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內隙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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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榮廷在會房門口站了片刻,窗紙透進的日頭斜斜切進來,落在賬房老胡背上,把他佝僂的影子投在堆成小山的賬本裏,像塊浸了墨的舊布,邊角還卷著點毛邊。
    老胡原本是山下私塾的先生,還是光緒年間的秀才,字寫得比廟裏的碑刻還周正,隻是去年兵災燒了學堂,一家老小逃進碾子溝,才被江榮廷請來看賬。
    老胡戴著副近視鏡,正扒拉著算盤,算珠碰撞的脆響混著筆尖劃過麻紙的沙沙聲,在空蕩的屋裏蕩來蕩去。他左手按著賬本邊角,指腹磨出層厚繭,右手食指在“金工人數”那欄點劃,指腹沾著墨汁,在紙頁上蹭出幾個淺灰印子,連江榮廷踩著青磚進來,靴底碾過地上碎木屑的輕響都沒聽見。
    直到江榮廷的靴尖輕輕碰了碰桌腿,老胡才猛地抬頭,眼鏡“啪嗒”滑到鼻尖,露出那雙被眯成縫的眼睛,眼白上爬著細密的紅血絲:“哎呀,把總來了!”他慌忙要起身,藤椅腿在泥地上刮出道淺痕,被江榮廷伸手按住肩膀。
    “咋樣,都整妥當了?”江榮廷往旁邊的長凳上坐,隨手翻了翻桌角的冊子,紙頁邊緣卷得發脆,帶著股陳墨混著黴味的氣息。
    “妥當了妥當了。”老胡把鏡子推回鼻梁,清了清嗓子,喉間發出點沙啞的痰響,手指點著賬本首頁,指甲縫裏嵌著墨垢,“我給您念念——碾子溝現有采金井口七十八個,金幫三十七夥,金工總數一千五百五十二,這數兒昨兒夜裏就著油燈核了三遍,錯不了。”
    他頓了頓,算盤又“劈啪”響了兩聲,算珠上的包漿被磨得發亮:“另有大小店鋪二十二家,綢緞鋪、鐵匠爐、雜貨鋪都齊了,連南頭新來的剃頭挑子都算上了。走街串巷的商販七十二人,比開春時多了近三成,光賣糖人的就添了倆。”
    江榮廷挑了挑眉,指尖在賬本上敲了敲,指節磕得紙頁發顫:“這金夥計竟有這麽多?”
    “可不是嘛。”老胡往硯台裏添了點水,墨錠在石硯上磨得“沙沙”響,泛起圈淡黑的暈,“今年闖關東過來的格外多,光秋收後就來了三四百,背著鋪蓋卷在溝口紮營,都想著來金溝淘口飯吃。”
    “人多是好事,熱鬧。”江榮廷往後靠了靠,望著房梁上懸著的油燈,燈芯結著焦黑的疙瘩,“那咱們會上一年能收多少份子?”
    老胡翻開另一本厚冊,紙頁泛黃發脆,指尖在數字上滑過,像摸著塊燙手的金錠:“這算上年底各井口的抽成,十一萬六千兩白銀,零頭都記在後麵的小冊子裏了。”
    “還行,可不算少。”江榮廷站起身,拍了拍老胡的胳膊,棉袍下的骨頭硌得慌,“回頭我給您配個副手,能給您搭把手抄抄寫寫。這一陣可把您累壞了,眼泡都腫著。”
    “啥副手啊。”老胡擺了擺手,拿起毛筆在賬本上勾了個記號,筆尖的狼毫禿了幾根,“我這都習慣了,不過是多寫幾個字,多打幾遍算盤的事,累不著——您看,這賬冊上的數兒,比我兒子的生辰八字都熟。”
    江榮廷笑了,聲音在屋裏蕩開,驚得窗台上的墨水瓶晃了晃:“您要是累倒了,這滿溝的賬誰來算?”他指了指門口,“您先忙,我去礦上轉一圈,看看李把頭那邊上手了沒。”
    老胡“哎”了一聲,低頭繼續扒拉算盤,算珠聲裏混著江榮廷漸遠的腳步聲,像串被風吹散的珠子。
    “大哥!大哥!”高把頭一頭紮進宋把頭的窩棚,棉袍上的雪沫子抖落一地,被門檻絆得趔趄,扶住炕沿時,指縫裏的泥垢蹭在土牆的裂縫裏,“你兄弟讓人給熊了!”
    宋把頭正蹲在灶前添柴,火鉗夾著的劈柴懸在灶膛上,聞言慢悠悠放下,眉頭先皺了皺,又鬆開:“又咋的了?嚎得跟被狼攆了似的。”
    “井子!咱那井子讓人收了!”高把頭往炕沿上一坐,“江榮廷轉手租給李把頭了,這不明著欺負人嗎?”
    宋把頭的眉頭皺成個疙瘩,煙袋鍋在指間轉了半圈:“真的假的?”
    “我還能騙你?”高把頭急得往起站,膝蓋撞在炕桌腿上,疼得齜牙咧嘴,“許金龍在時都沒敢動咱的井,他江榮廷剛站穩腳跟就卸磨殺驢,比許金龍還毒!”
    “行了,嚷嚷啥。”宋把頭重新蹲回灶前,火鉗在灶膛裏攪了攪,火星子竄得老高,“你先回去,我抽空問問他。”
    “抽空?這都火燒眉毛了!”高把頭往前湊了湊,唾沫星子濺在宋把頭的棉褲上,“他就是想把咱們哥倆擠出碾子溝,獨吞這百裏金溝!他要是真把你當大哥,能這麽幹?連個招呼都不打,眼裏根本沒你!”
    宋把頭猛地把火鉗往灶裏一戳,火星濺了滿臉:“那咋的?我還能因為這點事,帶著人去掀了江榮廷的會房?”他霍地站起身,煙袋杆指著高把頭的鼻子,“我宋天奎以後還在不在這地界混了?你個窩囊廢,除了哭嚎還會啥?尿唧唧的樣子,丟不丟人!”
    高把頭被罵得脖子一梗,卻沒敢再頂嘴,隻梗著嗓子嘟囔:“我窩囊?那是他江榮廷不講理……”
    “滾犢子!”宋把頭一腳踹在炕沿上,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別在我這兒礙眼!”
    高把頭悻悻地站起身,棉袍袖子蹭過門框,嘴裏還嘟囔著:“不管我拉倒,不管我拉倒……”腳剛邁出門,又回頭啐了口,“等他把刀架到你脖子上,看你管不管!”
    窩棚裏,宋把頭重新蹲回灶前,煙袋鍋叼在嘴裏沒點著,火鉗在灶膛裏戳得亂七八糟。火星子映著他的臉,一半紅一半黑——氣江榮廷不打招呼,更氣這表弟不爭氣,可這火,偏隻能往自家人身上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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