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血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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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 每年夏至,村裏都要給河神獻祭一名少女。
> 巫師說,剝下的皮若呈血色蟬翼狀,河神才會息怒。
> 今年輪到我被綁上祭壇,母親哭著把藥汁塗滿我全身。
> 巫師剝皮時驚叫:“血蟬衣!十年未見的血蟬衣!”
> 母親突然掙脫人群衝上來抱住血蟬衣:“傻孩子,娘給你塗的是假死藥。”
> 她轉向巫師冷笑:“你親手剝下的,是你女兒換皮失敗的蟬衣。”
> 血蟬衣突然收縮,將巫師緊緊包裹。
> 我變成血蟬停在祠堂梁上,看著供台上母親的牌位。
> 今年夏至,巫師兒子跪在供桌前。
> 我的翅膀,又開始發癢了。
正文
七月十五,暑氣像一條滾燙的濕布巾,死死捂在槐樹村口。空氣沉甸甸的,吸進肺裏都帶著河底淤泥的腥氣。我被麻三爺那鐵鉗般的手死死按在祭壇冰冷的石麵上,臉頰緊貼著粗糲的石紋,一股濃烈的、難以言喻的味道鑽進我的鼻孔——是曬幹的血,混合著陳年草藥和泥土腐敗的氣息。這就是血蟬衣的味道,村裏人聞風喪膽、又年複一年渴望聞到的味道。十年了,整整十年,槐樹村再沒出過一件“血蟬衣”。
祭壇下方,黑壓壓一片人影。火把劈啪作響,昏黃跳躍的光映在一張張沉默而麻木的臉上,隻偶爾閃過一點壓抑的興奮。他們目光的焦點,是祭壇,是我,也是祭壇中央那尊木雕的河神像。河神的臉被煙火熏得黢黑,咧著嘴,似笑非笑,空洞的眼睛仿佛正穿透黑暗,直勾勾地盯著我裸露的脖頸。我甚至能想象出那木雕眼珠後麵,流淌著怎樣貪婪、粘稠的渴望。
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悶得喘不過氣的夏夜。村東頭最水靈的柳兒姐被抬上這冰冷的石台。麻三爺的刀,快得隻讓人看到一道慘白的冷光。當那張完整的、薄如蟬翼的人皮被從柳兒姐身上揭下,在火把下竟真的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半透明血紅色,脈絡清晰,宛如活物振翅欲飛。那一刻,死寂的人群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麻三爺高舉著那件妖異的“血蟬衣”,聲音尖利得能刺破夜空:“成了!河神老爺收下啦!咱村有救啦!” 那一年,暴雨驟歇,河水平息,瘟疫無蹤。柳兒姐的名字連同她那張皮,成了槐樹村活下去的秘鑰,也成了懸在每個待嫁少女頭頂的、滴血的鍘刀。此後九年,祭品不斷,可剝下的皮,要麽破碎,要麽灰暗,再不見那驚心動魄的血蟬之形。河神似乎愈發暴躁,洪水、旱災、莫名的熱病……村子在看不見的詛咒裏一年年衰敗下去。直到今年,抽簽的木籌,冰冷地指向了我,阿蟬。
“時辰到——!” 麻三爺那拖長了調子的嘶啞嗓音,像生鏽的鐵片刮過石板,猛地刺破了凝滯的空氣。人群裏一陣壓抑的騷動,如同被驚擾的蟻穴。兩個粗壯的村漢,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抬一捆待宰的牲口,將我從冰冷的石麵上架了起來,粗暴地拖向祭壇正中央。粗糙的麻繩帶著倒刺,勒進我手腕的皮肉裏,火辣辣地疼,但這疼,遠不及心底那片冰封的絕望。我的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縫隙,死死盯在人群最前麵那個不斷掙紮、卻被幾個婦人死死拽住的身影上。
是我娘。她單薄得像秋風裏最後一片枯葉,頭發散亂,臉上糊滿了淚水與塵土。她徒勞地向前伸著手,十指痙攣般地抓撓著空氣,喉嚨裏發出不成調的、野獸般的嗚咽,每一次掙紮都被那些婦人的手更用力地按回去。她的眼睛,那雙總是盛著溫柔和疲憊的眼睛,此刻隻剩下破碎的光,像被打爛的鏡子,絕望地映著祭壇上刀鋒的冷光和我慘白的臉。她張著嘴,無聲地嘶喊著我的小名:“阿蟬!阿蟬啊——!”
麻三爺對我的掙紮視若無睹,他枯瘦如鷹爪的手指探入一個黑沉沉的陶罐,再抽出來時,指尖已蘸滿了濃稠、粘膩的暗綠色藥汁。那藥汁散發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腥甜,混雜著腐敗草木和某種活物的腥氣,令人作嘔。
“莫怕,丫頭,”他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滑過,冰冷粘膩如同毒蛇,“塗了這‘引路湯’,魂兒走得快,不遭罪。” 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藥汁,開始塗抹我的額頭、臉頰、脖頸……所過之處,皮膚先是傳來一陣詭異的灼燒感,緊接著便是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冷,仿佛無數細小的冰針紮了進去,瘋狂地吮吸著血液裏的暖意。我的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打顫,視線也開始模糊搖晃,祭壇下晃動的人臉和跳躍的火光攪成一團混沌的色塊。
就在我意識即將被那陰冷徹底吞噬的瞬間,一道熟悉的身影猛地撞開了攔阻的婦人,像一股不顧一切的狂風撲到了祭壇邊!是娘!她手裏緊緊攥著一個不起眼的土黃色小陶瓶,瓶頸已被她手心滾燙的溫度捂得發亮。
“阿蟬!別怕!娘在這兒!”她聲音嘶啞得幾乎撕裂,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她根本不管麻三爺陰沉得能滴下水來的臉色和村民驚愕的抽氣聲,顫抖的手指拔開瓶塞,一股清苦微澀、截然不同的藥草氣息瞬間衝淡了“引路湯”的腥甜。娘幾乎是撲在我身上,將瓶中無色無味的藥液,不管不顧地、胡亂地塗抹在我裸露的皮膚上——手臂、肩膀、臉頰……那藥液帶著娘手掌的餘溫,觸碰到被“引路湯”凍僵的皮膚,竟奇異地中和了那股陰寒,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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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賤婦!你做什麽!”麻三爺終於暴怒,枯瘦的手帶著一股腥風狠狠抓向娘的肩膀,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裏。幾個村漢立刻上前,粗暴地將娘從祭壇邊拖開。她像一片被撕碎的落葉,摔倒在泥地上,濺起一片塵土。她抬起頭,臉上沾著泥汙和淚痕,嘴角甚至被磕破了,滲出血絲,但那雙眼睛,卻死死地、燃燒著某種近乎瘋狂的光芒,穿透混亂的人群,牢牢釘在我身上。那目光燙得我渾身一顫。
“滾開!別誤了時辰!”麻三爺一腳踢開娘掙紮著還想伸過來的手,粗暴地將我重新按倒在冰冷的祭壇中心。他俯下身,那雙渾濁的老眼湊近我的臉,仔細審視著娘塗抹過的地方,鼻翼翕動,似乎在嗅聞殘留的氣味。片刻,他直起身,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隨即又被陰冷的權威覆蓋。“哼,婦人之仁!塗什麽都沒用!河神老爺點名要的祭品,閻王也留不住!” 他不再看我娘,高高舉起那把磨得雪亮、彎如弦月的剝皮刀。刀身在火把下反射出刺目的、令人暈眩的冷光。
冰冷的刀尖,帶著一種非人的精確,輕輕點在我左側鎖骨下方。沒有猶豫,隻有一種處理牲口般的漠然。那一點冰涼的觸感,瞬間引爆了所有神經末梢的恐懼,我全身的肌肉繃緊到極限,喉嚨裏卻像被死死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刀尖無聲地向下劃去,沿著皮膚的紋理,切開一道細細的紅線。
痛!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淩駕於所有認知之上的劇痛!仿佛靈魂被這冰冷的金屬硬生生地從肉體上撕扯剝離!每一寸肌膚的斷裂,都伴隨著神經末梢發出無聲的、撕心裂肺的尖嘯!我的身體在麻三爺手下劇烈地抽搐、痙攣,像一條被釘死在案板上的魚,每一次掙紮都帶來更深的切割。冷汗瞬間浸透全身,又被那無處不在的陰冷凍結。眼前陣陣發黑,祭壇、火把、人群……一切都扭曲旋轉,模糊成一片猩紅的漩渦。耳畔嗡嗡作響,麻三爺粗重的喘息,人群壓抑的、帶著期待的抽氣聲,還有遠處我娘那撕心裂肺、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哭嚎……所有的聲音都扭曲變形,拉長,最後隻剩下一種單調的、令人窒息的、皮膚被緩緩剝離的“嗤啦”聲,像鈍刀子反複割著耳膜。
意識在無邊的劇痛和冰冷的絕望中沉浮、碎裂。就在我以為自己即將徹底沉入黑暗深淵時,麻三爺的動作,猛地停住了。
他那雙枯槁、沾滿我鮮血的手,正捏著我肩頭剛剛被剝離掀開一小片的人皮邊緣。時間仿佛凝固了。祭壇上下,死一般的寂靜,連火把燃燒的劈啪聲都消失了。所有人,包括那些死死按住我娘的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光死死地聚焦在麻三爺的手上。
他渾濁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珠幾乎要凸出眼眶,裏麵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近乎狂熱的震動!他捏著那片人皮的手指,抑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血……血蟬衣!” 他猛地爆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尖利刺耳的嘶喊,那聲音像夜梟的啼鳴,瞬間劃破了死寂,狠狠紮進每個人的耳膜,“十年!整整十年了啊!血蟬衣!成了!真的成了!河神老爺……顯靈啦——!”
他的狂喜如同瘟疫般瞬間席卷了下方的人群。短暫的死寂後,巨大的、近乎癲狂的歡呼聲猛地炸響!如同積蓄已久的山洪衝破堤壩,震得祭壇都在微微發顫。“血蟬衣!是血蟬衣!” “河神老爺息怒了!有救了!村子有救了!” 一張張麻木的臉瞬間被狂喜扭曲,火光映照下,如同群魔亂舞。
麻三爺像是被這巨大的“神跡”徹底點燃,他枯瘦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剝皮的動作陡然加快,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狂熱!刀光翻飛,嗤啦聲不絕於耳。在那非人的劇痛和下方瘋狂的喧囂中,我殘存的意識捕捉到一個極其詭異的感知——那被剝離開的皮膚,似乎……異常的輕,異常的薄?仿佛真的隻剩下一層空殼,與血肉的粘連脆弱得超乎想象。這感覺荒謬絕倫,卻又如此清晰,像一絲冰冷的電流竄過瀕死的神經。
終於,最後一點粘連被割斷。麻三爺發出一聲極度亢奮的喘息,雙手顫抖著,將那件“血蟬衣”猛地從我身上完全揭起,高高地舉過頭頂,如同展示無上的聖物!
火把的光,毫無保留地穿透了那被高舉的東西。
時間,在那一刻被徹底凍結了。
那確實是一張人皮。但它薄得不可思議,近乎透明,在搖曳的火光下,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妖異無比的血紅色!更令人頭皮炸裂的是,那血色的薄皮上,竟然清晰地浮現著無數細密、繁複、如同活物脈絡般的紋路!它微微地、無風自動,邊緣輕輕顫抖,像極了夏日裏沾著露水、即將振翅而飛的巨大蟬翼!那是一種超越了死亡和恐怖的妖異之美,帶著濃烈的血腥與不祥,懸停在祭壇之上。
“血蟬衣!真正的血蟬衣啊!” 麻三爺的聲音因狂喜而扭曲變形,他高舉著那妖異的薄皮,渾濁的老淚竟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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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萬眾矚目、群情鼎沸的頂點,就在麻三爺沉浸於“神跡”的狂喜之中時,祭壇下,那個一直蜷縮在泥地裏的身影,猛地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力量!
“我的兒——!”一聲淒厲到撕裂夜空的哭嚎,蓋過了所有的喧囂!我娘,那個剛剛還像破布一樣被丟棄在泥濘裏的女人,此刻如同掙脫了所有束縛的複仇厲鬼,雙眼赤紅,狀若瘋魔!她撞翻了阻攔的婦人,連滾帶爬,帶著一身汙泥和決絕,不顧一切地撲上冰冷的祭壇!她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目標不是麻三爺,不是任何人,而是麻三爺手中那件高高舉起的、血紅色的“蟬衣”!
在麻三爺驚愕的目光和下方驟然凝固的歡呼聲中,娘像護住世上最珍貴的寶物,用盡全身力氣,將那片輕飄飄、血淋淋的“蟬衣”死死地、緊緊地摟在了懷裏!她的臉埋在那片血色裏,身體劇烈地顫抖,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瞬間浸濕了那冰冷的薄皮。
“阿蟬……我的傻孩子……” 她抬起淚痕狼藉、卻燃燒著駭人火焰的臉,猛地轉向近在咫尺、還沉浸在狂喜與驚愕中的麻三爺。那眼神,淬了毒,凝了冰,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瘋狂和刻骨的嘲弄,死死釘在他臉上。
“蠢貨!” 娘的聲音嘶啞,卻像淬了寒冰的刀子,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割開凝固的空氣,狠狠紮進麻三爺和所有村民的耳朵裏,“你以為你剝下的是誰?!你以為那引路湯真能引出河神要的魂兒?!那是我給她塗的‘蟄龍根’!是假死藥!是保命的藥!”
她抱著懷裏的血蟬衣,如同抱著失而複得的珍寶,又像舉著最致命的武器,朝著臉色驟然劇變的麻三爺,發出了一聲尖利到極點的冷笑:
“睜大你的狗眼看看!你親手剝下來的,是你那寶貝女兒小月身上換皮失敗、早就僵死的蟬衣!是你藏在後院地窖裏,用活人心頭血養著、想給自己續命的那個怪物蛻下的死皮!你以為那丫頭真能成‘蟬仙’?呸!她早就是個被你養廢了的空殼!她的皮,隻配給你自己裹屍!”
死寂。絕對的死寂。
比剛才歡呼爆發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淹沒了整個祭壇和下方黑壓壓的人群。所有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狂喜、麻木、驚愕……統統僵死。火把的光跳躍著,映著一張張慘無人色的臉,仿佛一群驟然暴露在陽光下的泥塑木偶。連風都停了,隻有我娘那尖利怨毒的聲音,在凝固的空氣中嗡嗡回蕩。
麻三爺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幹幹淨淨,慘白如他身上那件肮髒的法袍。他高舉著的手還僵在半空,維持著展示“聖物”的姿態,但枯瘦的手指卻開始劇烈地、不受控製地痙攣起來。那雙渾濁的老眼,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瞪著我娘,又猛地轉向她懷裏那片微微顫動的血蟬衣,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驚駭、疑惑,最終被一種滅頂的、深淵般的恐懼徹底吞噬。
“不……不可能……” 他喉嚨裏擠出破碎的、如同漏風風箱般的聲音,身體搖搖欲墜,“你……你怎麽會知道地窖……小月她……”
“我怎麽知道?”娘抱著血蟬衣,一步步逼近他,臉上的淚痕未幹,笑容卻扭曲得如同厲鬼,“為了等這一天,我忍了多少年?看了你多少年?!你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你以為你婆娘當年真是難產死的?麻三!你的報應……到了!”
就在“到了”兩個字脫口而出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片一直被娘緊緊抱在懷裏的、輕飄飄的血色蟬衣,毫無征兆地猛地一顫!仿佛被注入了無形的生命,它瞬間從娘的雙臂間掙脫出來,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巨大血色落葉,帶著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閃電般撲向近在咫尺、已然魂飛魄散的麻三爺
“啊——!” 麻三爺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整個人就被那片妖異的血紅色徹底包裹!
那薄如蟬翼的血色人皮,此刻展現出超乎想象的韌性與力量。它如同活物的巨口,又像急速收縮的蛛網,瞬間緊緊貼合上麻三爺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個輪廓!緊緊地、死死地包裹!嚴絲合縫!
麻三爺像一截被驟然投入滾油的木頭,在原地瘋狂地扭動、抽搐!他被包裹在血蟬衣下的身體劇烈地掙紮著,雙手拚命撕扯著臉上、脖子上的薄皮,喉嚨裏發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聲。但那血色的薄皮仿佛與他自身的皮膚融為了一體,無論他怎麽撕扯,都紋絲不動,反而越收越緊!透過那層半透明的血膜,能清晰地看到他因極度痛苦和缺氧而扭曲變形的五官,眼球可怕地凸出,布滿血絲,死死地瞪著虛空。
祭壇下的人群徹底炸開了鍋!驚駭欲絕的尖叫、歇斯底裏的哭喊、無意義的嘶吼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亂的聲浪。有人嚇得癱軟在地,屎尿齊流;有人抱頭鼠竄,像沒頭的蒼蠅;更多的人則像被釘在原地,驚恐萬狀地看著祭壇上那正在上演的、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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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抱著血蟬衣衝上祭壇時,那動作帶起的風,似乎也拂過了我殘存的軀殼。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如同冰水漫過焦炭,瞬間席卷了我。剝皮帶來的滅頂劇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的“空”。仿佛身體裏所有的沉重、所有的束縛、所有屬於“人”的牽絆,都被那剝皮刀一並剜去了。祭壇上發生的瘋狂對話——娘的控訴、麻三爺的驚駭、血蟬衣的反噬……所有的聲音都變得異常清晰,卻又異常遙遠,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琉璃。我能“看”到娘死死抱著那片血衣,能看到麻三爺被那妖異的血膜包裹、掙紮,能看到下方人群的崩潰……但這一切,都再無法在我心中掀起一絲波瀾。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恐懼。隻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和……一種新生的、帶著血腥味的輕盈?
意識,或者說某種脫離了軀殼的感知,在緩緩上浮。掠過娘淚痕遍布卻燃燒著複仇火焰的臉,掠過祭壇中央那尊木然獰笑的河神像,掠過下方混亂如蟻穴的人群,最終,停留在了祠堂那高高挑起的、被煙火熏得黝黑的房梁上。
那感覺……很奇妙。像是掙脫了千鈞重負,第一次真正地“呼吸”。視野變得無比開闊,下方的一切都縮小了,變得渺小而清晰。我能看到每一張驚駭欲絕的臉上的毛孔,看到火把跳躍火焰中細微的塵埃。身體?不,那不再是身體了。是一種更輕靈、更堅韌的存在。我能清晰地感知到覆蓋在“表麵”的那層東西——冰冷、光滑、帶著金屬般的質感,邊緣薄得像最鋒利的刀鋒,上麵布滿了繁複而玄奧的紋路。是翅膀嗎?我下意識地動了動。一陣極其輕微的、高頻的嗡鳴聲響起,空氣在“身側”被切開,氣流拂過那布滿紋路的“表麵”,帶來一種全新的、冰冷的觸感。
祭壇上,麻三爺的掙紮已經微弱下去。那層緊裹的血蟬衣將他勒成了一個扭曲怪誕的繭,隻有偶爾一下輕微的抽搐,證明著裏麵還有一絲殘存的生命。娘抱著那片血蟬衣跌坐在祭壇冰冷的石麵上,背對著麻三爺那恐怖的人形繭。她低著頭,肩膀無聲地聳動著,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在懷中那片血色的薄皮上,洇開深色的印記。她不再看那掙紮的繭一眼,仿佛那隻是一塊肮髒的破布。她的全部世界,隻剩下懷裏這片輕飄飄、卻承載了她所有希望和絕望的東西。
“阿蟬……” 她嘶啞地、一遍遍地念著,聲音輕得像歎息,又重得像錘擊。她顫抖的手指,一遍遍撫摸著那片蟬衣,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嬰兒的臉頰。
時間,在混亂和死寂的交織中流逝。祭壇下的人群在最初的極度恐慌後,終於被幾個族老強壓著,沒有徹底潰散。他們遠遠地圍著,眼神複雜地看著祭壇上詭異的景象:一個裹著人皮的繭在垂死抽搐,一個瘋婦抱著一片血皮喃喃自語。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炷香,也許是一個時辰。娘懷抱著那片血蟬衣,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來。她的動作很僵硬,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她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懷中那片血色,眼神裏是無盡的眷戀、痛苦,還有一種終於解脫的平靜。然後,她抬起頭,目光穿透混亂的人群,遙遙地、精準地望向了祠堂的方向,望向了那高高房梁的陰影——那正是我意識感知所停留的地方。
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動。沒有聲音發出,但我“聽”到了,無比清晰地“聽”到了那無聲的兩個字:“活著。”
下一刻,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娘抱著那片血蟬衣,踉蹌著,卻無比堅定地,一步一步走向祭壇邊緣。那裏,是奔流不息、在夜色中泛著幽暗冷光的槐樹河。
“攔住她!” 一個族老嘶聲喊道。
但晚了。
娘最後回望了一眼祠堂的方向,臉上露出一絲奇異而平靜的笑容。然後,她抱著那片血蟬衣,如同抱著熟睡的孩子,縱身一躍!
“噗通!”沉悶的落水聲在死寂的夜裏格外清晰。幽暗的河麵上隻濺起一簇小小的水花,隨即就被翻滾的濁浪瞬間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幾圈漣漪,無聲地擴散開去,很快也歸於平靜。
祭壇上下,一片死寂。連麻三爺那扭曲的繭,也徹底不動了。
槐樹村在那血腥一夜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洪水退了,瘟疫沒有再起,連燥熱的天氣都溫和了許多。仿佛那件遲到了十年的“血蟬衣”,最終還是“應驗”了。隻是村人絕口不提祭壇上發生的事,麻三爺和他女兒小月的消失,以及我娘的投河,被含糊地歸咎於“河神的旨意”和“意外”。他們重新選了個巫師,一個沉默寡言的外鄉人,每年夏至的儀式照舊舉行,隻是再無人提起“血蟬衣”三字,祭品也換成了牛羊三牲。祠堂被打掃幹淨,香火重新續上。隻是在那高高供台最不起眼的角落,多了一個小小的、嶄新的牌位,上麵刻著兩個簡單的字:素娥。那是我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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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感知,或者說我的“存在”,便棲息在這祠堂最高的橫梁之上。黑暗和塵埃是我最熟悉的夥伴。下方供台上微弱的香火氣息,檀香混合著劣質蠟燭燃燒的味道,日複一日地飄上來。我能清晰地“看”到那個牌位,小小的,沉默地立在那裏,前麵永遠隻有最寒酸的一小撮香灰。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隻有香燭燃盡又續上,昭示著日月的輪轉。那層覆蓋著我的、冰冷光滑的“外殼”,那布滿玄奧紋路的“翅膀”,成了我新的身體。一種冰冷的、屬於異類的知覺在這軀殼中流動。大部分時候,它沉寂著,如同冬眠。隻有偶爾,當穿堂風吹過梁間,拂過那布滿紋路的翼膜邊緣時,才會引發一陣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高頻震顫,發出隻有我自己能感知到的、如金箔摩擦般的嗡鳴。
又是一年夏至。空氣裏熟悉的悶熱和潮濕卷土重來,帶著河底淤泥的腥氣。祠堂裏比往日更早地點起了更多的蠟燭和線香,煙霧繚繞,光線昏黃搖曳。沉重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然後,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了。
一個人影,拖著長長的、畏縮的影子,慢慢地挪了進來。
是個少年。身形單薄,穿著不合身的粗布孝服,洗得發白。他低著頭,肩膀微微縮著,手裏緊緊攥著一把剛點燃的線香。火光映亮了他小半張臉——那眉眼輪廓,竟與記憶中麻三爺那張枯槁的臉,有五六分相似!隻是更年輕,更青澀,帶著一種尚未長開的怯懦和無法掩飾的驚惶。是麻三爺的兒子。村裏人都叫他栓柱。以前總跟在麻三爺身後,像條沉默的影子,眼神躲閃,從不敢與人對視。如今,這條影子被獨自拋在了這空蕩蕩的祠堂裏。
他走到供台前,腳步虛浮。目光先是飛快地掃過正中河神那猙獰的木雕,帶著本能的畏懼。然後,他的視線才遲疑地、一點點地移向角落。當看到那個刻著“素娥”二字的小小牌位時,他的身體明顯瑟縮了一下,臉色在燭光下顯得更加蒼白。他猶豫了很久,嘴唇翕動著,似乎在無聲地念著什麽,最終才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慢慢地、極其僵硬地跪了下去。
蒲團很薄,膝蓋砸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他伏下身,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地麵,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微微地發著抖。他維持著這個最卑微、最虔誠的姿勢,很久都沒有動。隻有那緊緊攥著香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暴露著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祠堂裏異常安靜。隻有蠟燭燃燒時偶爾發出的細微嗶剝聲,還有少年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出的、極其細微的抽泣聲。那聲音沉悶地透出來,像受傷幼獸的嗚咽,在空曠寂靜的祠堂裏彌漫開一股濃重的恐懼和哀傷。
我棲息在最高的梁木之上,冰冷的複眼“注視”著下方那個蜷縮在供台前、如同祭品般瑟瑟發抖的少年身影。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麻癢感,毫無征兆地、如同電流般竄過我那冰冷光滑的翼膜邊緣。那感覺如此陌生,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熟悉感,仿佛沉睡了許久的本能被什麽東西猛地喚醒。它從翼尖最薄的地方開始滋生,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在輕輕搔刮,又像有某種滾燙的液體即將破開那層堅韌的外殼,噴湧而出!
我的意識,那長久以來如同冰封死水般的意識,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這來自軀殼的異動。它並非痛苦,而是一種……冰冷的、帶著鐵鏽血腥味的渴望?一種源於這異類身軀最深處的、狩獵的悸動?
嗡……
一聲極其微弱、凡人絕不可能聽見的高頻振鳴,在我翼下的空間中悄然蕩開。那覆蓋著繁複冰冷紋路的翅翼邊緣,開始難以自抑地、極其輕微地顫動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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