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猩紅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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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我是個被酒蟲掏空的酒鬼,村裏人都說我沒救了。
>直到那個遊方郎中按住我的肚子:“想活命,就把它吐出來!”
>土方催吐出金線般的酒蟲,我竟從此滴酒不沾。
>村裏人誇我浪子回頭,隻有我知道,清醒比醉酒更痛苦。
>三年大旱,村裏存酒耗盡,地窖傳來詭異的震動。
>掀開酒缸蓋的瞬間,我終於明白——
>那酒蟲不是病根,而是鎖住災禍的最後一道封印。
正文
那晚,我又像條死狗似的癱在自家灶房冰冷的泥地上,臉緊貼著酒缸粗礪的缸沿,貪婪地嗅著裏麵殘存的那一絲勾魂奪魄的酒氣。肚子裏空空蕩蕩,偏又火燒火燎,仿佛有條滾燙的毒蛇,正用那分叉的信子,一下下舔舐著我的五髒六腑。它醒了,那該死的酒蟲又醒了!每一次蘇醒,都帶著蝕骨的饑渴,非得灌下整缸黃湯才能勉強壓住片刻。
灶膛裏的火早已熄滅,隻餘幾點暗紅的灰燼,苟延殘喘地映著我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形骸。冷硬的泥地透過薄薄的破夾襖,把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鑽。可這冷,比起肚子裏那條翻騰扭絞的孽障帶來的折磨,簡直像撓癢癢。
“大能…劉大能!” 院牆外,王老五那破鑼嗓子又嚎開了,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你個窩囊廢,又挺屍啦?你那二畝薄田裏的草,長得比高粱還高啦!懶死你算逑!”
我連眼皮都懶得抬,更別提張嘴反駁。罵吧,罵吧,村裏誰不知道我劉大能是個被酒蟲掏空了的廢物?田地荒了,屋頂漏了,婆娘翠花那雙曾經水靈靈的眼睛,如今看我也隻剩下死灰一片。這些,我通通都知道。可知道又頂個屁用?肚裏那條蟲一鬧騰起來,天塌下來我也得先給它灌飽了酒!它才是這軀殼裏真正的主人,而我,不過是它寄生的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就在我掙紮著想爬起身,再去牆角那破壇子裏刮點酒底子的時候,灶房那扇吱呀作響、早已關不嚴實的破木門,被一隻穿著草鞋的大腳“哐當”一聲踹開了。一股子帶著塵土味和草藥氣的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地上散落的枯草葉打著旋兒。
一個瘦長的身影堵在門口,背著外麵清冷的月光,臉孔藏在深濃的陰影裏,隻看見一身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青布直裰。他肩上斜挎著個鼓鼓囊囊的褡褳,手裏晃悠著一根竹竿,竿頭挑著塊髒兮兮、字跡模糊的白布,依稀能辨出“賽華佗”三個墨團。
“嗬!”來人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聲音嘶啞,像是砂紙磨過樹皮,“好重的酒氣!好濃的孽障!這屋裏,怕是盤著條成了精的酒龍吧?”
我勉強撐起半邊身子,眯著被酒氣熏得通紅的眼,沒好氣地嘟囔:“哪來的遊魂野鬼…少管閑事…滾!”喉嚨裏火燒火燎,吐出的字眼都帶著一股劣質酒糟的酸腐氣。
那人非但沒滾,反而一步跨了進來,破草鞋踩在我剛才嘔吐的穢物上,發出黏膩的聲響。他徑直走到我跟前,蹲下身。月光終於吝嗇地爬上他半張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一雙眸子卻亮得驚人,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直勾勾地刺進我渾濁的眼底。
“閑事?”他嘴角古怪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笑容裏沒有半點暖意,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我‘賽華佗’走南闖北,專管天下奇症怪病!你這病根子,不在酒上,”他枯瘦如柴的手指猛地戳向我鼓脹如蛙的肚腹,那力道又準又狠,正正戳在我火燒火燎、翻騰最凶的地方,“在這兒!”
“嗷——!” 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猛地從被他戳中的地方炸開,瞬間竄遍四肢百骸。我像條被扔上岸的魚,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砸回冰冷的泥地,疼得眼前金星亂冒,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破夾襖。
“疼…疼死老子了…”我蜷縮著,牙齒咯咯打顫。
“疼?”他冷笑著,那隻手依舊死死按在我劇痛的肚腹上,五指如同鐵鉤,仿佛要穿透皮肉,直接攥住裏麵作怪的東西,“這才到哪兒?酒蟲入腑,蝕骨鑽心!你這肚子,就是它的酒甕!再讓它這麽喝下去,用不了仨月,你的魂兒都得被它泡爛了,化進酒裏喝幹抹淨!到時候,你就剩一張蒙著人皮的酒囊!”
他的話像淬了冰的錐子,狠狠紮進我混沌的腦髓裏。化進酒裏?喝幹抹淨?那駭人的景象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一股比肚子絞痛更深的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酒蟲…村裏老人似乎提過這邪門玩意兒,說它鑽在酒鬼的肚子裏,不喝幹宿主的命根子決不罷休!難道…難道我肚子裏翻江倒海的,真是那玩意兒?
“想活命嗎?”他的臉湊得更近,那雙寒潭般的眼睛死死鎖住我,不容我有絲毫閃避,“想把這掏空你骨髓、啃噬你精魂的禍根子弄出來嗎?”
活命?這兩個字像黑暗中陡然亮起的一點火星。我這條爛命,被酒泡得發臭,被村裏人戳爛了脊梁骨,連翠花都懶得再正眼瞧我一眼…可螻蟻尚且偷生,真到了要“化進酒裏”的當口,那股求生的本能,還是像垂死的魚一樣猛烈地掙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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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 喉嚨裏堵得厲害,我艱難地擠出這個字,帶著濃重的痰音和絕望的嘶啞,“大師…救我…”
“賽華佗”那岩石般冷硬的臉上,終於裂開一絲極淡、極快的笑意,轉瞬即逝。“算你命不該絕,遇上了我。”他鬆開按著我肚子的手,利落地解下肩上的褡褳,“啪”地一聲拍在地上。裏麵瓶瓶罐罐一陣亂響。
他動作麻利得驚人,完全不像個走街串巷的落魄郎中。眨眼間,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擺在了地上。他從幾個不同顏色的小瓷瓶裏,小心翼翼地倒出些粉末,灰的、黃的、黑的,混雜在一起,散發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怪味,像陳年的藥渣混著腐敗的泥土和某種動物的腥臊。
接著,他又摸出個小小的葫蘆,拔開塞子。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猛地彌漫開來,瞬間蓋過了滿屋的酒氣和穢物的酸腐味。那是種沉澱了無數歲月、混合著汙穢與絕望的腥臊惡臭,直衝腦門。我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又吐出來。
“嘔…大師…這…這什麽玩意兒?”我捂著鼻子,臉皺成一團。
“好東西!”他毫不在意,手腕一傾,將那濃稠如墨、氣味衝天的液體緩緩倒入碗中,與那些粉末混合。那液體粘稠得如同活物,在碗裏緩緩攪動,顏色變得如同腐爛沼澤深處的淤泥。“陳年的夜明砂,混著三十年老坑底刮下來的泥垢,再加上一點…嘿嘿,百歲老旱魃的腳指甲灰,提味兒!”他咧開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那笑容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瘮人。
他用一根不知從哪兒摸出來的、同樣髒汙的細木棍,在碗裏用力攪和著。那團粘稠的混合物發出“咕嘟咕嘟”的怪響,氣泡翻湧破裂,散發的惡臭幾乎凝成實質,熏得我眼淚直流,頭暈目眩。
“喝下去!”他把那碗還在冒著詭異氣泡的“泥湯”端到我嘴邊,語氣不容置疑,“一滴不剩!這是‘引路湯’,專引那酒蟲現形!”
看著那碗散發著地獄氣息的湯藥,聞著那足以熏死蒼蠅的惡臭,我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抗拒。可一想到肚子裏那條正在啃噬我性命的毒蟲,想到“化進酒裏”的慘狀,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我閉上眼,屏住呼吸,像慷慨赴死的囚徒,一把奪過碗,仰起脖子,將那粘稠、冰冷、帶著無數顆粒感的“泥湯”猛地灌了下去!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腥臊、腐敗、土腥和辛辣的怪味瞬間在口腔裏爆炸,直衝天靈蓋。那粘稠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如同一條粗糲冰冷的毒蛇鑽進胃袋。胃壁猛地痙攣、抽搐,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捏、翻轉!
“呃…哇——!”
根本來不及反應,強烈的惡心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喉嚨口一鬆,胃裏所有東西——酸腐的酒液、未消化的食物殘渣,連同剛剛灌下去的那碗“引路湯”,混合著胃酸,像開了閘的洪水,猛烈地噴射出來!我整個人俯趴在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幹嘔,膽汁都快要吐出來了。
“賽華佗”卻毫不意外,他迅速閃開我噴濺的穢物,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緊緊盯著我嘔吐的出口,口中念念有詞,語速快得如同疾風驟雨,音節古怪拗口,像是某種失傳的古老咒語,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韻律,在彌漫著惡臭和嘔吐物的狹小灶房裏回蕩。
吐!拚命地吐!我感覺五髒六腑都快要被這劇烈的嘔吐從喉嚨裏生生扯出來了!就在我感覺胃袋徹底掏空、幾乎要吐出血沫的時候,一股更加強烈的、完全不屬於嘔吐感的劇痛猛地從腹中深處爆發!那感覺,就像有一根燒紅的鋼針,在我腸子裏猛地一刺,隨即又像一條活物,被什麽東西強行從牢牢盤踞的巢穴裏往外撕扯、剝離!
“呃啊——!”我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叫,身體像蝦米一樣蜷縮到極致,額頭青筋暴起,冷汗如雨般滾落。
就在這撕心裂肺的劇痛達到頂點的瞬間,喉嚨深處猛地一鬆,一股粘滑、冰涼的東西混雜在最後一口酸水中,被我“哇”地一聲嘔了出來,重重地砸在麵前那灘混合著酒液、食物殘渣和黑色“引路湯”的汙穢裏。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痛,眼前陣陣發黑。汗水流進眼睛,模糊了視線。隻聽見“賽華佗”發出一聲短促而興奮的低呼:“成了!”
他飛快地俯下身,用兩根不知何時準備好的、細長的竹篾片,極其精準地從那灘汙物中夾起一樣東西。我勉強抬起沉重的眼皮,透過模糊的淚水看去——
一條細長的東西,約莫小指長短,通體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半透明的淡金色,在昏暗的灶房裏,竟似乎隱隱透著一層微弱的、不祥的光暈。它軟塌塌地垂在竹篾片之間,還在微微地、神經質地扭動著,像一條瀕死的怪蟲。最詭異的是,這東西一暴露在空氣裏,那濃烈到化不開的酒氣,竟如同有了生命般,絲絲縷縷地從它身上逸散出來,瞬間壓過了灶房裏所有的惡臭!那是我無比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酒香,此刻卻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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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盤踞在我肚子裏、吸食我骨髓精血的…酒蟲?!
“賽華佗”小心翼翼地將這詭異的“金線”移開汙物,湊到眼前仔細端詳,口中嘖嘖有聲:“好家夥,養得夠肥夠亮!這得是吸了多少年的精氣神兒…” 他那眼神,不像在看一條剛取出的、令人作嘔的寄生蟲,倒像是在欣賞一件稀世的珍寶,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
他迅速摸出一個小小的、扁平的黑色陶盒,像是某種養蛐蛐的罐子,內壁似乎塗了一層暗啞的釉。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條還在微微蠕動的“金線”放了進去,啪嗒一聲,合緊了蓋子。那濃烈得醉人的酒氣,瞬間被隔絕了大半。
做完這一切,他才似乎想起地上還癱著一個我。他拍了拍手,像是撣掉什麽髒東西,語氣恢複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帶著點事後的輕鬆:“行了,禍根已除。肚子還疼嗎?”
我下意識地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肚腹。那火燒火燎、日夜不休的絞痛,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可怕饑渴…竟然真的消失了!肚子裏空空蕩蕩,卻是一種久違的、奇異的平靜。沒有那條蟲在翻攪、在嘶喊、在瘋狂地索要酒液!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狂喜和虛脫的感覺瞬間席卷了我。
“不…不疼了…”我喃喃著,聲音嘶啞得厲害,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不知是剛才嘔吐刺激的,還是這突如其來的解脫感太過洶湧,“真…真沒了…那蟲…沒了?”我掙紮著抬起頭,目光死死盯住他手裏那個小小的黑陶盒。
“賽華佗”將陶盒利落地塞進褡褳深處,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嗯,取出來了。算你命大。”他站起身,撣了撣青布直裰下擺沾上的一點穢物,“記住,從此滴酒不能沾!一口也不行!那酒蟲雖離了體,但酒氣對它仍是最大的誘惑。一旦你破戒,哪怕隻抿一小口,它隔著十裏地都能聞到味兒,循著你的氣息爬回來!到那時,嘿嘿…”他冷笑一聲,剩下的話不言而喻,比任何詛咒都更令人膽寒。
他不再看我,轉身便走,瘦長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清冷的月光裏,如同一個飄忽的鬼影。灶房裏隻剩下我一個人,癱在冰冷的泥地上,被濃重的惡臭和嘔吐物的酸腐氣包圍著,身體還在因為劇烈的嘔吐而微微顫抖。但我的心裏,卻像卸下了一座壓了半輩子的大山。我貪婪地、大口地呼吸著,雖然吸進的空氣依舊汙濁不堪,卻覺得無比清新。酒蟲…沒了!我真的…得救了?
“酒蟲真給摳出來啦?” 王老五那張刻滿風霜、寫滿懷疑的臉,擠在我家那扇破敗的院門口,渾濁的眼珠子使勁往我身上、屋裏瞅,鼻子還一抽一抽地嗅著,似乎想從空氣裏找出點謊言的破綻。
“可不咋的!”隔壁李嬸的大嗓門帶著一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搶著替我回答,“你是沒瞧見!那郎中走的時候,劉大能這院裏院外吐得那叫一個…嘖嘖!好家夥,那味兒,三天都散不淨!可自打那天起,嘿!你瞧他!”她粗糙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我臉上,“人模狗樣了!眼珠子不紅了,臉也不腫了,走路腰杆子都挺直溜了!最邪乎的是——”她故意拖長了調子,吊足了門口一圈人的胃口,“老張家小子昨天娶媳婦,那麽好的高粱燒!硬是沒把他劉大能勾了去!你說神不神?”
“神!真神了!”人群裏爆發出嗡嗡的議論,夾雜著驚歎和難以置信。那些曾經像刀子一樣剮在我身上的鄙夷目光,此刻竟奇妙地摻雜了驚奇和一絲絲…敬畏?仿佛我不是戒了酒,而是從閻王殿裏硬生生爬了回來。
“浪子回頭金不換啊!大能兄弟,好樣的!”有人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我晃了晃。
“就是!以後好好過日子,翠花嫂子也能跟著享福了!”另一個聲音附和著。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想擠出一個符合他們期待的、帶著點慚愧又帶著點新生的笑容。可那笑容僵在臉上,比哭還難看。他們隻看見我不再爛醉如泥,不再癱倒在酒缸邊像條死狗。他們隻聞到我身上沒了那股熏人的酒氣。他們哪裏知道,我肚腹深處那團日夜燃燒、催逼我灌下黃湯的邪火確實熄了,可另一種更龐大、更冰冷、更難以忍受的東西,正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填滿了那火燒火燎後的巨大空洞。
我拖著步子走回冷清的院子。翠花在灶房門口剝著豆子,聽見動靜,飛快地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受驚的兔子,飛快地掃過我的臉,確認我沒有醉酒的跡象後,又迅速地、深深地垂了下去,盯著手裏那顆幹癟的豆莢,仿佛那上麵刻著世上最要緊的花紋。沒有欣慰,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習慣性的疏離和…畏懼。她怕我。即使我現在清醒著,她依然怕我。怕那個被酒蟲掏空、隻剩下暴戾和絕望的劉大能,怕他不知何時又會借著酒勁變回那副猙獰的模樣。這冰冷的畏懼,像一根細針,紮在我剛剛感受到一絲暖意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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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吱呀作響的堂屋門,一股濃重的黴味和灰塵氣撲麵而來。陽光從破窗欞斜射進來,照亮了空氣中無數飛舞的塵埃,也照亮了屋裏的一切——牆壁上黃褐色的水漬像醜陋的傷疤,屋頂蛛網密布,缺腿的桌子用磚頭墊著,幾條長凳歪歪扭扭,唯一像樣的那口米缸,蓋子歪在一邊,裏麵空空蕩蕩,缸底隻剩一層薄薄的、帶著黴點的陳米。這是我生活了半輩子的地方?在酒蟲製造的迷夢裏,它曾是我溫暖踏實的港灣,是我可以肆意癱倒的安樂窩。此刻,在冰冷刺骨的清醒下,它赤裸裸地展現在我眼前,像一具被蛀空了的、散發著腐朽氣息的軀殼。破敗,肮髒,家徒四壁。這才是它本來的麵目,被酒蟲營造的幻象掩蓋了太久太久。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羞恥感猛地攫住了我,比任何一次宿醉後的頭痛都更劇烈。
我跌跌撞撞走到牆角,那裏曾是我的“寶地”,堆放著大大小小的酒壇子。如今,它們空了大半,東倒西歪,布滿灰塵。我下意識地拿起一個最小的空酒壇,湊到鼻子底下,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曾經讓我神魂顛倒、甘之如飴的醇香呢?沒有了!一絲一毫都沒有了!湧入鼻腔的,隻有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酸腐餿味,混雜著陶土和灰塵的氣息,像夏天裏捂餿了的泔水!胃裏一陣劇烈的翻攪,我猛地丟開壇子,扶著牆壁幹嘔起來,卻什麽也吐不出。酒,那曾經如同生命源泉般的東西,此刻在我清醒的感官裏,竟變得如此汙穢不堪!可這清醒,並未帶來解脫,反而像一把冰冷的銼刀,日夜不停地銼磨著我的神經,將過去酒醉時忽略的、遺忘的所有不堪、所有失敗、所有冰冷的現實,無比清晰地、血淋淋地攤開在我麵前。
日子像被浸在冰冷的堿水裏,緩慢地、蝕骨地熬著。我扛起了鋤頭,走進荒蕪已久的田地,像一頭被鞭子抽打著的老牛,沉默地、機械地刨著那些長得比莊稼還高的雜草。汗水浸透破舊的衣衫,在背上結出白花花的鹽漬。沉重的農具磨得掌心起泡、破裂,又被泥土和汗水浸得生疼。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揮臂,那被酒蟲掏空後又強行塞滿冰冷現實的軀殼都在沉重地呻吟。累,一種浸透骨髓的、沉甸甸的疲憊,從腳底板一直壓到天靈蓋。這累,不同於醉酒後的癱軟,它帶著清晰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壓得人每一寸骨頭都在叫囂。
偶爾,村裏飄過一絲酒香。或許是王老五打了一斤散酒,或許是哪家辦紅白喜事開了酒壇。那氣味,對於現在的我,不再有絲毫誘惑,反而像一根燒紅的針,猛地刺進鼻腔,瞬間勾起胃裏翻江倒海的惡心和厭惡。我遠遠避開,像避開瘟疫。然而,每一次避開那酒氣,每一次強壓下那生理性的厭惡,隨之而來的並非慶幸,而是一種更深沉、更龐大的空虛和茫然。我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欲望和目標的空殼,在冰冷的現實裏笨拙地挪動,不知為何而活。以前,酒是唯一的念想。現在,這念想斷了,前方隻剩下望不到頭的、灰蒙蒙的苦日子,像這三年裏頭頂上永遠陰沉沉、吝嗇雨水的天空。
天,越來越旱了。
頭一年,隻是田裏的收成薄了些。第二年,村口那條養活了幾輩人的小河就見了底,河床龜裂出巨大的、猙獰的傷口。到了這第三年,老天爺算是徹底翻了臉。日頭像燒紅的烙鐵,天天懸在頭頂,無情地炙烤著這片幹渴的土地。雲?一片像樣的雲都沒有。天空是那種令人絕望的、沒有一絲雜質的、死氣沉沉的灰白。田地徹底荒蕪,裂開的口子能伸進去小孩的拳頭。井水一天比一天難打,渾濁得帶著土腥味。樹皮被剝光了,草根被挖盡了,整個村子像一片巨大的、奄奄一息的枯葉,在灼熱的風裏發出絕望的呻吟。
空氣裏彌漫的不再是泥土的氣息,而是一種焦糊的、死寂的味道。人和牲畜都蔫蔫的,眼睛裏蒙著一層灰翳,那是饑餓和幹渴共同熬出來的絕望。
“水…水…”隔壁李嬸家的小孫子,才四歲,整日整夜地哭嚎,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小臉瘦得隻剩下一雙無神的大眼睛。那哭聲,像鈍刀子割在每個人的心上。
“沒啦…真的一滴都沒啦…”王老五靠著自家門框,有氣無力地對著蒼天嘟囔,眼神渙散,嘴唇幹裂得翻起白皮。他手裏攥著個空癟的羊皮酒囊,那是他最後的念想,曾經能灌下三斤燒刀子的漢子,此刻連一滴渾濁的井水都成了奢望。酒?那早已是遙遠得如同上輩子的事了。村裏的酒,無論是藏在床底的陳釀,還是埋在地下的土燒,早在這無休止的旱魔煎熬下,被一滴一滴、一碗一碗地舔舐幹淨了。酒氣,徹底從這個瀕死的村落裏消失了。
這天傍晚,一絲風也沒有,悶熱得像扣在蒸籠裏。我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從幹涸的河溝裏勉強刮了小半桶泥漿水回來,累得幾乎虛脫。剛把那桶珍貴又渾濁的水倒進灶房的大水缸,正要蓋上沉重的木蓋子,腳下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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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僵住,以為自己累出了幻覺。
但那震動又來了!這一次更清晰,帶著沉悶的、如同心跳般的節奏——“咚…咚…咚…” 不是來自腳下鬆軟的泥土,而是…來自更深、更幽閉的地方!
我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死死釘在了灶房角落——那個地方!那個曾經被我當作依靠、無數次癱倒在其旁邊的巨大酒缸!它像一個沉默的、被遺忘的黑色巨人,蹲在陰影裏,缸口蓋著厚厚的、落滿灰塵的木板蓋子。
“咚…咚…咚…” 那沉悶的撞擊聲,正是從這巨大的酒缸內部傳來!清晰,有力,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力!仿佛有什麽東西,被長久地禁錮在那黑暗的甕中,此刻,正用它沉重而固執的頭顱,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撞擊著堅硬的缸壁!
一股寒意,毫無征兆地從我的尾椎骨猛地竄起,瞬間爬滿整個脊背,汗毛根根倒豎!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發出“咚咚”的回響,幾乎蓋過了缸裏傳來的異動!
一個被刻意遺忘、深埋了三年的畫麵,帶著令人窒息的恐懼,猛地撕裂記憶的封塵,清晰地撞入腦海——那個小小的、冰冷的黑陶盒!那條被“賽華佗”取走、放進去的、半透明的、散發著濃烈酒氣的金線!那個郎中臨走時,最後投向我家灶房角落、投向那個空酒缸的、意味深長的一瞥!
“酒蟲…酒蟲…” 我失神地喃喃著,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打顫,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從指尖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那個名字,那個我以為早已擺脫的噩夢,此刻帶著全新的、令人魂飛魄散的寒意,重新攫住了我!
它不是被取走了嗎?它不是被帶走了嗎?那郎中…他把它…放進了哪裏?!
“咚!!!” 缸裏猛地傳來一聲更沉重、更狂暴的撞擊!整個沉重的陶缸都似乎隨之震動了一下,缸壁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厚厚的木板蓋子邊緣,簌簌地落下幾縷積年的灰塵。
不能再等了!
一股說不清是恐懼還是某種宿命般的衝動攫住了我,壓倒了四肢的冰冷麻痹。我猛地撲到牆角,雙手死死抓住那蓋在酒缸上的沉重木板邊緣!積攢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塵嗆進喉嚨,我也顧不上了。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手臂上青筋暴起。
“嗬——!” 我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向上一掀!
沉重的木板蓋子被掀開,翻滾著砸在旁邊的泥地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揚起大片的塵土。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年酒糟、濃烈土腥和某種…活物腥臊的怪異氣味,如同沉睡了千年的惡獸吐息,猛地從敞開的缸口噴湧而出,瞬間充斥了整個灶房!
我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捂住口鼻,心髒狂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借著灶房破窗外透進來的、昏黃暗淡的最後一點天光,我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顫抖著向那幽深的缸口內望去——沒有預想中的巨蟒,沒有猙獰的怪獸。
缸底,盤踞著一團東西。
它似乎…長大了?那條曾經隻有小指長短、半透明的淡金色“金線”,此刻竟變得如同成年男人的手臂般粗細!它的身體不再是純粹的半透明,而是呈現出一種怪異的、粘膩的暗金色,上麵布滿了虯結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紅色紋路,微微搏動著,散發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潮濕的金屬光澤。它不再是軟塌塌的一條,而是盤踞著,一圈圈堆疊在缸底,像一團巨大而詭異的金色繩結。最頂端,似乎有一個微微的隆起,像一個尚未成形的頭顱,在那裏緩慢地、沉重地蠕動著。每一次蠕動,都帶動著整個龐大的身軀微微起伏,缸壁隨之發出沉悶的“咚”聲。
它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光線和空氣驚擾了。那隆起的“頭部”猛地轉向我這邊!沒有眼睛,沒有口鼻,隻有一片光滑、粘膩、令人心底發寒的暗金色表皮。但我卻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冷、饑餓、充滿了無邊怨毒和毀滅氣息的“注視”,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地刺穿了我的身體!
就在我被這缸中邪物駭得魂飛魄散、幾乎要癱軟在地的瞬間,一陣極其詭異的聲響,從灶房破窗外、從院牆外、從整個死寂的村落四麵八方,隱隱約約地傳了進來!
那不是風聲,不是蟲鳴,也不是垂死者的呻吟。那是…一種聲音。一種無數牙齒在瘋狂地、急促地互相叩擊、摩擦的聲音!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這聲音起初細碎而雜亂,如同千萬隻老鼠在同時啃噬著什麽。但很快,它們匯聚起來,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越來越瘋狂!像無數細小的冰雹敲打著枯死的樹葉,像無數白骨在深夜裏互相碰撞!
一種比看到缸中怪物更深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動著脖子,如同生鏽的機器,一點點挪到灶房那扇破敗的、糊著破爛窗紙的木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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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紙早已破了大洞。我湊近其中一個破洞,向外望去。
天,已經徹底黑透了。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隻有無邊無際、濃得化不開的墨黑,沉甸甸地壓在整個村落上空。然而,就在這片濃稠的黑暗裏,我看到了…光。
不是燈火的光。是無數雙眼睛!
在鄰居低矮的院牆頭,在對麵屋子的破窗後,在村道的拐角陰影裏…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來!那絕不是人眼在夜裏的反光!那是一種…妖異的、猩紅色的光點!密密麻麻,如同盛夏荒野裏驟然升起的、嗜血的螢火蟲群!每一對猩紅的光點都在微微晃動、急促地閃爍著,伴隨著那令人頭皮炸裂的、無處不在的“咯咯咯”的牙齒叩擊聲!
那些眼睛…王老五?李嬸?翠花?…是村裏的人!那些和我一樣,熬幹了血肉、耗盡了存糧、早已滴酒不沾的…人!
他們藏在黑暗中,無數雙猩紅的眼睛,死死地、貪婪地、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饑渴,穿透了黑暗,穿透了薄薄的牆壁,全部聚焦在我身上!更準確地說,是聚焦在我身後,那個敞開的、散發著濃烈怪味的酒缸方向!
我猛地回頭,再次看向缸底那盤踞的、蠕動的巨大暗金色怪物。那郎中冰冷的話語,如同詛咒般,在三年前那個惡臭彌漫的夜晚響起,此刻卻帶著醍醐灌頂般的、令人絕望的真相,狠狠砸進我的腦海:“一旦你破戒,哪怕隻抿一小口,它隔著十裏地都能聞到味兒,循著你的氣息爬回來!”酒蟲…酒蟲…原來它從來不是我的病根!
它是餌!是鎖!是這個村莊、這群被某種更古老、更恐怖的東西寄生的“人”,最後一道封印!那郎中取走的不是禍根,是鑰匙!是鎮住這口“酒缸”的符咒!他帶走了符咒,卻把鑰匙…把這條饑餓的、散發著濃烈酒氣的“餌”,留在了這口最深的“甕”裏!
三年大旱,耗盡了一切酒水,也耗盡了壓製它們的最後一絲力量。當村裏最後一絲酒氣斷絕,當這鎖鏈失去了維係的力量,當這餌食的氣息再也無法被掩蓋…
門外那越來越近、越來越瘋狂的“咯咯”叩齒聲,窗外那無數雙在黑暗中亮起的、貪婪的猩紅眼睛,還有缸底這條因饑餓和怨毒而躁動不安、散發著致命誘惑氣息的“酒蟲”。
原來清醒比醉酒更痛苦,是因為清醒讓我看清了這口甕,看清了甕外早已圍滿的、流著涎水的怪物,也看清了自己…就是那最後一點誘餌!
我慢慢地、慢慢地轉過身,背對著窗外無數雙猩紅的眼睛,麵向那口幽深的酒缸。缸口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散發著濃烈的、混合著酒糟與活物腥臊的怪味。缸底,那盤踞的暗金色怪物似乎感應到了什麽,蠕動的頻率加快了,暗紅色的“血管”搏動得更加急促,無聲的怨毒和貪婪幾乎凝成實質,撲麵而來。
門外,指甲刮擦木板的“咯吱”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刺耳,像無數把生鏽的鋸子在同時拉扯著神經。院牆外,壓抑的、非人的嘶吼和牙齒瘋狂叩擊的“咯咯”聲混雜在一起,如同地獄深處傳來的合鳴,步步緊逼。
我向前挪了一步,靴底踩在冰冷的泥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目光掠過灶台邊——那是我平日劈柴用的斧頭,厚重的木柄,冰冷的鐵刃,在昏暗中泛著一點微光。
殺?殺了缸裏這東西?一個念頭如同毒蛇般竄起。可殺了它,門外那些被徹底激發的“東西”呢?它們會像潮水一樣湧進來,把我和這個村子撕得粉碎!沒有這餌食的氣息牽製,它們的瘋狂隻會瞬間達到頂點!
那郎中的話,帶著無盡的嘲諷,再次在耳邊炸響:“一旦你破戒…它循著你的氣息爬回來!” 戒…我戒的是酒,卻從未真正擺脫這“氣息”!我本身就是這“甕”的一部分,是這餌食的一部分!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混雜著某種近乎荒謬的明悟,猛地攫住了我。原來所謂的“得救”,不過是換了個更深的牢籠。所謂的清醒,不過是提前看清了行刑的日期。
缸底的怪物似乎不耐煩了,龐大的身軀猛地一掙,沉重的缸體隨之劇烈一晃,發出沉悶的“嗡”聲!一股更濃烈的、帶著腥甜酒氣的惡風從缸口噴出。
我深吸了一口氣,那混合著絕望、恐懼和某種塵埃落定般死寂的空氣,灼痛了我的肺腑。我伸出顫抖的手,不是抓向斧柄,而是越過它,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撫上了那冰冷粗糙的巨大酒缸缸沿。指尖傳來陶土粗糲的質感,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微弱搏動。
門板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徹底撕裂。
我最後看了一眼窗外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黑暗中無數雙逼近的、猩紅的、貪婪的眼睛。然後,我猛地閉上眼,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手腳並用地攀上了冰冷的缸沿!
粗糙的陶土邊緣摩擦著皮膚,帶來一陣刺痛。身體懸空,隨即猛地向下一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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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通!”
冰冷的、粘稠的、帶著濃烈怪味的液體瞬間將我包圍!那不是水,更像是某種腐敗的油脂混合著陳年酒糟的泥漿,冰冷刺骨,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腥甜酒氣和土腥味。我沉了下去,沉入一片絕對的、粘稠的黑暗。
缸底那盤踞的、滑膩的、帶著冰冷金屬質感的巨大身軀猛地纏繞上來!那力量大得驚人,像無數條冰冷的鐵索瞬間收緊,勒得我骨頭咯咯作響,肺裏的空氣被狠狠擠出!冰冷滑膩的觸感緊貼著我的皮膚,上麵虯結的、搏動著的暗紅色“血管”傳來詭異的溫熱感。
濃烈的、足以熏死人的酒氣從它身上散發出來,無孔不入地鑽進我的口鼻,幾乎讓我窒息。那隆起的、沒有五官的“頭部”猛地湊近我的臉!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怨恨、狂喜和純粹吞噬欲望的冰冷“意識”,如同實質的冰水,狠狠灌入我的腦海!
“呃…” 極度的痛苦和窒息讓我本能地掙紮,手腳在粘稠冰冷的液體裏徒勞地劃動。冰冷的液體嗆進喉嚨,帶著濃烈的腥甜,像灌下了一口混合著鐵鏽和腐敗血液的酒。
就在這瀕死的絕望掙紮中,一個模糊的、帶著無盡悲涼的念頭,如同水底最後升起的一個氣泡,浮現在意識深處:原來…這才是我的歸宿…和我的酒蟲…永遠地…鎖在一起…
滾燙的眼淚,混雜著無法抑製的痛苦和一種荒謬的釋然,從我緊閉的眼角洶湧而出。淚水滑過冰冷的臉頰,滴落在緊緊纏繞著我的、那滑膩冰冷的暗金色軀體上。
就在淚珠接觸它冰冷表皮的瞬間——那原本瘋狂纏繞、帶著純粹毀滅欲望的巨大軀體,猛地一僵!
緊接著,一種極其微弱、極其怪異的感應,如同電流般,順著那冰冷滑膩的接觸點,瞬間傳遍了我被勒得快要散架的身體,也傳入了我瀕臨崩潰的意識深處。
那不是痛苦,也不是怨恨。
那感覺…像是一聲跨越了漫長時空的、沉重而疲憊的…歎息?又像是一把鏽蝕了千年的巨鎖,在鎖芯深處,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哢噠”聲。
缸底無邊的黑暗和冰冷的粘稠中,那怪物隆起的、光滑的“頭部”位置,毫無征兆地,猛地裂開了兩道細長的縫隙!縫隙深處,驟然亮起兩點微弱卻無比清晰的——芝麻粒大小的、猩紅的光芒!
本章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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