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雪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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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介
    >暴雪封山那夜,我遇見一個冰雕般的女子。
    >她救我一命,卻要我立誓:永不提起她的存在。
    >十年間,妻子溫柔如水,女兒活潑可愛。
    >直到那個月夜,她記憶複蘇,周身散出寒氣。
    >“我記起來了,我是雪女,要取你性命。”
    >我拔刀指向她:“我也從未忘記,那年暴雪是你所為。”
    >刀刃寒光中,她忽然笑了:“原來,你早就知道。”
    正文
    暴雪不是落下的,是橫著砸過來的。
    我蜷縮在一棵半枯的老鬆後麵,風像發瘋的野獸,裹挾著無數冰粒,狠狠抽打著我的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進一把冰冷的碎玻璃,從喉嚨一直割到肺裏。厚重的蓑衣早已濕透,沉甸甸地貼在身上,每一次試圖挪動,都感覺那冰冷的濕布在無情地吸走我最後一點熱氣。手指早已麻木,別說握緊腰間的刀柄,就連蜷縮起來都變得異常艱難,仿佛十根木棍僵直地插在手套裏。
    四周混沌一片,天地被攪成了狂亂旋轉的灰白旋渦。山道?早已沒了蹤影。方向?那是個奢侈的笑話。我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被這暴怒的白色巨獸隨意拋擲、揉搓。意識在冰冷的侵蝕下,如同風中殘燭,搖曳不定,開始渙散。疲憊感像一座沉甸甸的山,壓垮了我的膝蓋,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墜,雙膝重重磕在埋著枯枝的深雪裏。
    不能睡……睡著了,就真的再也醒不過來了。我死死咬住牙關,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抬起頭,試圖在這片白茫茫的混沌中找到一絲可以辨識的標記。
    就在這時,視線邊緣,那一片瘋狂攪動的灰白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
    不是風雪被卷起的軌跡。
    那抹顏色,像一塊凝在深潭底、從未被陽光觸碰過的寒冰,帶著一種刺骨的、不屬於這狂躁人間的幽靜。它就那麽突兀地懸在幾丈外、一棵被積雪壓彎了樹梢的枯鬆旁邊。模糊的視線裏,隻能勉強勾勒出一個極其纖細、挺直的人形輪廓,像冰棱自然凝結成的雕塑。沒有腳步聲,沒有呼吸的白霧,甚至感覺不到一絲活物的氣息,隻有一種無孔不入、滲入骨髓的寒意,隔著狂暴的風雪,針一樣紮過來。
    我用力眨了眨被冰屑糊住的眼睛,再定睛望去——那抹冰藍還在原地,紋絲不動。是幻覺?是山精?還是……索命的幽魂?
    “誰?”我用盡力氣嘶喊,聲音卻被狂風瞬間撕碎,連我自己都聽不清。
    那冰雕般的身影,似乎微微側了一下頭。動作輕得如同雪花飄落,卻讓我的心髒驟然縮緊,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緊接著,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以她為中心,那狂暴得足以撕裂一切的暴風雪,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風聲的咆哮,像是被人猛地扼住了喉嚨,陡然低沉下去,變得遙遠而模糊。密集砸落的雪片也驟然稀疏、輕柔下來,如同春日裏慵懶飄飛的柳絮。
    一小片詭異的、近乎真空的寂靜,降臨在我和她之間。隻有我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這突然的安寧中顯得格外刺耳和狼狽。
    她無聲地飄近——是的,不是走,是飄。那雙腳,仿佛從未真正觸碰過被雪覆蓋的枯枝和凍土。深青色的和服下擺,如同凝結的深潭水紋,紋絲不動。她停在我麵前幾步之外。
    離得近了,我終於看清了她的麵容。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非人的美。肌膚是毫無瑕疵的冰雪之色,近乎透明,仿佛能映出周圍暗淡的光線。墨玉般的長發一絲不亂地垂落,在微弱的光線下流淌著幽暗的冷光。她的眼睛……那雙眼睛是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潭,倒映著漫天飛舞的雪片,卻沒有任何屬於活人的情緒波動,隻有一片空茫的、亙古不變的冰冷。
    她微微垂著眼簾,目光落在我身上,或者說,穿透了我。嘴唇是極淡的櫻色,如同雪地裏凍僵的櫻花花瓣,此刻,那花瓣無聲地翕動了一下。
    “冷麽?”聲音響起。那音調像冰泉滑過光滑的青石,清冽、悅耳,卻帶著一種絕對的、能將靈魂都凍結的寒意。沒有疑問的語氣,更像是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凍得牙齒咯咯作響,連點頭都做不到,隻能從喉嚨裏擠出一點微弱的氣流,算是回應。身體深處最後一點掙紮的力氣也快耗盡了,視野邊緣開始發黑。
    她沒有再問。一隻冰涼的手,毫無預兆地搭上了我幾乎失去知覺的手腕。那觸感,仿佛一塊千年玄冰直接烙在了皮膚上,激得我猛地一顫,殘留的清醒意識瞬間被這極致的寒冷刺醒了大半。這寒意如此純粹、如此霸道,竟奇異地壓過了我體內肆虐的、由虛弱和失溫帶來的那種混亂的、刺骨的痛苦。
    “跟我來。”依舊是那冰泉流淌般的聲音,沒有起伏,沒有溫度。
    她那隻冰冷徹骨的手,牽引著我凍僵的手臂。我的身體早已不聽使喚,幾乎是麻木地被那股力量拖著前行。腳下是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異常艱難。然而,更詭異的是她行走的方式。那雙穿著白色足袋的腳,輕盈得如同沒有重量,踏在鬆軟的雪上,竟沒有留下絲毫痕跡!仿佛她隻是風雪中一道虛幻的投影。而我沉重的腳步,卻在她身後留下兩行深深歪斜的坑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粒填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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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我快要支撐不住,意識再次模糊之際,她停了下來。前方,在幾塊巨大山岩犬牙交錯形成的天然遮蔽下,赫然出現了一個狹窄的山洞入口。洞口被垂掛下來的厚厚冰棱遮擋了大半,若非她引路,在如此風雪中絕無可能發現。
    她鬆開我的手,無聲地指向洞口。那雙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一個狼狽不堪、瀕臨死亡的旅人。那目光裏沒有憐憫,沒有好奇,隻有一種審視般的、純粹的冰冷。
    “進去。”命令簡潔得不帶一絲波瀾。
    山洞裏沒有一絲風,隻有一種沉悶的、帶著岩石和冰雪氣息的冷。空間不大,僅能容兩三人勉強棲身。洞壁覆蓋著厚厚的冰層,在洞口透入的微弱雪光下,泛著幽藍的光澤。洞內一角,竟奇跡般地堆著一些幹燥的枯枝和苔蘚,像是被刻意收集存放於此。
    我幾乎是癱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牙齒依然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每一次抽動都牽扯著凍僵的肌肉,帶來一陣陣鈍痛。那冰雕般的女子無聲地飄了進來,就站在洞口附近,背對著外麵混沌的風雪。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讓這狹小的空間溫度又下降了幾分。她靜靜地看著我,那雙空茫的冰眸裏,依舊沒有任何屬於人間的情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身體裏最後一點求生的本能在燃燒,也許是洞內畢竟比外麵少了那要命的風。我掙紮著,用麻木僵硬的手指,幾乎是憑著本能,哆哆嗦嗦地摸出隨身攜帶的火石和引火絨。每一次撞擊,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冰冷的石頭幾乎要從我凍僵的指間滑落。哢噠…哢噠…火星微弱地濺落在幹燥的苔蘚上,一次,兩次,三次……終於,一縷微弱的青煙升起,緊接著,一朵小小的、橘紅色的火苗,如同黑暗中最珍貴的希望,頑強地跳躍起來。
    我幾乎是撲過去,用整個身體護住那來之不易的火苗,小心地添上更細的枯枝。劈啪的燃燒聲在死寂的山洞裏響起,如同天籟。微弱的暖意,伴隨著跳動的光芒,開始一點點驅散我四肢百骸裏那深入骨髓的酷寒,也慢慢照亮了洞口那女子冰雕般的側影。火光在她深青色的和服上跳躍,卻無法在那冰雪般的肌膚上染上一絲暖色。她依舊沉默地站在那裏,像一尊守護洞窟的冰之神隻,與這微弱的暖意格格不入。
    就在這時,她緩緩轉過身。火光映照下,她的臉依舊完美得不似真人,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著跳躍的火光,卻奇異地讓那火焰也顯得冰冷起來。她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審視。
    “誓言。”那冰泉般的聲音再次響起,在劈啪的火聲襯托下,更顯空寂幽冷,每一個音節都敲打在洞壁的冰層上,發出細微的回響。
    我茫然地看著她,劫後餘生的恍惚感尚未褪去,大腦一片空白,無法理解這沒頭沒尾的詞語。
    “立誓,”她向前飄近了一步,洞內的溫度似乎又降了幾分,火苗不安地跳動起來,“永世不得向任何生靈提起今夜所見,提起我的存在。”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封般的威嚴,仿佛這誓言一旦出口,便會被刻入骨髓,融入風雪,成為天地間亙古不變的一部分。
    寒意再次爬上我的脊背,這一次,並非完全來自洞外的風雪。我望著她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感情的眼眸,一種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懼攫住了我。那恐懼告訴我,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違背的代價,恐怕遠比在雪地裏凍斃更為可怕。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艱難地支撐起身體,挺直脊背,對著她,也對著這幽深的山洞,更對著洞外那依舊在瘋狂咆哮的漫天風雪,一字一句,聲音因寒冷和虛弱而顫抖,卻異常清晰:
    “我立誓……以我的性命與靈魂起誓……永不……永不向任何生靈提起今夜之事,永不……提及您的存在……若有違背……天地共棄……魂飛魄散……”
    每一個字出口,都像呼出一團冰冷的白氣,迅速消散在洞內寒冷的空氣中。誓言落下的瞬間,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冰冷的鎖鏈,悄無聲息地纏繞上我的心髒,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隨即又沉入骨髓深處,隻剩下永恒的冰冷印記。洞口的女子,冰雪般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漣漪,像是冰湖上被微風吹過的一絲痕跡,轉瞬即逝。她沒有點頭,也沒有言語,隻是最後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肉,直接烙印在靈魂深處。
    然後,她轉過身,深青色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飄向洞口,如同融入風雪的一片雪花。在洞口垂掛的冰棱前,她的身影驟然變得模糊、透明,仿佛被風吹散的青煙,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洞外,暴風雪的咆哮聲猛地灌了進來,卷起洞口的雪沫,但山洞深處,那堆小小的篝火,依舊在頑強地燃燒著,散發著微弱卻真實的熱量。
    那夜之後,風雪奇跡般地在黎明前停歇。我拖著劫後餘生的身體,踉蹌著回到了山下的小鎮。關於那夜的遭遇,關於那個冰雕般的女子,關於那個以靈魂為代價的誓言,被我死死地封存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如同從未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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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如同山澗的溪水,在日升月落間平靜地流淌。兩年後,我在小鎮的早市上遇見了阿雪。
    那是一個微寒的春日清晨,空氣裏還殘留著料峭的寒意。她穿著一身素淨的淡青色衣裙,安靜地在一個賣山菌的老嫗攤前挑選。陽光透過薄薄的晨霧,落在她低垂的側臉上,勾勒出柔和的線條。她的肌膚很白,是那種細膩的、帶著健康光澤的白皙,眉眼溫婉,嘴角噙著一絲恬淡的笑意。當我的目光無意中掠過她纖細的手腕時,心頭猛地一跳——那腕骨的輪廓,竟與記憶中那個風雪之夜搭在我手腕上的冰冷觸感,有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相似!一種混雜著震驚、恐懼和荒謬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匆匆走過。然而,命運似乎執意要將我們纏繞。後來,我幫一位年邁的鄰居修理漏雨的屋頂,而她,正是鄰居的遠房侄女,前來探親。幾次三番的偶遇,在鄰居善意的撮合下,我們漸漸熟識。
    阿雪的性情,與那個雪夜女子截然相反。她說話的聲音總是輕柔溫和,像山間潺潺的泉水;她的笑容溫暖而真切,能融化人心頭的寒冰;她的手藝極好,能將簡單的山野菜肴做得美味可口,縫補的衣物針腳細密而熨帖。她的存在,就像春日裏照進陰冷小屋的第一縷陽光,帶著撫慰人心的暖意。她似乎對寒冷有種奇異的敏感,初春和深秋,總比別人多披一件薄衣。她的體溫也偏低,指尖常常帶著一絲涼意,但這涼意是溫順的、柔和的,與記憶中那種刺穿骨髓的酷寒天差地別。鄰居們提起她,都帶著由衷的喜愛,說她是個宜室宜家的好姑娘。
    心底深處那個被冰封的角落,在阿雪溫柔的目光和笑容裏,似乎也慢慢鬆動、融化。那夜的恐懼和詭譎,在柴米油鹽的平凡日常中,漸漸褪色,模糊成一個過於真實的噩夢。我接受了這份溫暖,也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一年後,在鄰居和鎮民們的祝福聲中,阿雪成了我的妻子。
    婚後的日子,平淡而溫馨。阿雪將我們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條,窗明幾淨。她總是能在我勞作歸來時,及時端上熱騰騰的飯菜。她的笑容越來越多,眼中那份最初的、不易察覺的空茫感,似乎也被這人間煙火氣徹底驅散了。幾年後,我們的女兒小螢出生了。孩子繼承了阿雪白皙的皮膚和清秀的眉眼,性格卻像山間的小鹿,活潑好動,笑聲清脆,為這個小小的家注入了無限的生機。
    看著阿雪抱著女兒,輕聲哼著搖籃曲,臉上洋溢著母性的光輝,我心中那最後一絲關於雪夜的疑慮,也終於徹底消散。那個冰雕般的女子,那個以靈魂為誓的禁忌,仿佛真的隻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噩夢。眼前的溫暖與幸福,才是觸手可及的真實。
    隻是,偶爾在極深的夜裏,當屋外寒風呼嘯,吹得窗欞嗚嗚作響時,我會從沉睡中驚醒。在那一刻,意識模糊的邊界,妻子熟睡的麵容在黑暗中會呈現出一種奇異的靜謐感,仿佛一座精心雕琢的玉像。一絲難以言喻的寒意,會順著脊椎悄然爬升,讓我下意識地靠近她,去感受她溫順的體溫,直到那點暖意將殘留的冰冷幻覺驅散,才敢再次沉入夢鄉。
    時光荏苒,轉眼已是十年。小螢長到了七歲,像隻不知疲倦的小雀兒,整日裏在院子裏、山坡上奔跑嬉戲。又是一個秋末冬初的時節,院子裏的草木已顯凋零之態。
    這天午後,陽光難得地慷慨,暖融融地灑在院子裏。小螢蹲在牆角,小小的身影被陽光拉得很長。她專注地盯著什麽,粉嫩的小嘴微微嘟起。我正坐在廊下修補一張舊漁網,阿雪在一旁安靜地縫補著冬衣。
    “阿娘,阿娘!快看!”小螢忽然興奮地叫起來,聲音清脆得像風鈴。
    我和阿雪都抬起頭望過去。隻見小螢小心翼翼地攤開小手,掌心裏,赫然是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這本不該是這深秋時節出現的生靈,不知為何竟被小螢捉住了。那蝴蝶在她溫熱的小手裏徒勞地掙紮著,翅膀扇動出細碎的光影。
    “螢兒,快放了它吧,它活不長的。”阿雪放下針線,語氣溫柔地提醒。
    小螢卻像發現了新玩具,咯咯笑著,非但沒有放手,反而將小臉湊近蝴蝶,調皮地鼓起腮幫子,對著那脆弱的生靈,輕輕地、長長地嗬出了一口氣——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滯了。
    沒有白色的嗬氣。
    隻有一股肉眼可見的、淡淡的、冰霧般的寒氣,從小螢口中輕輕吐出,如同初冬清晨水麵升騰的薄霧,精準地籠罩了那隻可憐的蝴蝶。
    蝴蝶的掙紮驟然停止。它那原本脆弱而充滿生機的翅膀、纖細的觸須、靈動的身軀,在眨眼之間,覆蓋上了一層晶瑩剔透的薄霜!那層薄霜迅速蔓延、凝結,將這隻小小的生靈,連同它最後一點掙紮的姿態,徹底凍結成了一塊精致而冰冷的琥珀。陽光落在上麵,折射出刺眼、冰冷的七彩光芒。
    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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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塊凝固了生命與色彩的“冰琥珀”,從小螢攤開的小手中滑落,掉在鋪著薄薄一層落葉的泥地上,發出清脆卻令人心膽俱裂的聲響。
    我渾身僵住,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握著漁網梭子的手猛地攥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廊下坐著的阿雪,動作也瞬間凝固。她捏著針線的手指停在半空,針尖在陽光下反射出一點刺目的寒芒。她臉上的血色,在那一刻褪得幹幹淨淨,比她身上素色的衣衫還要蒼白。那雙總是盛滿溫柔暖意的眼眸,此刻被一種突如其來的、巨大的驚駭和茫然所占據,瞳孔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劇烈地翻湧、碎裂。
    小螢也被自己“變”出來的東西嚇了一跳,看看地上那塊蝴蝶冰雕,又看看自己空空的小手,小嘴一癟,帶著哭腔撲向阿雪:“阿娘!它……它怎麽不動了?”
    阿雪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抱住女兒安慰。她隻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著撲到自己腿邊的小女孩。她的目光複雜得難以形容,有震驚,有茫然,有痛楚,還有一絲……仿佛沉睡了千年、終於被喚醒的冰冷。她伸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拂過小螢柔軟的發頂,動作依舊溫柔,卻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生硬和遙遠。
    “沒事了……螢兒……”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像是在安撫孩子,又像是在對自己低語,“它隻是……太冷了……”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阿雪眼中那份屬於“母親”的溫柔暖意,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麵,瞬間破碎、沉沒,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幽暗的冰寒。那眼神,像一把無形的冰錐,狠狠刺穿了我這十年來自以為築好的、名為“遺忘”的堤壩。暴風雪、冰洞、深青色的身影、刺骨的誓言……所有被刻意掩埋的冰冷記憶,轟然決堤,帶著徹骨的寒意,瞬間將我淹沒。
    夜,沉重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窗外,一輪滿月懸在清冷的夜空,將慘白的光輝毫無保留地潑灑進屋內,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棱角分明的影子。白日裏小螢嗬氣成冰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我腦海裏,每一次回想,都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阿雪最後那個冰冷的眼神,更像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我躺在床上,身體僵硬,雙眼大睜,死死盯著被月光照亮的天花板,每一根神經都繃緊到了極致,捕捉著身邊任何一絲細微的動靜。
    阿雪躺在我身側,背對著我。她的呼吸很輕,很均勻,像是睡著了。但我知道,她沒有。
    時間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冰麵上煎熬。突然,那原本輕淺規律的呼吸聲,極其突兀地停頓了一下。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毫無預兆地彌漫開來。不是深秋夜晚那種自然的涼意,而是……一種從她身體內部散發出來的、絕對的、能凍結血液的酷寒!
    我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心髒像被一隻冰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坐了起來。動作帶著一種非人的僵硬感,像是塵封多年的機關被強行啟動。月光如冰冷的瀑布,傾瀉在她身上。她依舊穿著入睡時的素色單衣,然而此刻,那單衣之下,她的身體輪廓似乎變得有些……模糊?一層極淡的、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白色寒氣,如同薄紗般,從她周身繚繞升騰。烏黑的長發無風自動,在慘白的月光下輕輕飄拂,每一根發絲都仿佛浸透了寒霜。
    她慢慢地轉過頭。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臉。那還是阿雪的臉,我熟悉的、溫柔妻子的麵容。然而,所有的溫度、所有的血色、所有屬於“人”的生動表情,都如同被橡皮擦去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肌膚呈現出一種毫無生氣的、玉石般的冷白,光滑得近乎詭異。那雙曾盛滿溫柔暖意的眼睛,此刻隻剩下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潭,空洞、冰冷,倒映著窗外的冷月,沒有絲毫屬於阿雪的光彩,隻有一種……俯瞰螻蟻般的漠然。
    她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那視線如同實質的冰針,刺得我皮膚生疼。
    唇瓣微啟,聲音不再是阿雪那溫柔的泉水之音,而是……一種仿佛無數冰棱相互摩擦、碎裂的質感,冰冷、堅硬、不帶一絲起伏,每一個字都敲在靈魂的冰層上:
    “我記起來了。”
    寒氣隨著她的話語撲麵而來,我裸露在被子外的皮膚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是雪女。”
    最後三個字,如同宣告死亡的喪鍾,帶著凍結一切的絕對意誌。
    “要取你性命。”
    話音落下的瞬間,狹小的臥室內溫度驟降!窗欞上迅速凝結出厚厚的、蛛網般的霜花,並發出細微的“哢哢”聲不斷蔓延。空氣中彌漫的水汽瞬間凝結成細小的冰晶,在慘淡的月光下閃爍著點點寒芒。她周身繚繞的白色寒氣驟然變得濃鬱、洶湧,如同冰封的怒濤,帶著毀滅的氣息向我席卷而來!那徹骨的寒意,瞬間穿透了薄被,刺入骨髓,幾乎要將我的血液和靈魂一同凍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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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整整十年。
    那冰封在靈魂最底層的記憶、恐懼和壓抑的憤怒,在這一刻,被這致命的寒意徹底點燃、引爆!不再是十年前雪地裏瀕死的絕望和屈服,十年人間煙火氣,早已在我骨子裏烙下了屬於“人”的、不甘引頸就戮的暴烈!
    就在那致命的寒潮即將將我吞沒的刹那,我的身體比意識更快地做出了反應。十年刀不離身的習慣救了我。右手猛地探入枕下,握住了那冰冷堅實的刀柄!肌肉爆發出全部的力量,身體像繃緊的弓弦般從床鋪上彈起,滾向相對空曠的屋角,同時手腕一翻,伴隨著一聲壓抑著所有恐懼與憤怒的嘶吼:“嗆啷——!”
    狹長的刀身掙脫了刀鞘的束縛,在慘白的月光下劃出一道淒厲、決絕的銀弧!冰冷的刀鋒直指前方那散發著滔天寒意的身影。刀身震顫著,發出低沉的嗡鳴,仿佛也在呼應著主人瀕臨絕境的咆哮。
    寒氣被刀鋒逼得微微一滯。
    我的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噴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凝結成霜。眼睛死死盯著幾步外那個既熟悉又無比陌生的存在,聲音因為極致的寒冷和巨大的情緒衝擊而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封的喉嚨裏硬生生摳出來,帶著血沫:“我……也從未忘記!”
    我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把凝聚了十年壓抑、恐懼、憤怒以及此刻瘋狂求生意誌的刀,再次向前狠狠遞出寸許,刀尖直刺向她寒氣繚繞的胸口。月光在冰冷的刃口上流淌,折射出刺眼的光斑,跳躍著,映亮了她那雙深潭般的冰眸。
    “那年暴雪……”我的牙齒咯咯作響,卻用盡力氣讓每一個音節都清晰、狠厲,“是你所為!”
    時間,仿佛被這控訴和刀鋒凍結了。
    洶湧的寒潮停滯在空中,如同凝固的白色怒濤。冰霜蔓延的細微聲響也消失了。整個房間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寂靜,隻有我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冰冷的空氣中回蕩。
    她,或者說,雪女,靜靜地站在那裏。周身翻騰的白色寒氣依舊繚繞,但那股毀滅性的迫人氣勢,卻奇異地收斂了。那張冰雪雕琢般的臉上,依舊是亙古不變的漠然,仿佛我剛才拚盡全力吼出的、足以顛覆十年人生的指控,隻是吹過冰原的一縷微不足道的風。
    然而,就在那死寂的幾秒鍾之後。那兩片如同凍僵櫻花般的唇瓣,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笑容。冰冷,空洞,沒有絲毫屬於人類的溫度,像冰湖裂開的一道縫隙,幽深得令人心悸。
    那冰棱摩擦般的聲音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玩味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敲打在凍結的湖麵上:“原來……”
    她深潭般的眼眸微微轉動,目光落在那映著月光的、微微顫動的刀鋒上,仿佛在看一件有趣的玩具。然後,視線緩緩上移,穿透冰冷的空氣,再次鎖定我的眼睛。
    “……你早就知道。”
    那目光,不再僅僅是漠然。裏麵多了一絲……洞悉。一種穿透了十年偽裝、看透了我靈魂深處所有掙紮、所有恐懼、所有自欺欺人的……冰冷的洞悉。
    刀尖在月光下凝然不動,仿佛凍結在空氣裏。那映著月華的寒光,像一條冰冷的小蛇,蜿蜒著,爬進我的眼底。十年前暴風雪中那抹冰雕般的身影,與此刻眼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帶著空洞笑容的臉,在刀光中無聲地重疊、破碎、又再次拚合。
    “知道?”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著凍土,每一個字都帶著冰渣,“知道什麽?知道你假扮凡人,騙了我整整十年?知道你那夜的‘救命’,不過是另一場精心設計的狩獵?知道我這十年……像個徹頭徹尾的蠢貨,把你施舍的毒藥當成了蜜糖?”
    積壓了十年的屈辱、被愚弄的憤怒、以及此刻赤裸裸暴露在對方洞悉目光下的狼狽,如同滾燙的岩漿在冰冷的胸腔裏翻湧,幾乎要衝破喉嚨噴發出來。握著刀柄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發白,微微顫抖,但刀尖依舊死死地指著她寒氣繚繞的心髒位置。
    雪女臉上那空洞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分。她沒有否認,也沒有解釋。繚繞的寒氣在她周身緩緩流動,如同有生命的冰霧。她微微歪了歪頭,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卻帶著一種非人的、審視般的優雅。
    “毒藥?”冰棱摩擦的聲音帶著一絲奇異的回響,仿佛來自空曠的冰穀,“這十年的‘蜜糖’,難道不曾暖過你一刻?”
    她的目光,第一次沒有落在刀上,而是穿透冰冷的空氣,直直刺入我的眼底。那深潭般的冰眸裏,似乎有極其微弱、極其複雜的漣漪蕩開,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是嘲弄?是探究?還是……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困惑?
    “你既知是我引來風雪,”她繼續開口,聲音恢複了那種絕對的冰冷,周圍的寒氣似乎又濃鬱了幾分,“為何……還要立下誓言?為何……還要帶我下山?”她向前飄近了一小步,並非行走,而是如同被無形的寒流推動。冰冷的壓迫感瞬間增強,刀鋒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要凝固。“為何……還要給我‘阿雪’這個名字?為何……還要讓那個孩子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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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個“為何”,都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鑿在我自以為堅固的壁壘上。握著刀的手,那難以抑製的顫抖,終於傳遞到了刀身。月光下,冰冷的刀尖開始出現細微卻清晰的晃動。
    “我……”喉嚨像是被冰坨堵住。為什麽?
    為了活命?是的,在雪洞裏麵對那非人的存在和冰冷的誓言時,這是唯一的選擇。
    但後來呢?在集市上認出那似曾相識的輪廓時,那瞬間的心悸與荒謬感?在鄰居的撮合下,看著她溫婉的笑容時,那種試圖說服自己“隻是巧合”的自欺欺人?在婚後的日日夜夜,貪戀那份不屬於人間的溫柔時,內心深處那始終無法驅散的寒意?
    還有……小螢。那個嗬氣成冰的孩子。她是我血脈的延續,卻更是眼前這雪女力量最直接、最無法辯駁的證明。是我親手將“異類”的種子,帶入了凡塵。
    “為了活著?”雪女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直指核心的冰冷穿透力,仿佛能讀取我混亂思緒中的碎片,“還是……為了這十年虛假的暖意?”她微微抬起一隻近乎透明的手,纖細的指尖繚繞著絲絲白氣,指向我劇烈起伏的胸口,“你這裏的掙紮,比風雪更吵鬧。”
    刀尖的晃動更加劇烈。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被徹底看穿、無處遁形的羞恥和憤怒。十年的偽裝,十年的自欺欺人,在她這雙冰封萬載、洞悉一切的眼眸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擊。那維係著我最後一絲行動力的憤怒,如同被戳破的氣球,正在急速流失,隻剩下冰冷的、沉重的絕望。
    “殺了我啊。”她的話語如同冰珠滾落,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氣裏,也敲打在我搖搖欲墜的意誌上。那雙冰封的眸子,毫無波瀾地迎視著我手中顫抖的刀鋒。“用你凡人的鐵器。”她甚至又向前飄近了半分,那繚繞的、致命的寒氣幾乎要觸碰到冰冷的刀尖。“像十年前你在雪地裏,就該做的那樣。”
    冰冷的誘惑,帶著毀滅的氣息,撲麵而來。
    刀身沉重如山。手臂的肌肉繃緊到了極限,卻像被無形的冰鏈鎖住,每一寸移動都無比艱難。殺意如同在冰水中掙紮的火苗,明明滅滅。眼前是帶來十年欺騙與致命寒冷的異類,是引動風雪欲置我於死地的仇敵。殺了她,似乎天經地義。
    可為什麽……為什麽揮不下去?
    是那十年裏,她坐在窗邊為我縫補衣物時低垂的頸項?是她抱著發燒的小螢徹夜不眠時疲憊卻溫柔的側影?是她將熱騰騰的飯菜端上桌時,眼中那抹努力模仿出來的、屬於“人”的暖意?還是……小螢撲進我懷裏時,那清脆的、毫無陰霾的“爹爹”?
    那冰封的眸子靜靜地看著我,看著刀尖那徒勞的顫抖。她周身翻湧的寒氣並未散去,致命的低溫依舊凍結著空氣,但那股毀滅性的、撲向我的勢頭卻奇異地凝滯了。沒有攻擊,也沒有退避,隻是等待。像一個早已洞悉結局的旁觀者,在等待一場必然發生的落幕。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聲細微的、帶著濃濃睡意的嗚咽,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驟然打破了死寂。
    “嗚……阿娘……冷……”
    是隔壁房間!是小螢!
    那稚嫩的、帶著依賴和委屈的夢囈,像一道滾燙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我被寒意凍結的神經,也猛地刺入了雪女那冰封的、漠然的眼眸深處!
    雪女周身翻騰的、如同白色怒濤般的寒氣,在聽到那聲“阿娘”的瞬間,肉眼可見地劇烈一顫!那翻湧的勢頭猛地一滯,隨即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強行壓製,向內收縮、坍陷。她臉上那亙古不變的冰雪麵具,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裂痕。
    那雙深潭般的冰眸中,漠然如同被重錘擊碎的冰麵,瞬間崩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洶湧的情緒風暴——有驚愕,有劇痛,有茫然,還有一絲……猝不及防被喚醒的、屬於“阿雪”的、母性的本能掙紮!
    她猛地轉過頭,視線穿透冰冷的空氣和薄薄的障子門,投向隔壁女兒熟睡的方向。這個動作快得如同閃電,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急切,完全不同於她之前那種非人的飄忽和冰冷。繚繞周身的寒氣因為情緒的劇烈波動而變得紊亂、動蕩,不再具有之前的絕對控製力。
    就是現在!
    那一聲“阿娘”,像一劑強心針注入了我瀕臨崩潰的身體。積蓄的、源自人類求生本能的最後力量,混合著對女兒的保護欲,轟然爆發!僵持的手臂猛地灌注了全部力氣,不再猶豫,不再顫抖,手腕一沉,刀鋒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目標,卻不是眼前那寒氣繚繞的身影!
    “嚓!”
    一聲沉悶的撕裂聲響起。
    鋒利的刀刃,帶著我全部的決絕和力量,狠狠地劈向了我和雪女之間的地麵!並非劈砍木頭或土石,而是劈向了那彌漫在空氣中、幾乎凝結成實質的、無影無形的——極寒領域!
    刀鋒落下的刹那,仿佛劈開了一層看不見的、厚重無比的冰障!空氣中爆發出刺耳的、如同無數冰晶瞬間粉碎的銳鳴!一股強大的、冰冷的衝擊波以刀鋒落點為中心,猛地向四周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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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
    勁風裹挾著細碎如塵的冰晶,如同微型風暴般席卷了整個房間!窗戶紙被瞬間撕裂,發出淒厲的呻吟!地麵凝結的厚霜被硬生生刮去一層,露出下麵深色的木紋!我身上的單衣被吹得獵獵作響,皮膚被冰屑刮得生疼,身體更是被這股反衝力推得踉蹌後退,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喉頭一甜,一股腥甜湧上口腔,又被我死死咽下。
    雪女離得更近。那股由刀鋒強行撕裂寒域引發的衝擊,首當其衝地撞在她身上!她周身劇烈翻湧的寒氣如同被狂風撕扯的薄紗,瞬間變得稀薄、紊亂。她悶哼一聲,那聲音不再冰冷如鐵,反而帶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屬於血肉之軀的痛楚和……驚怒?她如同被無形的巨浪擊中,深青色的身影那身素色單衣在寒氣激蕩下竟隱約透出當年深青的底色)向後飄退,後背重重撞在另一側的牆壁上,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牆壁上瞬間蔓延開一大片蛛網般的冰裂紋!她靠著牆,微微低著頭,墨玉般的長發垂落,遮住了大半麵容。隻能看到她的肩膀在輕微地起伏,周身那狂暴的寒氣如同退潮般迅速收斂、平息下去,隻剩下絲絲縷縷的白氣還在不甘地逸散。
    房間裏一片狼藉。破碎的窗紙在寒風中嗚咽,地上散落著冰晶和木屑。慘白的月光透過破洞照射進來,照亮了空氣中尚未完全落定的、如同星塵般的冰晶微粒。
    死寂。隻有窗外嗚咽的風聲,以及隔壁房間小螢翻了個身、再次沉入夢鄉的細微呼吸聲。
    我靠著牆,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內腑的鈍痛,嘴裏彌漫著濃鬱的血腥味。握刀的手因為脫力和反震,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著,刀尖無力地垂向地麵。
    牆的另一邊,雪女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月光照亮了她的臉。冰雪之色依舊,卻似乎少了幾分之前那種非人的完美無瑕,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某種更深沉的東西。她的目光,沒有看我,也沒有看地上的刀,而是越過我,穿透破敗的窗戶,投向外麵那片被月光照得一片清冷的庭院。
    她的視線,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斷壁殘垣,穿透了厚重的時光,落在了十年間無數個平凡的瞬間——落在春日她彎腰在院中栽下第一株稚嫩花苗時,指尖沾染的濕潤泥土氣息;落在夏夜悶熱的廊下,她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我和小螢笨拙地捕捉流螢,那微弱的綠光映亮孩子興奮的小臉;落在深秋的黃昏,她將烤得暖烘烘的栗子塞進小螢迫不及待伸來的小手裏,孩子被燙得呼呼吹氣卻又舍不得放開的憨態;落在寒冬的爐火邊,她低頭縫補時,被火光染上暖色的側臉輪廓……
    那些畫麵,無聲地在她冰封的眼底流淌、破碎。
    許久,許久。
    那冰棱摩擦般的聲音再次響起,卻不再堅硬,反而帶上了一種奇異的、近乎歎息的沙啞,仿佛被歲月和某種沉重的東西磨損過:“暖意……原來是這種感覺。”
    她終於緩緩轉過視線,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漠然、洞悉或殺意,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疲憊。像跋涉了萬載冰原的旅人,終於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
    “你那一刀,”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在嗚咽的風聲中幾乎微不可聞,“斬斷了‘必然’。”她微微停頓,目光再次投向隔壁小螢熟睡的方向,那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仿佛要將那小小的身影刻入永恒的冰壁。“也斬斷了……我的路。”
    話音落下,她周身最後幾縷逸散的寒氣徹底消散。那件單衣上隱約透出的深青色,也如同褪色般消失,恢複成普通的素白。她沒有再看我,也沒有看那柄垂落的刀。
    深青色的身影那幻象般的顏色已徹底消失)開始變得透明、稀薄,如同晨曦中即將消散的霧氣。月光穿透她的身體,在地上投下淡淡的、搖曳的虛影。沒有告別,沒有多餘的話語。
    最後一眼,她的目光似乎極其短暫地掃過我的臉,又或許隻是我的錯覺。那雙冰封的眸子裏,最終沉澱下來的,竟是一種近乎釋然的……空洞。
    下一刻,她的身影如同被風吹散的青煙,無聲無息地徹底消散在滿室狼藉和慘白的月光裏。
    隻有牆角那片因她撞擊而產生的、蛛網般的冰裂紋,在月光下閃爍著幽冷的光澤,證明著她曾經的存在。
    當啷。
    刀落地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像敲碎了什麽東西。我靠著牆,身體裏的力氣連同那口噴出的熱血一起,被抽幹了。每一次咳嗽都撕扯著肺腑,視野裏是染血的霜地和窗外那片固執的清冷月光。
    隔壁,小螢細微的鼾聲平穩而安寧,像另一個世界的回響。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身體凍僵的麻木,也許是失血的昏沉,意識在冰與痛的邊緣漂浮。東方的天際,終於吝嗇地透出一絲魚肚白,艱難地擠進破敗的窗欞,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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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了。院子裏的霜在微光下泛著硬鐵般的光澤。
    我用盡殘存的意誌,指甲摳著冰冷的牆壁,一點點把自己從地上撕扯起來。骨頭縫裏都透著寒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目光掃過地上的血冰、那把孤零零的刀,最終,死死釘在牆角那片蛛網般蔓延的冰裂紋上。
    裂紋的中心,空無一物。沒有冰晶,沒有淚滴,隻有一片被寒氣蝕刻出的、冰冷絕望的空白。
    她走了。連同那點或許存在的、最後的掙紮或釋然,都消散得無影無蹤,仿佛昨夜的一切,連同那十年,都隻是被風雪刮走的幻夢。隻留下這片狼藉,和一個被掏空的我。
    我踉蹌著挪到隔壁房間門口,手指顫抖著拉開殘破的障子門。
    小螢還在熟睡。晨曦微光勾勒著她恬靜的小臉,紅撲撲的,帶著孩子獨有的、不諳世事的溫暖。她蜷縮在厚厚的被子裏,像一隻安然的小獸。這份安寧,此刻卻像最鋒利的針,狠狠刺進我千瘡百孔的心。我的存在,我的氣息,甚至我身上的血腥味和寒意,都成了對這方淨土的玷汙。
    我貪婪地看著她,想把這張臉刻進靈魂最深處,因為我知道,有什麽東西已經永遠改變了。我無聲地、小心翼翼地拉上了門,仿佛關上了一個再也無法回去的世界。
    庭院裏,風卷著落葉和殘霜打著旋。深秋的晨光沒有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像冰冷的刀刃,切割著裸露的皮膚。我走到院角那棵老梅樹下,凍得毫無知覺的手指在冰冷的泥土裏機械地挖掘。泥土凍得很硬,指甲劈裂了也感覺不到痛。挖出一個小小的坑,然後,我攤開空無一物的手掌,對著那片虛空,對著昨夜她消散的方向,輕輕做了一個“放下”的動作。
    沒有冰晶可埋。我埋葬的,是昨夜那個拔刀的男人,是那個叫“阿雪”的妻子,是這十年虛假卻曾被我緊握的暖意。埋葬的,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泥土重新覆蓋上去,冰冷而沉重。
    我直起身,晨曦的光線刺得眼睛生疼。院子裏一片死寂,隻有風聲嗚咽。回到那間破碎的臥房,目光再次落在那把掉在地上的刀上。冰冷的刀身映著窗外的天光,也映出我此刻蒼白、狼狽、眼神空洞的倒影。
    我彎腰,撿起了它。刀柄入手,是熟悉的冰冷沉重,卻再也感覺不到一絲屬於“武器”的力量感。昨夜那斬斷寒域的一刀,似乎耗盡了我此生所有的暴烈與決絕。
    刀尖垂下,指向地麵。我沒有擦拭它,也沒有歸鞘。隻是握著它,像握著一截沉重的、冰冷的枯木。我一步步挪到門口,推開那扇同樣布滿霜痕的破門。
    門外,是清冷的、被晨光洗過的小鎮街道。早起的人家已有炊煙升起,帶著人間煙火特有的、微暖的氣息。幾個早起的鄰居看到我站在門口,形容枯槁,衣衫單薄染血,手裏還提著一把出鞘的刀,都驚愕地停住了腳步,眼神裏充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我沒有看他們。目光越過低矮的屋簷,投向遠處連綿的山巒。山巔之上,還殘留著昨夜未化的積雪,在晨光下閃爍著冰冷、遙遠、永恒的光芒。那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
    風,更冷了。卷起地上的塵埃和霜粒,打在臉上,帶著粗糲的質感。
    我邁出了門檻。
    一步。踩在冰冷的石階上。
    再一步。踏進被晨光分割的街道陰影裏。
    手中的刀,刀尖拖在石板路上,發出細微卻刺耳的刮擦聲,在清晨的寂靜中回蕩。那聲音,像是在為昨夜的一切,為那消散的雪女,也為我自己……刻下最後一道冰冷的墓誌銘。
    我沒有回頭去看那扇緊閉的、守護著小螢安眠的房門。隻是拖著沉重的腳步,拖著那把再也無法揮起的刀,一步一步,走向那晨光熹微卻寒意徹骨的前路。身後,是鄰居們驚疑不定的目光,是破碎的家,是永遠埋葬在心底的十年幻夢。
    前方,是山的方向。是風雪曾來之處,也是她最終歸去之地。
    風,灌滿了單薄的衣衫,冷得刺骨。每一步,都像踏在永凍的冰原上。
    本章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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