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紙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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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我是一名專做壽衣的裁縫,平生最得意的作品是一件紙嫁衣。那夜我依約送至荒山孤墳,卻見紙衣自動穿在了墓碑上。七日後,那女子竟穿著紙衣來尋我,求我救她一命。我不知她是人是鬼,隻知這紙衣裏縫進了一個驚天秘密——關於我的前世,關於一座被血洗的村莊,關於我欠下的一條命。如今,債主來了,她要我還的,不是錢,不是情,而是穿在我身上的,這張人皮。
正文
我這雙手,縫過上百件壽衣,卻從未碰過像這般詭異的料子。它薄如蟬翼,白似初雪,抖開來幾近透明,對著燭火能瞧見裏頭纖維如血脈般交織。更奇的是,這紙觸手生溫,竟不似死物。主顧的要求更是古怪——一件按照活人嫁衣尺寸剪裁的紙衣,針腳必須密不透風,且要在中元節子時之前,送至城外十裏坡的亂葬崗,找到那座沒有名姓、隻刻著一彎新月的孤墳,將紙衣焚化在碑前。
價錢給得極高,高得足夠我這小小的壽衣鋪子一年不開張。送定金的是一隻蒼白的、指甲修剪得極為整潔的手,從門外陰影處伸進來,放下銀元便縮了回去,自始至終,我沒看清那人的模樣,隻聽見一個極輕極柔的女聲,吩咐了那些要求。
幹我們這行的,忌諱多,但規矩更大——不同死人討價還價,不同怪事追根究底。我收了錢,關了鋪門,拿出珍藏的雪浪紙,兌了朱砂、金粉並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藥材,開始打漿、壓製、裁剪。
製作過程順利得反常。剪刀下去毫無滯澀,針線穿過如同引路,那件輕飄飄的紙衣在我手中逐漸成型,廣袖、對襟、鳳尾裙擺,金線繡出的鴛鴦暗紋在燭光下流轉,竟比真絲綢緞還要華美幾分。隻是做著做著,我時常會生出一種錯覺,仿佛我不是在給一件死物縫衣,而是在為一位看不見的佳人量體裁衣,她無聲地立在我麵前,配合著我的每一個動作。
中元節當夜,子時。
我抱著疊得整整齊齊的紙衣,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十裏坡。月被濃雲遮得嚴實,四下裏隻有嗚咽的風聲和過膝荒草擦過衣袂的沙沙響。磷火在殘碑斷碣間飄蕩,像一隻隻窺伺的眼睛。
按照吩咐,我找到了那座墳。墳頭草已枯黃,碑石低矮,打磨得卻極為光滑,正中果然刻著一道纖細的、弧度完美的新月,除此之外,再無他物。周遭靜得可怕,連蟲鳴都消失了。
我取出火折子,正要蹲下焚衣,一陣陰風猛地卷過,幾乎吹熄我手中的火苗。我下意識地將紙衣抱緊了些,抬頭四望,心口莫名狂跳。
風停了。死寂之中,我手中的紙衣忽然動了。它並非被風吹動,而是像有了自己的生命般,從我懷中自行滑出,輕飄飄地展開,懸浮於空中。那單薄的紙麵流過月華般的光澤,金線刺繡灼灼其華。它款款地、如同被一個無形的女子穿著,淩空踏出幾步,最終,穩穩地、嚴絲合縫地——貼附在了那座無字的新月墓碑上。
寬大的紙袖垂落兩側,裙擺覆住了墳塋的黃土,對襟的領口,正正對著碑石頂端。那一刻,墓碑不再像是石頭,它成了一個穿著華美嫁衣、沉默佇立的幽靈。
我駭得連連後退,脊背撞上一棵枯樹,才猛地停住。手腳一片冰涼。那紙衣在碑上貼附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然後,就像它自行展開時那樣,又悄然脫離,飄落回我腳邊,疊得整整齊齊,仿佛方才那驚悚的一幕隻是我的幻覺。
火折子早已熄滅。我牙齒打著顫,撿起那疊冰冷的紙,再不敢有任何遲疑,連滾爬爬地衝下了亂葬崗。
之後幾日,我大病一場,高燒不退,胡話連連。夢裏總見一個穿著紙嫁衣的女子,背對我站在那座新月墳前,低聲啜泣。
病稍好後,我強打精神開了鋪門,生意冷清,我便整日對著窗外發呆,心裏總惴惴不安,覺得那夜的事還沒完。
第七日,夜,雨下得很大。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摳刮門板。我心頭一緊,抄起桌邊的剪刀,湊到門縫邊往外看。
閃電劃過,刹那間照亮門外佇立的身影。我吸了一口冷氣,剪刀險些脫手。門外站著個女子,渾身濕透,黑發貼在蒼白的臉頰上,雨水順著她的下頜滴落。她身上穿的,正是我七日前做的那件紙嫁衣!
詭異的是,那本是遇水即潰的紙質,此刻卻完好無損地穿在她身上,被雨水浸透,非但沒有軟化破裂,反而更顯出一種肌膚般的質感,緊緊貼附著她的身軀,勾勒出窈窕的曲線。金線繡紋在雨水中幽幽反光。
她抬起頭,透過門縫直直看向我,眼睛大而黑,深處卻沒有一點光亮。“師傅,救救我。”她的聲音和那夜付定金時一樣輕柔,卻帶著無法形容的疲憊與驚惶。
鬼?魂?還是……我冷汗涔涔,握剪刀的手滿是滑膩的汗。民間傳說,鬼魂是無法穿過門扉的。我若不開門……
又一道閃電,她似乎瑟縮了一下,紙衣的袖口摩擦,發出一種極輕微的、不同於濕布的聲響。“求您了……他們……他們要抓我回去……”她哀哀地懇求,雨水順著她的眼睫流下,像冰冷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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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究是心軟了,也可能是那該死的好奇心作祟。我卸下門栓,拉開了門。她幾乎是跌進來的,帶著一股墓穴特有的陰冷潮氣和水腥味。我慌忙扶住她,觸手之處,那紙衣冰涼濕滑,卻奇異的有一種韌性,仿佛某種經過鞣製的皮革。
我讓她坐在火盆邊,遞過去一條幹布。她隻是抱著胳膊瑟瑟發抖,並不擦拭,眼睛惶惑不安地瞟向門外漆黑的雨夜,仿佛在躲避什麽極其可怕的東西。
“姑娘,你……你這是……”我喉嚨發幹,不知從何問起。一件紙衣,如何能穿?如何能防水?她又是如何從墳地裏出來的?
她轉過頭,黑洞洞的眼睛看著我:“師傅,您不記得我了?”我愣住,仔細打量她的臉。蒼白,秀麗,眉眼間確有一絲模糊的熟悉感,但我肯定從未見過她。
她輕輕扯動嘴角,形成一個苦澀的弧度:“您當然不記得了。已經……過去太久了。但我記得您,記得您的手藝。”她垂下眼,看著身上滴水不沾的紙衣,“隻有您做的這件衣裳,能護住我,能讓我暫時離開那裏,來見您一麵。”
“那裏是哪裏?你到底是……”我的心跳又開始加速。“我住的地方,您去過的。”她聲音飄忽,“十裏坡,新月碑。”我頭皮發炸,猛地後退一步,撞翻了身後的凳子。
她果然不是人!“你別害我!我依約做了衣裳,也送到了地方,你我銀貨兩訖……”我急聲道,試圖用江湖規矩穩住她。
“我不是來害您的!”她急切地打斷,眼中竟滾下淚來,那淚水也是冰涼的,落在紙衣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但紙麵依舊完好,“我是來求您救我的!也隻有您能救我了!”
“我一個凡人,如何救你?”我驚疑不定。“因為這禍事,本就因您而起!”她語出驚人,猛地站起身。紙衣窸窣作響,火盆的光在她臉上跳躍,投下深深的陰影。
“因我而起?”我愕然。“您縫這件紙衣時,是不是用了心頭血潤線?”她逼近一步,眼神銳利起來。
我猛地想起,那日縫製最關鍵的風紋時,針尖不慎刺破了指尖,血珠滲出,恰好染紅了金線。我以為無礙,便繼續做了下去。難道……“紙通靈,尤其這是燒給亡人的嫁衣。您的血,您的陽氣,透過針線縫進了這件衣服裏。”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詭異的顫音,“它成了媒介,喚醒了我,也……也驚動了他們。”
“他們是誰?”“守著我的‘人’。”她臉上掠過極深的恐懼,“我不能久留,必須盡快回去。師傅,您若還想活命,還想保住這方圓百裏的安寧,就按我說的做。”
她報出一個我無比熟悉、卻絕不可能從她口中聽到的地名——那是我出生的村莊,一個早在幾十年前就被一場山洪徹底抹平,隻剩下我一個幸存者的地方。
“去那裏,找到村口的老槐樹,樹下三尺,挖出那個陶罐。”她語速極快,“裏麵有一件東西。拿到它,明晚子時,再來新月墳前找我。記住,必須您親自來!”
說完,她不待我回應,猛地轉身,衝入了門外的滂沱大雨中,身影瞬間被黑暗吞沒。我追到門口,隻見滿地泥濘,卻連一個腳印都未曾留下。
仿佛她從未出現過。隻有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混合著紙錢和泥土的冷香,證明剛才的一切並非我的幻覺。
我癱坐在椅子上,渾身冰冷。她的話像驚雷一樣在我腦中炸開。我的血?我的村莊?老槐樹下的陶罐?
那些被我刻意遺忘的、深埋的童年記憶碎片,翻湧而上——山洪、哭喊、死亡、還有……一件被秘密埋藏的東西。
恐懼和巨大的疑團攫住了我。但我沒有選擇。
第二天一早,我背上工具,憑著模糊的記憶,走向那座已是荒蕪山穀的故地。尋找的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仿佛冥冥中有指引。我找到了那棵半枯的老槐樹,向下挖掘。
三尺之後,鋤頭碰到了硬物。那是一個密封的粗陶罐,罐口用油布裹了好幾層,還糊著厚厚的泥封。
我顫抖著手打開它。裏麵沒有金銀,隻有一件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小小的、已然發黑變硬的——紙衣。
看那款式和粗糙的做工,分明是給幼童穿的。而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間,所有被塵封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衝垮閘門!
我想起來了!全部想起來了!幾十年前那場所謂的“山洪”真相!村莊被屠殺的慘劇!空氣中彌漫的不是泥水味,而是濃得化不開的血腥!還有我……我為了活命,在那棵老槐樹下,做出了怎樣卑劣的……交易!
這件幼童紙衣,是我那早夭的妹妹下葬時,我親手給她穿上的!它本應隨她深埋地下!為什麽在這裏?是誰挖出來的?
巨大的驚駭和罪惡感讓我幾乎嘔吐。我抱著陶罐,踉蹌著逃離了那片傷心地,回到鋪子時,已是失魂落魄。
夜幕再次降臨。子時將至。我抱著陶罐,裏麵是那件罪惡的童裝紙衣,再一次走向十裏坡,走向那座新月孤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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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墳前不再空蕩。那女子穿著我做的華美紙嫁衣,正靜靜地站在那裏,仿佛等候多時。她的身後,影影綽綽,似乎立著許多模糊不清的黑影,陰冷的氣息比上次更重。
她看著我,眼神複雜,有哀傷,有怨恨,竟還有一絲……憐憫。
“看來,您想起來了。”她輕聲道。“是你……”我喉嚨腥甜,幾乎說不出話,指著她,手指顫抖,“你是……阿月的……”
“我是她用命換回來的。”女子截斷我的話,眼中血淚滑落,“也是替你活在煉獄裏的!”
她猛地撕開華麗的紙嫁衣前襟!那下麵,沒有肌膚,沒有血肉,隻有一片不斷蠕動、翻滾的濃稠黑影,無數痛苦扭曲的麵孔在其中若隱若現,發出無聲的尖嘯!
“你看,這就是你欠下的債!一村人的怨念,都縫在我的魂體裏!日夜啃噬!”她聲音淒厲起來,“那場屠殺,根本不是什麽山匪!是邪術獻祭!而你,唯一幸存的孩子,你以為你是僥幸?是因為你妹妹阿月,她自願穿上這紙衣,代你受了這永世禁錮之苦!”
我如遭雷擊,癱軟在地。童年的模糊記憶瞬間清晰——歹人猙獰的笑臉、父母將我塞進地窖、妹妹被強行拉走時看向我的最後一眼、還有那件她被逼穿上的、粗糙的白色紙衣……
原來,我幾十年的安穩人生,是妹妹用永世不得超生換來的!那女子合攏衣襟,掩去那可怖的景象,聲音恢複了冰冷:“新月碑下,壓著的就是你妹妹阿月殘存的魂靈。我因你的血而短暫蘇醒,借這紙衣顯形,但驚動了當年的施術者。他們即將歸來,要徹底煉化我們,收取‘果實’。”
她指著陶罐裏的童裝紙衣:“這是‘因’。你身上,流著村人的血,是唯一的‘引’。明夜子時,他們必會來找你。要麽,你被他們抓去,魂飛魄散,我們也一同湮滅。要麽……”
她盯著我,一字一句道:“你穿上它。”我駭然看著罐中那件發黑發硬、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小小紙衣。“穿上它……會怎樣?”
“它會暫時蒙蔽他們的感知,讓你看起來如同我們的一員。”她眼中掠過一絲奇異的光,“然後,我帶你去新月碑下,見你妹妹最後一麵。之後……或許有一線生機,能讓我們一同解脫。”
這是唯一的生路嗎?還是另一個更深的陷阱?我看著眼前這紙衣女子,她是我妹妹的恩人?還是怨念的集合體?她真的想解脫,還是想拉我一同永墮地獄?
子時的梆聲從遙遠的城鎮傳來,飄渺不清。墳地四周的黑影開始躁動,陰風卷起枯葉,發出嗚咽般的嘯聲。
沒有時間猶豫了。我伸出手,顫抖著,觸向那件冰冷刺骨、仿佛有自己心跳的—童年紙衣。
我觸到了那件童裝紙衣。指尖傳來的並非粗陶的冷硬,而是一種……蠕動的陰寒。像觸碰一塊被月光曬透後又浸入冰泉的活物皮革。它極小,分明是給五六歲孩童的尺寸,在我掌中蜷縮著,散發出陳年血垢、濕土和某種無法言喻的、屬於“湮滅”本身的氣味。
“穿上它。”紙衣女子的聲音不再輕柔,帶著一種金石摩擦般的尖利,她身後的黑影躁動得更厲害了,仿佛隨時會撲上來。
我如何能穿上?這尺寸……念頭剛起,那件發黑發硬的小紙衣竟在我手中自行舒展、延展,如同被吹脹的皮囊,瞬間變得足以容納一個成人。它攤開著,袖口和下擺空蕩蕩地飄浮,等待著一個軀體填入。前襟處,深褐色的汙漬構成一個模糊的、扭曲的圖案,像一張哭泣的鬼臉。
沒有退路了。背後的黑暗中,我感覺到無數道冰冷的目光鎖定了我,空氣粘稠得如同浸透了血。我顫抖著脫下自己的外衣,將手臂伸入那冰滑的紙袖。觸體的瞬間,我幾乎尖叫出聲。
那不是布料的摩擦,而是無數細密的、冰冷的“觸碰”,像有看不見的冰冷小舌在舔舐我的皮膚,又像有無數根冰冷的針尖輕輕抵住,隨時準備刺入。紙衣自動貼合,嚴絲合縫地包裹住我的軀幹、手臂、雙腿。它沒有重量,卻帶來一種無法形容的窒息般的壓迫感,仿佛我不是穿上了一件衣服,而是被另一個冰冷的、充滿怨念的生命體吞沒了。
視野開始變化。周圍的景物蒙上了一層昏黃扭曲的濾鏡,像是透過一層油汙的琥珀看世界。紙衣女子的身影變得愈發清晰,她身上那件華美嫁衣的每一根金線都在灼灼燃燒,而她身後那些黑影,則顯露出了模糊的五官——扭曲、痛苦、充滿了無盡的饑渴。空氣中飄蕩起細微的、連綿不絕的哀哭聲,直接鑽入腦髓。“走!”紙衣女子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冰冷刺骨,力道大得驚人。
她拉著我,不是走向孤墳,而是徑直撞向那座刻著新月的石碑!我下意識地閉眼,等待碰撞的劇痛。但什麽都沒有發生。隻有一陣徹骨的冰寒掠過全身,仿佛穿透了一層冰冷的水幕。睜開眼,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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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絕非墓穴之下。沒有泥土,沒有棺槨。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灰霧彌漫的荒原。天空是壓抑的昏黃色,沒有日月星辰。腳下是幹裂的黑色土地,零星生長著枯槁扭曲、沒有葉片的怪樹。遠處,灰霧深處,隱約可見許多低矮破敗的、類似村莊廢墟的輪廓,死寂無聲。
冰冷的空氣裏彌漫著比我身上紙衣更濃烈的絕望和死寂。
“這裏是‘間隙’,”紙衣女子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帶著一絲疲憊,“生與死之間,被遺忘之物的滯留之地。新月碑是一個入口。”
她身上的嫁衣光芒在這裏黯淡了許多,但依舊醒目。她鬆開我的手,指向灰霧深處一個方向:“她就在那邊。一直等著。”
我跟在她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黑色的荒原上。身上的童裝紙衣不斷傳來那些細微的冰冷觸感,仿佛在吸收此地的陰寒。那哀哭聲更清晰了,似乎就縈繞在我耳邊,有時像無數人的嗚咽,有時又凝聚成一個細弱的、持續的童音,呼喚著一個我幾乎遺忘的乳名。
走了不知多久,或許一刻鍾,或許幾個時辰,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
前方出現了一小片相對清晰的區域。霧稍淡些,可以看到一座低矮的、用黑色石頭壘砌的小小屋簷,像個土地廟,卻又透著一股邪異。屋簷下,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她背對著我們,穿著一件和我身上一模一樣的、隻是尺寸更小的發黑紙衣。小小的肩膀瘦削得可憐,頭發枯黃,低著頭,一動不動。
我的心髒驟然縮緊,呼吸停滯。
即使隔了數十年,即使隻是一個背影……我知道那是誰。
“阿……月……”我的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摩擦。那小小的身影輕輕動了一下。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來。
沒有臉。紙衣的兜帽之下,本該是臉頰的地方,是一片平滑的、空白的存在。就像有人用一塊橡皮,將她存在的痕跡狠狠擦去了。隻有無盡的空洞和悲涼。
但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一道目光,穿透了那空無,落在我身上。充滿了孺慕、哀傷,還有一絲……解脫。
“哥……哥……”細弱遊絲的聲音,不是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在我心湖中響起,激起滔天巨浪般的酸楚和罪惡感。
我撲通一聲跪倒在黑色的土地上,淚水奔湧而出,卻在離開眼眶的瞬間就被紙衣吸收,隻留下更深的冰寒。
“對不起……阿月……對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我語無倫次,幾十年的愧疚和此刻的驚駭徹底擊垮了我。
那空白的“麵容”靜靜“看”著我。心湖中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細弱,卻帶著奇異的平靜:“不……是阿月……自願的……哥哥要……活下去……”
紙衣女子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她身上那翻滾的黑影似乎平息了些許。
“時間不多。”她提醒道,“他們很快會找到這裏。‘間隙’也擋不住那些真正的‘狩魂者’。”阿月小小的手抬起來,極其緩慢地指向我身上紙衣前襟那塊汙漬構成的哭泣鬼臉。
“血……哥哥的……血……鑰匙……”她的聲音斷斷續續。我猛地低頭,看向那汙漬。那是我當年縫製妹妹紙衣時,不小心刺破手指滴落的血?還是……後來那場屠殺中,濺上的血?
紙衣女子眼中幽光一閃:“我明白了!你的血不僅是喚醒我的媒介,更是當年那場邪術殘留的‘信標’!那些東西能通過這個找到你,同樣,或許也能通過它……反向撕裂他們的契約!”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幾乎掐入紙衣:“撕下它!你胸前那塊染血的布!快!”
我毫不猶豫,雙手抓住前襟,用力一撕!嗤啦——一種仿佛撕裂自身皮肉般的劇痛傳來,但我手中多了一塊巴掌大、浸透黑褐色汙血的殘片。奇怪的是,撕下這塊布,我身上的紙衣並未破損,那空缺處立刻被翻滾的黑影填補,變得更加冰冷。幾乎在我撕下血布的瞬間,整個灰霧空間劇烈地震動起來!遠方的廢墟中傳來令人牙酸的咆哮,仿佛什麽龐然大物被驚醒了。天空的昏黃開始扭曲,浮現出血色的紋路。
“他們來了!”紙衣女子厲聲道,一把奪過我手中的血布殘片。
她將血布猛地按在自己胸口那翻滾的黑影之上!“以血為引,以怨為火,宿債在此,盡歸爾等——破!”她尖銳的咒語聲響徹荒原。
那血布觸碰到她胸口的黑影,瞬間爆發出刺目的猩紅光芒!她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慘叫,整個身體劇烈顫抖,華美的紙嫁衣上金線紛紛崩斷,那黑影翻滾得更加瘋狂,無數痛苦的麵孔在其中尖嘯、掙紮,仿佛要掙脫某種束縛。
與此同時,遠處傳來的咆哮變成了驚怒的吼聲,空間的震動更加猛烈,但那種被鎖定的感覺卻奇異地減弱了。
猩紅的光芒逐漸黯淡,紙衣女子踉蹌一步,幾乎栽倒。她胸口那塊血布消失了,仿佛被黑影吞噬,而她身上的怨氣似乎消散了一些,眼神裏多了一絲清明,卻也更加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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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時……擾亂了他們的感知……但撐不了多久……”她喘息著,“必須……必須徹底斬斷……”她的目光投向依舊靜靜坐著的、沒有臉的阿月,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她突然伸出手,並非抓向阿月,而是猛地插向自己的胸口,插入那尚未平息的黑影之中!
她再次發出痛苦的悶哼,身體劇烈抽搐。慢慢地,她從自己體內,扯出了一縷極其黯淡的、細弱的白色光絲。那光絲微弱得仿佛隨時會熄滅,卻散發出一種純淨的、與這片絕望之地格格不入的溫暖。
那是阿月殘存的、最本源的魂靈!一直被封鎖在她的怨念集合體深處!
“拿走它!”紙衣女子將那縷微弱的光絲推向阿月無麵的身影,“快!回歸本體!”
光絲飄向阿月,融入那空無之中。
刹那間,阿月小小的身影散發出柔和的白光。那空白的麵容上,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地勾勒出模糊的五官輪廓,雖然依舊看不清,卻能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安寧和解脫。
她轉向我,那模糊的麵容上,似乎浮現出一個極淡極淡的微笑。“哥哥……再見……”聲音清晰了一瞬,然後,她和那座黑色的小小屋簷,開始如同煙塵般,緩緩消散。
“不!”我徒勞地伸出手,卻什麽也抓不住。就在阿月即將完全消散的瞬間——整個“間隙”轟然巨響!
上方的昏黃天空被一隻巨大的、由扭曲人臉和黑霧構成的利爪撕裂!一雙冰冷、貪婪、毫無感情的巨大眼睛,透過裂縫死死盯住了我們, 更是 盯住了紙衣女子,以及……我身上那件還在散發著我的生氣的童裝紙衣!契約的反噬來了!或者說,真正的狩魂者,來了!
紙衣女子猛地將我推開,直麵那恐怖的存在。她身上殘存的怨念黑影瘋狂湧動,試圖抵抗那巨爪帶來的威壓。
“走!”她回頭對我嘶吼,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焦急,“從你來的地方跳出去!回你的世界!這紙衣能護你一次!”
“那你呢?”我驚問。
“我?”她慘然一笑,看著那抓下的巨爪,又看向即將完全消散的阿月的光點,“債,還沒還清呢……總得有人……徹底了斷……”
她猛地張開雙臂,身上那件華美的紙嫁衣轟然燃燒起幽綠色的火焰!她整個人化作一道逆衝而上的綠火流星,主動撞向那恐怖的巨爪和眼睛!
轟——無法形容的碰撞聲響起,綠火與黑霧瘋狂交織、湮滅。巨大的衝擊力將我狠狠拋飛出去。我感到自己穿透了層層冰冷的屏障,最後重重摔落在堅硬冰冷的地麵上。
月光稀薄地灑落。
我劇烈咳嗽著,發現自己回到了十裏坡,就摔在那座新月碑前。身上那件童裝紙衣正在迅速收縮、變回原本幼小的尺寸、發黑、變硬,最後“哢嚓”一聲,從我身上脫落,碎成了一地紙屑,被風一吹,便消散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我掙紮著爬起,看向那座孤墳。新月碑依舊寂靜地立在那裏。隻是碑麵上,那道刻痕深刻的新月旁邊,多了一道焦黑的、人形的影子,像是某種永恒的烙印。
遠處城鎮傳來模糊的更梆聲。天,快亮了。我獨自站在荒寂的墳地中,渾身冰冷,心裏空了一大塊。
阿月解脫了。紙衣女子……或許也解脫了,或許永困於此。而我,穿著單薄的裏衣,帶著一段無法對人言說的記憶,活了下來。
債還清了嗎?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從那以後,我的壽衣鋪裏,再也做不出一件紙衣。每次拿起針線,指尖都會傳來幻痛,仿佛刺破過什麽不該刺破的東西。
而每個中元節的夜晚,我都能聽到遙遠的風中,傳來紙頁摩挲的聲響,和一個女子若有若無的歎息。
也許,那件紙衣的故事,還未真正結束。也許,它隻是換了一種方式,繼續縫紉著生與死的界限。
而我,成了這個故事裏,唯一一個活著的針腳。
本章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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