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殤送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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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榮廷和龐義正踩著金場的碎石子往前走,風從深處卷著土腥味撲過來,剛要再說句整治大煙的話,就見劉寶子跟頭趔趄地從岔道鑽出來,藍布棉襖被礦灰染得發黑,額頭上全是汗,嗓子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大哥!大哥!”
    “咋咋呼呼的!”江榮廷皺眉,“天塌了?”
    劉寶子扶著礦壁喘了半天才順過氣,嘴唇哆嗦著,眼裏的淚“啪嗒”掉在地上:“付老爺子……付老爺子他……”
    “到底咋了?”江榮廷心裏猛地一沉,付老爺子是金溝的活化石,從年輕時就在這山裏淘金,碾子溝的礦脈多半是他憑著經驗勘出來的,金幫上下沒人不敬重。
    “西頭三號井……落毛子了!”劉寶子的聲音劈了叉,“石頭塌下來,趙亮沒躲開,付老爺子撲過去把他推開……人被埋在底下,扒出來的時候……已經歸天了!”
    “啊!”江榮廷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腳下的碎石子仿佛突然活了過來,硌得他站不穩。龐義趕緊扶住他,自己的臉也白了——付老爺子前幾日還在曬穀場教年輕金工辨認金沙成色,手裏的煙杆敲著木桌,說“淘金人得敬山敬土,更得敬良心”。
    沒半日,碾子溝的空地上就搭起了靈棚。黑布從老槐樹頂垂下來,風一吹,嗚嗚咽咽的像哭。金幫的團總、把頭們全換上了白孝服,連平日裏最橫的幾個漢子,此刻也垂著頭,眼眶通紅。靈堂正中擺著付老爺子的棺木,黑沉沉的,蓋著繡著“德高望重”的白綢,供桌上擺著他生前用了幾十年的淘金盆,盆底磨得發亮,旁邊是那杆銅煙鍋的旱煙杆。
    江榮廷穿著孝服,站在靈前,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卻字字砸在人心上:“付老爺子在這金溝刨了四十年,碾子溝的礦脈是他找的,淘金的規矩是他定的,多少人靠著他指的路子活了下來。沒有他,就沒有咱這上千號人的飯碗。”他頓了頓,抬手抹了把臉,“從今日起,付老爺子的牌位入山神祠,跟山神爺一起受金幫世代香火,逢年過節,頭炷香先敬他老人家!”
    人群裏傳來低低的啜泣聲。趙亮跪在棺木旁,穿著粗麻孝衣,背脊哭得一抽一抽的。他爹娘死得早,十五歲就來金溝討生活,是付老爺子把他領在身邊,教他看礦、辨金、識危險,夜裏給他掖被角,冬天把他凍裂的手揣進自己懷裏暖著。老爺子一輩子沒娶,無兒無女,早把趙亮當成了親孫子疼。此刻他抱著棺木邊緣,指節摳得發白,喉嚨裏發出困獸似的嗚咽,誰拉都不肯起來,隻一遍遍地喊:“師父……你起來罵我啊……我不該貪快往前多走那兩步……”
    送葬那日,天陰沉沉的,飄著細碎的冷雨。嗩呐班子吹著《哭七關》,調子悲得讓人揪心。趙亮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頭,手裏捧著付老爺子的牌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得發飄。四個壯實的金工抬著棺木,腳步沉沉的,壓得地上的泥坑濺起水花。送葬的隊伍從靈棚排到溝口,足有上千人,全是金幫的團勇和金工,手裏都捏著白幡,紙錢撒了一路,被風吹得漫天飛,像無數隻白蝴蝶在雨裏打旋。
    江榮廷走在棺木側後,孝帽的帶子垂在胸前,沉甸甸的。他望著趙亮單薄的背影,又想起付老爺子臨終前還念叨“趙亮這孩子心細,就是性子急,得磨磨”,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喘不上氣。
    出殯後,江榮廷下了令:“金溝之內,一個月內所有人戴孝,不許穿紅掛彩。”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溝口那些偶爾來賣唱的戲班子常待的空地,“還有,咱地界內,一個月不準有戲班子唱戲奏樂,誰犯了規矩,別怪我江榮廷不留情麵。”
    劉寶子在一旁點頭應下,心裏清楚——這不是苛責,是金幫用自己的方式送別那位把一輩子都給了這片山、這群人的老人。
    那幾日,金溝裏沒有了往日的喧囂,連礦道裏的軲轆聲都仿佛輕了許多。金工們幹活時不再說笑,歇腳時也隻是默默地抽著煙,望著付老爺子常去的那片山坡。沒人說太多話,卻都知道,那位總愛蹲在礦口看太陽、煙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的老人,永遠活在這山的記憶裏,活在每一把淘出的金沙裏。
    出殯後第五日,趙亮還穿著粗麻孝衣,袖口的白布條被風刮得直打卷。他攥著付老爺子留的烏木探杆往西溝走——江榮廷前日提過,付老爺子生前總念叨西溝山根下有礦,如今這擔子,自然落他肩上。
    金場裏的人都還穿著孝,篩砂的木槽邊、井架下,一片素白。有人見趙亮往溝裏去,遠遠喊:“趙把頭,帶件棉襖,山裏風硬!”他沒回頭,隻揚了揚手裏的探杆,那杆上還纏著圈白孝布。
    西溝的坡比別處陡,孝衣下擺沾了草屑和凍土渣,他隨手揪了把枯草擦了擦。蹲在塊青石旁,抓起把土撚了撚,褐色的土粒裏混著星點微光——是付老爺子教的“金暈土”。探杆往石縫裏一插,凍土硬得像鐵,他咬著牙擰了半圈,杆尖才沒入寸許。拔出來時,杆尖掛著點金砂,細得像針尖,卻在風裏亮得紮眼。
    “找到了。”他對著山根磕了個頭,額頭抵著凍土,孝帽的帶子滑下來,沾了層泥。起身時,指腹在探杆的白孝布上磨了磨,像在跟誰回話。
    回金場時,日頭偏西。江榮廷正站在付老爺子的老井邊,白孝服的前襟沾了灰,手裏捏著塊剛從井裏撈的濕泥,在掌心搓著——付老爺子從前總說“井泥能辨礦脈老嫩”,他這是替趙亮把把關。見趙亮回來,他抬眼瞥了瞥探杆尖的金砂,又看了看他孝衣上凍硬的泥印:“付老的井,賬房說這幾日的砂,你全按他生前的規矩分了?”
    趙亮嗯了聲,把探杆上的金砂刮進布包:“師父說過,砂金得暖著分。王二家娘的藥快斷了,我多留了兩成給他。”
    江榮廷把手裏的濕泥往井邊一扔,泥塊“啪”地砸在木槽上:“西溝的凍土硬,明日開井讓弟兄們多燒兩堆火,化透了再刨。你師父當年在北坡開井,就吃過凍土的虧。”
    趙亮愣了愣,趕緊應下:“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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