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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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我出生那年,村裏鬧了饑荒。
>爹娘把我寄養在舅舅家,可不出半年,舅舅一家也餓死了。
>村裏人都說我是災星,要把我沉塘。
>隻有尼姑庵的老尼姑收留了我,說我是天生的“寄女”。
>她給我取名靜雲,教我念經打坐。
>直到十六歲那年,老尼姑突然把我帶到後山:“該去侍奉山神了。”
>我這才知道,所謂寄女,就是山神的新娘。
>花轎抬到半山腰時,突然狂風大作。
>轎簾掀開的刹那,我看見抬轎的四個轎夫都變成了紙人。
>一個陰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又來了個新鮮的容器……”
>鏡子裏,我的臉開始扭曲變化。
>原來每一任寄女,都是山魈延續生命的宿主。
>但山魈不知道,我從小就能在鏡中看見那些死去的寄女。
>她們在我耳邊說:“吃掉它,你就能活下去。”
正文
我出聲的哭聲,和旱魃的獰笑攪在一起。那年,老天爺像是被誰捅漏了底,一滴水也擠不出。田裏的黃土裂開貪婪的嘴,嚼碎了爹娘眼中最後一點活氣。他們用枯樹般的手臂把我塞進舅舅懷裏,像遞出一塊燙手的烙鐵。娘幹裂的嘴唇動了動,終究沒發出聲,隻落下兩行渾濁的淚,砸在滾燙的塵土裏,瞬間沒了蹤影。
舅舅家那點薄田,也早被老天爺吸幹了骨髓。不出半年,先是舅媽,像一盞熬幹了油的燈,悄無聲息地滅了。接著是表哥表姐,小小的身子蜷縮在炕角,再也沒睜開眼。最後是舅舅,他倒在門檻上,幹枯的手指死死摳著門框,眼睛望著灰敗的天空,空洞得嚇人。
我縮在冰冷的灶膛角落,聽著村裏人七嘴八舌的議論。
“克父克母,連舅舅一家都克絕了戶!不是災星是啥?”
“留著是禍害!遲早把全村的活路都斷了!”
“沉塘!趁早沉塘!”
冰冷的字眼像石頭砸過來,砸得我骨頭縫裏都透著寒。我死死咬住嘴唇,嚐到一股腥甜的鐵鏽味,那是恐懼的味道。
就在幾個粗壯漢子拖著麻繩朝我逼近時,一股陳舊的檀香味飄了過來。是尼姑庵的淨塵師太。她瘦得像根竹竿,寬大的灰色僧袍空蕩蕩地掛著,手裏撚著一串磨得發亮的烏木佛珠。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渾濁的眼珠深處,有什麽東西極快地閃了一下,像是深潭裏掠過的一尾黑魚。
“阿彌陀佛,”她的聲音幹啞,卻壓過了嘈雜,“這孩子與佛有緣,是塊修行的料子,更是天生的‘寄女’命格。老尼帶回庵裏,也算替諸位消了這樁業障。”
“寄女?”村長狐疑地皺起眉,“淨塵師太,這……”
“上天有好生之德。”淨塵師太截斷他的話,語氣不容置疑。她枯瘦的手伸過來,抓住我的胳膊,那力氣大得驚人,完全不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我就這樣被她拖離了那充滿恨意的目光,拖進了山坳深處那座青苔斑駁、終年籠罩在古樹濃蔭下的尼姑庵。沉重的木門在我身後“吱呀”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麵那個瀕死的世界,也隔絕了我作為“人”的最後一絲可能。
庵堂裏光線昏暗,隻有幾縷慘淡的天光從高處的木窗欞擠進來,照亮空氣中浮動的塵埃。常年不散的香燭味和木頭黴爛的氣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淨塵師太給我剃度,冰冷的剃刀貼著發根刮過,碎發簌簌落下,像黑色的枯葉。她賜我法號“靜雲”。
“靜雲,”她端詳著我光溜溜的頭皮,眼神像在審視一件器物,“從今往後,塵緣已了。靜心,守意,方得自在。”
自在?我低頭看著身上同樣灰撲撲的僧袍,隻覺得像被裹進了一口密不透風的棺材。庵裏的日子是刻板的鍾聲和永無止境的誦經。晨鍾暮鼓,青燈黃卷。淨塵師太教我打坐,一坐就是幾個時辰,雙腿麻木得失去知覺;教我念拗口的經文,那些慈悲的句子從她幹癟的唇間吐出,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冰冷質感。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她盯著我,眼珠像是蒙了層翳,“靜雲,你的心要像那古井水,不起一絲波瀾。這是你的宿命,也是你的造化。”
宿命?造化?我咀嚼著這兩個詞,隻覺得嘴裏發苦。庵堂角落裏那些蒙塵的佛像,低垂的眼瞼仿佛含著無盡的悲憫,又像是凝固的冷漠。夜裏,我睡在冰冷的廂房土炕上,常常被噩夢驚醒。夢裏,無數雙枯瘦的手從裂開的地縫裏伸出來,抓住我的腳踝,要把我拖下去。耳邊總有一個極細極冷的聲音在喚:“寄女……寄女……”像毒蛇的信子舔過耳廓。
更詭異的是,庵裏那麵唯一模糊的銅鏡。每次打水經過,眼角餘光瞥去,鏡中映出的,似乎總不隻是我自己的臉。仿佛有另一個影子重疊其上,模糊不清,帶著一種不屬於人間的怨毒和死寂。我猛地轉頭,身後卻隻有空蕩冰冷的牆壁。是眼花了?還是……我不敢深想,隻覺得那鏡麵像一口深井,要把我的魂魄吸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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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香灰和經卷的黴味中熬著,我像一株不見天日的植物,在庵堂的陰影裏漸漸抽長。灰布僧袍越來越短,裹不住日漸豐盈的少女身段,淨塵師太看我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幽深。那眼神裏沒了最初的審視,倒像農夫看著即將成熟的莊稼,盤算著收割的日子。
十六歲生辰剛過不久,一個霧氣濃得化不開的清晨。淨塵師太罕見地沒有敲響晨鍾。她推門進來,手裏捧著一套嶄新的、刺目的大紅衣裳,那顏色紅得像凝固的血,在滿室灰暗中紮得人眼睛生疼。
“靜雲,”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異樣的亢奮,枯瘦的手指撫過光滑的綢緞,“你的大日子到了。梳洗更衣,該去後山,侍奉山神了。”
侍奉山神?這四個字像冰錐紮進我的耳朵。積攢了多年的恐懼瞬間決堤。我猛地後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牆上:“不!我不去!師太,您救救我!我不要當什麽山神的新娘!” 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來,模糊了眼前那片刺眼的紅。
“由不得你!” 淨塵師太臉上的悲憫假象瞬間剝落,露出底下磐石般的冷酷。她一步上前,枯爪般的手鐵鉗般攥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她的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淬著寒意:“寄女!這是你的命!從你踏進這庵門起,就注定了!你以為老尼收留你是大發慈悲?錯了!收留你,養著你,就是為了今天!你是山神爺選中的容器!是山神的新娘!” 她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渾濁的眼底翻湧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貪婪,“伺候好了山神,保一方風調雨順,這是你的功德!也是你存在的唯一價值!”
容器?新娘?價值?這些冰冷的詞像鞭子抽打在我身上。原來如此!原來那口口聲聲的“宿命”,那日複一日的“靜心”,都是為了把我養成一件合格的祭品!我所有的恐懼,所有的不安,全是真的!那鏡中的鬼影,夢裏的呼喚……它們都在告訴我真相,隻是我一直不敢信!
反抗是徒勞的。淨塵師太不知從哪來的力氣,輕而易舉地剝掉了我身上灰舊的僧衣,將那身血一樣紅的嫁衣粗暴地套在我身上。冰涼的綢緞貼著皮膚,激起一陣陣戰栗。她粗糙的手指在我臉上胡亂塗抹著劣質的胭脂水粉,動作粗魯得像在刷牆。最後,一方沉甸甸、繡著粗糙金色囍字的紅蓋頭蒙了下來,徹底隔絕了光線,也隔絕了我最後一點希望。眼前隻剩一片令人窒息的、絕望的紅。
我被連拖帶拽地弄出了尼姑庵。外麵停著一乘極其簡陋的竹轎,同樣纏著刺目的紅布。四個轎夫低垂著頭,臉上也塗著怪異的紅白油彩,表情呆滯,眼神空洞,像四具沒有靈魂的木偶。他們一聲不吭地抬起轎子,腳步僵硬地踏上了通往後山的羊腸小道。
山路崎嶇,轎子顛簸得厲害。我被困在狹小的空間裏,隨著轎身的晃動左右搖擺,像狂風巨浪裏一葉隨時會傾覆的小舟。紅蓋頭下,隻有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和轎夫們沉悶、毫無節奏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沙沙……沙沙……聽起來異常詭異,不像是踩在泥土碎石上,倒像是踩在厚厚的枯葉堆上,又輕又飄。
越往深處走,山裏的氣息越陰森。參天的古木遮天蔽日,濃密的枝葉將本就黯淡的天光切割得支離破碎。空氣又濕又冷,帶著濃重的腐葉和泥土的腥氣。四周靜得可怕,連一聲鳥叫蟲鳴都聽不到,隻有轎子單調的吱呀聲和轎夫那輕飄的腳步聲,在這死寂的山林裏被無限放大,敲打著我的耳膜,也敲打著我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突然!
一股極其猛烈的、帶著濃重土腥味的狂風毫無征兆地從山林深處咆哮著卷來!那風邪門得很,打著旋兒,像無數隻冰冷的手同時用力撕扯!我頭上的紅蓋頭瞬間被掀飛出去!幾乎同時,抬轎的竹杠發出不堪重負的“哢嚓”斷裂聲!轎子猛地向一側傾斜,我尖叫著從裏麵滾了出來,重重摔在冰冷潮濕、鋪滿厚厚腐葉的地上。
刺骨的疼痛讓我眼前發黑,但更讓我魂飛魄散的,是眼前所見!
那四個抬轎的“人”,在剛才那股妖風的撕扯下,如同褪去了一層薄薄的皮!他們臉上塗抹的油彩簌簌剝落,露出底下慘白、扁平的真正麵目——粗糙的竹篾架子糊著薄薄的、慘白的紙!五官是用簡陋的墨筆畫上去的,呆滯詭異的笑容凝固在紙臉上!斷裂的竹杠從它們紙糊的“身體”裏戳出來,沒有一滴血,隻有幾縷破碎的紙片在陰風中無力地飄蕩。
紙人!四個抬轎的,全是紙紮的假人!
極度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的喉嚨,連尖叫都發不出。我癱在冰冷的腐葉堆裏,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一股冰冷的絕望從腳底直衝頭頂。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在我耳邊響起。那聲音無法形容,非男非女,非老非少,像無數細碎的砂礫摩擦著骨頭,又帶著一種滑膩冰冷的濕氣,直接鑽進我的腦海深處:“嗬……又來了個新鮮的容器……時辰……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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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器!又是容器!
這陰冷的聲音如同一條毒蛇,瞬間鑽進我的耳朵,纏繞住我的心髒,冰得我四肢百骸都僵住了。新鮮的容器……淨塵師太冷酷的話語和這非人的低語重疊在一起,像兩把生鏽的鋸子,來回切割著我最後一點殘存的理智。
我連滾帶爬地掙紮起來,手腳並用地向後蹭,隻想離那些詭異的紙人殘骸和這恐怖的聲音遠一點,再遠一點!後背重重撞在一棵巨大的、爬滿青苔的老樹上,粗糙的樹皮硌得生疼,卻也讓我稍微找回了一點身體的知覺。我大口喘著氣,冰冷的空氣嗆得肺葉生疼,目光驚恐地掃視著四周。
濃霧不知何時彌漫開來,像慘白的裹屍布,纏繞著扭曲的樹木。就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一片較為平坦的林間空地上,竟然歪歪斜斜地立著許多東西。我眯起眼,強壓下心頭的悸動仔細看去——那不是什麽石頭或樹樁!
是轎子!是花轎!
不止一頂!足有七八頂,甚至更多!它們早已腐朽不堪,曾經鮮豔的紅漆剝落殆盡,露出底下朽爛發黑的竹骨。破敗的轎簾像垂死的蝶翼,在陰風中無力地擺動。轎子周圍,散落著零星褪色發白的綢緞碎片,依稀還能辨認出是嫁衣的料子。
我的目光顫抖著移開,隨即死死釘在了那些花轎旁邊,散落在厚厚腐葉和青苔間的東西上——骨頭!
人的骸骨!
不是完整的骨架,而是散碎的、被歲月和山林野獸啃噬過的殘骸。幾根慘白的臂骨斜插在泥土裏;半個碎裂的頭蓋骨空洞地仰望著被樹冠遮蔽的天空,眼窩裏塞滿了黑色的腐殖質;一段纖細的脊椎骨半埋在苔蘚下,像一節節腐朽的竹節……它們散落在破敗的花轎周圍,無聲地訴說著驚心動魄的恐怖。
這裏……這裏就是所有“寄女”的終點!那些被淨塵師太送上山,被稱作“山神新娘”的女孩們,她們的歸宿,就是變成這林間一堆無人問津、與枯枝腐葉同朽的白骨!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猛地衝上喉嚨,我死死捂住嘴,才沒有當場嘔吐出來。胃裏翻江倒海,冰冷的絕望像這林間的霧氣,徹底將我淹沒。原來這就是“侍奉山神”的真相!沒有神,隻有死!
“嗬……看到你的前輩們了?”那非人的、砂礫摩擦般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戲謔和貪婪,“她們……都是好容器……可惜……太脆弱了……撐不了多久……” 聲音飄忽不定,仿佛來自四麵八方,又仿佛就在我後頸吹著冷氣,“你……看起來……倒是比她們結實些……”
恐懼到了極致,反而催生出一股扭曲的憤怒。憑什麽?!憑什麽我要成為這邪祟的容器?憑什麽我要像這些枯骨一樣無聲無息地爛在這深山老林裏?!我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濃霧深處,用盡全身力氣嘶吼:“滾出來!你到底是什麽鬼東西?!滾出來!”
“鬼東西?”那聲音似乎覺得很有趣,發出一陣更加刺耳的、刮擦骨頭的笑聲,“你們凡人……喜歡叫我……‘山神’……或者……‘山魈’……”聲音陡然壓低,變得粘稠而充滿誘惑,“別怕……小容器……把你的身體……交給我……把你的魂魄……獻給我……你就能獲得……永生……”
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力量驟然降臨!我感覺自己的頭顱被一隻無形的、巨大的冰手強行扳住,狠狠扭向左側!
那裏,在一叢茂密的、葉片肥厚的蕨類植物後麵,積著一小窪渾濁的雨水。渾濁的水麵,像一塊被磨花的劣質銅鏡,映出了我此刻的模樣——那張剛剛被淨塵師太塗滿劣質胭脂的臉!
水麵倒影中,我的臉正在發生極其恐怖的變化!
五官像是融化的蠟像般扭曲、移位!左眼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向上吊起,幾乎要斜插入鬢角;右嘴角則不受控製地向耳根咧開,形成一個極其誇張、非人的獰笑!白皙的皮膚下,隱隱有青黑色的、樹枝狀的紋路在瘋狂蔓延、凸起!更可怕的是,我的眼神!那眼神變得無比陌生,充滿了原始的、赤裸裸的貪婪和殘忍,那絕不是屬於“靜雲”的眼神!
“嗬……看到了嗎?”山魈的聲音帶著殘忍的得意,在我顱腔裏直接響起,“這……才是你……真正的歸宿……成為我的一部分……永恒的……一部分……”
不!這是我的身體!不是你的容器!
就在我意識即將被那非人的獰笑徹底吞噬的瞬間,那渾濁的水窪倒影裏,異變再生!
我的臉旁邊,水影詭異地扭曲、蕩漾起來!一張又一張慘白、模糊的女子麵孔,如同深水中的浮屍,悄無聲息地從水影深處浮現出來!她們的麵容被水波扭曲,但每一張臉上都凝固著極致的痛苦和怨毒!她們無聲地張開嘴,無數個重疊的、幽冷如冰、充滿刻骨恨意的聲音,直接刺入我的靈魂深處:“吃……掉……它……”
“吞了……這……魈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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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了它的……道行……”
“你……才能……活……”
“我們……等……了……好久……”
“替……我們……報……仇……”
“吃……掉……它!”
這些聲音,冰冷刺骨,怨毒入髓,卻又帶著一種絕望的、孤注一擲的瘋狂!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狠狠紮進我瀕臨崩潰的意識!是她們!是那些散落在腐葉間的白骨!是那些被山魈吞噬、被淨塵師太送上絕路的“寄女”前輩們!
她們的恨意,她們的詛咒,她們的絕望……此刻,化作最尖銳的武器,刺穿了我被山魈力量侵蝕的混沌!
“吃掉它……你才能活……”
這七個字,如同黑暗中炸響的一道驚雷,又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後一塊浮木!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極端恐懼和毀滅性憤怒的狂暴力量,猛地從我靈魂最深處炸開!像被壓抑了千萬年的火山,轟然噴發!
“啊——!!!”
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嘯從我喉嚨裏迸發出來!那聲音撕裂了濃霧,震得周圍的樹葉簌簌發抖!體內,兩股力量瞬間展開最慘烈的廝殺!
一股是山魈那冰冷的、帶著腐葉和土腥味的邪力,它像無數條滑膩冰冷的毒蛇,鑽進我的四肢百骸,瘋狂地侵蝕、占據,試圖將我的血肉、骨骼、甚至每一縷意識都徹底溶解、同化!它要抹掉“靜雲”的一切痕跡,將這具年輕的軀殼完全變成它新的巢穴!
另一股,則是我自己點燃的生命之火,混雜著無數慘死寄女們滔天的怨念!這力量熾熱、混亂、狂暴,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它在我血管裏奔湧咆哮,像滾燙的岩漿,所過之處,瘋狂地灼燒、吞噬著那些侵入的冰冷邪力!
我的身體成了最殘酷的戰場!
劇痛!難以想象的劇痛從每一寸皮膚、每一塊骨頭、每一條神經深處炸開!仿佛有無數把燒紅的刀在身體裏翻攪,又像有千萬隻毒蟲在啃噬骨髓!皮膚下的青黑色紋路如同活物般瘋狂扭動、凸起,時而又被一股灼熱的力量強行壓製下去。我的身體劇烈地抽搐、痙攣,像一張被無形巨力瘋狂拉扯又擰絞的破布!汗水、淚水、還有口鼻中不受控製溢出的涎水混在一起,糊滿了我的臉。指甲深深摳進身下的腐葉和泥土裏,折斷了也渾然不覺。
“螻蟻……竟敢……反抗!”山魈的聲音在我腦中咆哮,充滿了驚怒和難以置信。它顯然沒料到,這具被它視為囊中之物的“容器”裏,竟然還潛藏著如此狂暴的反噬力量,更被無數前任寄女的怨念所加持!
“滾……出……去!”我嘶吼著,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我集中起全部殘存的、搖搖欲墜的意誌,拚命想象著火焰!想象著能焚盡一切汙穢邪祟的烈焰!想象著舅舅一家倒在炕上幹癟的屍體,想象著淨塵師太眼中那磐石般的冷酷,想象著水窪裏那一張張慘白怨毒的臉!
燒!燒死它!
這股意念仿佛真的點燃了什麽!體內那股混亂狂暴的力量猛地一熾!一股難以形容的灼熱感,伴隨著尖銳到靈魂都在震顫的劇痛,從我胸口猛然爆發!仿佛有一團無形的烈焰在那裏炸開!
“呃啊——!”
山魈發出了一聲前所未有的、淒厲刺耳的尖嘯!那聲音不再是砂礫摩擦,而是像無數根玻璃同時被刮碎!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驚惶!
緊接著,一股粘稠、冰冷、帶著濃烈腥臭的暗綠色“東西”,猛地從我大張的口中狂噴而出!那東西像活物般在半空中扭曲掙紮,隱約構成一個模糊的、非人非獸的猙獰輪廓,無數怨毒扭曲的麵孔在那輪廓表麵一閃而逝,發出無聲的尖叫!它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朽和死亡氣息。
這團東西就是山魈的核心!它被我體內那股狂暴的怨念之火,硬生生從寄居了不知多少年的“容器”裏逼了出來!
那團暗綠粘稠的“東西”——被強行逼出的山魈核心,在空中瘋狂地扭動、尖嘯,發出刮擦玻璃般的刺耳噪音。濃烈的腥腐氣息彌漫開來,周圍的霧氣都仿佛被它染成了不祥的灰綠。它劇烈地翻滾著,試圖重新凝聚成形,那張由無數痛苦麵孔構成的模糊輪廓上,怨毒和暴戾幾乎要化為實質。
“卑賤的……容器!”無數個重疊的、充滿恨意的聲音從那團東西裏炸開,“竟敢……傷我道行!我要……吞了你的魂!嚼碎你的骨!”
它猛地膨脹,如同一張巨大的、粘稠的網,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惡意,鋪天蓋地朝癱在地上的我罩了下來!陰影瞬間籠罩,死亡的冰冷氣息扼住了我的喉嚨。
就是現在!
那股被無數寄女怨念點燃的、在我體內奔湧咆哮的狂暴力量,在死亡的威脅下,衝破了最後一點桎梏!它不再僅僅是灼熱,而是徹底沸騰、燃燒起來!一股難以形容的、混雜著求生本能與毀滅欲望的凶戾之氣,如同沉睡的遠古凶獸驟然睜開了眼!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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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出不似人聲的咆哮,身體以完全違反常理的姿態猛地從地上彈起!不是躲避,而是迎著那張撲下的粘稠巨網,狠狠撞了過去!
沒有恐懼,沒有猶豫,隻有一種純粹到極致的、吞噬的欲望!
就在接觸的瞬間,我張開了嘴。不是我要張開,而是那股盤踞在我體內的、寄女們積攢了無數歲月的怨毒與不甘,如同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化作一股恐怖的吸力!
“嘶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仿佛布帛被強行撕裂的聲音響起!
那團撲下的暗綠色邪物猛地一滯,隨即發出更加淒厲、充滿無盡驚恐的尖嘯!它的一部分,就像被無形的巨口咬住、撕扯,硬生生脫離了主體!那被撕扯下來的部分,如同粘稠的、不斷蠕動的綠色凝膠,被我體內那股狂暴的力量蠻橫地拖拽著,吸入了口中!
冰冷!滑膩!帶著濃烈的土腥和腐爛的氣息瞬間充斥口腔,直衝喉嚨!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排山倒海般湧來,胃部劇烈地痙攣。但更強烈的,是那股力量被強行吞噬後帶來的奇異感受——並非舒適,而是一種冰冷的、沉重的、帶著劇毒的“飽脹感”,仿佛吞下了一塊萬載寒冰,又像喝下了一整條汙穢的臭水溝!
“不——!!!”
山魈核心發出了撕心裂肺、充滿無盡恐懼和難以置信的慘嚎!它那團粘稠的身體劇烈地顫抖、收縮,剛剛凝聚的形態瞬間潰散了大半,剩下的部分驚恐萬狀地向後飛退,再也不敢靠近,隻在濃霧邊緣劇烈地翻滾、尖嘯,充滿了劫後餘生的狂怒和後怕。
而我,在吞噬了那一部分山魈邪力的瞬間,身體猛地僵直!一股狂暴、混亂、冰冷又蘊含著奇異力量的氣息在我體內轟然炸開!眼前的世界瞬間被撕裂、重組!
原本靜謐盡管詭異)的山林景象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流動的、幽綠色的光暈。扭曲的樹木枝幹上,趴伏著許多半透明、形態怪異的影子,有的像長著人臉的蜘蛛,有的像多足的蠕蟲,它們貪婪地吮吸著樹幹溢出的某種看不見的氣息。空氣中飄蕩著絲絲縷縷灰黑色的“氣”,散發著衰敗、病痛和死亡的味道。腳下的腐葉層裏,無數細小的、散發著微弱磷光的蟲子驚慌地鑽入深處。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光怪陸離、充滿汙穢精怪和病氣死氣的魔域!這就是山魈眼中的世界?
同時,另一種景象如同水波般在我意識的另一側蕩漾開來:山腳下,那個我出生的、被旱魃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破敗村莊。幾縷稀薄卻無比清晰的炊煙,正從幾戶人家的茅草屋頂歪歪扭扭地升起。我甚至能“看”到村裏唯一那口快幹涸的老井旁,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吃力地提著半桶渾濁的水……那是人的世界,是“靜雲”曾經屬於的世界。
兩種截然不同的視野在我腦中瘋狂切換、撕扯,帶來難以忍受的眩暈和劇痛。我捂住頭,踉蹌後退,背靠著那棵冰冷的老樹,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土腥味和一種陌生的、非人的力量感。
我顫抖地抬起手,伸到眼前。
手還是那雙手,沾滿了泥土和腐葉,指甲縫裏是暗紅的血汙。但皮膚下,那些青黑色的、樹枝狀的紋路並未完全消失,反而像是活了過來,如同某種神秘的符文,若隱若現地浮現在皮膚表麵,隨著我體內那股冰冷力量的湧動而微微明滅。一股難以言喻的、掌控著這片山林某種“脈絡”的奇異感覺,從掌心傳來。仿佛隻要我願意,就能讓這裏的藤蔓瘋長,也能讓腳下的泥土瞬間幹裂。
我成了什麽?
不是人了。淨塵師太的靜雲,那個在恐懼中長大的寄女,在吞噬山魈力量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撕碎了。
但也不是山魈。那團被撕掉一部分的邪物還在濃霧深處翻滾尖嘯,它殘缺了,虛弱了,卻依舊存在,充滿惡毒地盯著我。我吞下的,隻是它一部分力量和道行,以及……那些被它吞噬、卻未能完全消化的無數寄女的殘魂怨念。
我是第三種存在。一個占據了山魈部分力量、容納了無數慘死女子怨魂、卻還保留著一絲“靜雲”記憶的……怪物?
“嗬……嗬……”濃霧深處傳來山魈核心怨毒、虛弱又充滿忌憚的嘶鳴,“竊賊……竊賊!你……竊取……我的力量……我的道行……你……會付出代價……這山林……容不下……兩個主人……”
代價?我茫然地看著自己布滿詭異紋路的手。體內冰冷的力量在奔湧,無數個女子淒厲的哭喊和詛咒在靈魂深處回蕩,還有“靜雲”那點微弱的、屬於人的恐懼和悲傷……它們混亂地交織、撕扯。活著,原來比死亡更加沉重和痛苦。
山風吹過林梢,帶來山下村莊隱約的、模糊的雞鳴犬吠。那幾縷稀薄的炊煙景象再次浮現在眼前。我猛地閉上了眼。
再睜開時,眼中那片幽綠色的精怪世界和山下的人間煙火依舊重疊著,但混亂似乎平息了一些。我扶著粗糙冰冷的樹幹,支撐起這具變得陌生而沉重的身體。腳步踩在厚厚的腐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我沒有走向濃霧深處那團對我虎視眈眈的山魈殘體,也沒有朝著山下那屬於“人”的煙火走去。
我拖著腳步,像一個迷途的遊魂,走向這片埋葬了無數“寄女”的山林更深處。走向那終年雲霧繚繞、凡人絕跡的山巔。
那裏,或許才是我這非人非魈的怪物,唯一能立足的縫隙。淨塵師太的靜雲已死,那古老的山魈也未能重生。
山風呼嘯,卷起地上破碎的紅綢,像一隻隻血色的蝴蝶,徒勞地追逐著那走向雲霧深處的、孤絕的背影。
本章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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