付把頭的場子時,正見個老漢蹲在礦口的青石上,指尖撚著把礦土搓來搓去。六十歲的人了,背駝得像塊老弓,可那雙眼掃過岩壁的架勢,比溝裏最年輕的小夥還銳。都說這老漢看金脈是一絕,碾子溝三十多個金幫,多少人拿著羅盤量了又量,不如他往土上踩兩腳準。
    第二天一早,付把頭拎著半扇凍羊往山神廟走,羊肉凍得跟鐵塊似的,油星子凍在上麵,倒像撒了把碎銀子。廟裏神像漆皮剝落得厲害,露出底下的泥胎,眼珠子早被鳥雀啄空了,隻剩兩個黑窟窿瞅著人,身上落的雪厚得像蓋了層棉絮,倒比外頭的窩棚暖和些。
    “都跪下!”付把頭“咚”地砸在地上,“山神爺在上,求您多賞口飯吃!開春咱給您重塑金身,刷三層金漆!”
    眾人跟著磕頭,額頭磕在地上“砰砰”響。江榮廷跪在後麵,想起佳怡在糧行燈下納鞋底,說“稻穗抱團才抗凍”,這話此刻在腦子裏轉,倒比井底下的石頭還沉——在這鬼地方,怕真是得抱團才能活下去。
    所謂金礦,不過是漫山鑿開的土井,黑黢黢的井筒嵌在凍土裏,像一道道裂開的傷口。井口架著歪扭的絞車,搖起來“吱呀——吱呀——”響,像是隨時會散架的老骨頭。井繩凍得硬挺挺,吊桶往上提時,繩上的雪塊“叮當”砸在地上,倒成了這死寂溝裏唯一的響。
    下井的人得蜷著身子鑽過窄口,井筒裏的潮氣裹著土腥味往肺裏鑽,凍得人牙打顫。岩壁上的礦砂結著層冰殼,鎬頭掄下去,隻鑿出個白印,震得虎口發麻,半晌緩不過勁。最裏頭的人跪著刨砂,指甲縫裏全是泥和冰碴,往筐裏扒拉時,指節僵得打不了彎,攥鎬柄時得先在嘴邊哈半天氣,才能勉強扣住。
    絞車搖到日頭偏西,才提上半筐礦砂。倒在篩子裏淘洗時,碎冰混著砂粒往下掉,最後留在粗瓷碗裏的金砂,還沒指甲蓋多,在昏黃的礦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倒像是從骨頭縫裏剔出來的碎末——這就是一天的指望。
    陳二叼著杆銅煙袋,煙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棉帽歪在一邊,露看井下上來的人弓著腰卸礦砂,腳在地上蹭來蹭去,像是站不穩,又像是故意在雪地上碾出些亂七八糟的印子。他裹著件半舊的棉襖,看人的時候總眯著眼,像隻揣著壞心思的老貓。
    其實他是溝裏出了名的軟蛋,專揀軟柿子捏。他原是付把頭手下的金工,靠著給土匪遞煙送酒,才混上監工的差事,手裏那根鞭子磨得發亮,卻隻敢抽抽老實人——見了脾氣衝的,腰杆立馬彎成蝦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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