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姑獲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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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我本是個尋常書生,卻因一場意外與傳說中的姑獲鳥結下不解之緣。那是個雨夜,我在破廟中避雨,卻遇見一位懷抱嬰孩的美麗女子。她求我暫看孩子片刻,我答應了,卻不料這一看,竟將我卷入了一個詭異離奇的世界。嬰孩化作羽毛,女子顯出原形,而我,被迫成為她尋找失散孩子的幫手。我們穿越迷霧森林,探訪陰森古墓,遭遇詭異村民,每一步都險象環生。而真相,遠比我想象的更加殘酷——原來姑獲鳥並非惡妖,而是被詛咒的可憐母親。當最終的選擇擺在我麵前,是幫助她破除詛咒,還是保全自己逃離這場噩夢?我做出了令自己都驚訝的決定……
正文
雨下得正大,砸在青石板路上劈啪作響,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我早已濕透的長衫下擺。天色昏沉得如同潑墨,遠處的山巒隱在雨幕之後,隻剩下模糊的輪廓。我緊了緊背上略顯沉重的書箱,腳下的步子又加快了幾分。
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郊野嶺,若是再找不到個避雨之處,隻怕我這一介書生真要病倒在這路上了。寒風吹過,我打了個哆嗦,心底不由得生出幾分悔意——早知如此,便不該為了省那幾文宿費,貪趕這半日的路程。
正當我暗自懊惱之際,目光所及之處,一座破敗的建築輪廓自雨霧中漸漸清晰。是座廟。雖看起來年久失修,門牆傾頹,但至少那尚算完整的屋頂,在此刻的我眼中,不啻於瓊樓玉宇。
我幾乎是踉蹌著奔了過去。推開吱呀作響、幾乎要腐朽掉的木門,一股混合著塵土、潮濕木頭和某種淡淡黴味的氣息撲麵而來。廟內光線極為昏暗,隻有殘破窗欞透入的微弱天光,勉強勾勒出正中一尊泥塑神像的模糊影子,神像的金漆早已剝落殆盡,麵容也被蛛網塵灰覆蓋,看不出原本供奉的是哪路神明。角落裏堆積著些枯草敗葉,空氣裏彌漫著一種無人問津的荒涼。
我鬆了口氣,總算能暫歇片刻。卸下書箱,找了處相對幹淨幹燥的角落,拂去塵土,剛想坐下喘口氣,那扇破門卻又一次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風裹著雨絲吹入,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白色的身影。
我心中一驚,這荒山野嶺、大雨傾盆的時分,怎會有他人?定睛望去,卻是一位女子。她一身素白衣衫,已被雨水打濕了大半,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纖細卻略顯單薄的身形。長發墨黑,淩亂地貼在蒼白的麵頰邊,更襯得那雙抬起的眼睛大而漆黑,裏麵盛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焦急與驚惶。
她的懷裏,緊緊抱著一個用褪色繈褓包裹著的嬰孩。
“公子……”她開口,聲音微微發顫,如同風中落葉,帶著一種天然的、令人不忍拒絕的柔弱,“求公子發發慈悲,容我母子在此暫避片刻風雨。”
我雖覺詫異,但見她形容狼狽,懷抱幼子,惻隱之心頓起,忙側身讓開:“夫人請進,這破廟也非我所有,但避無妨。”
她步履輕盈卻略顯匆忙地走進來,對我微微頷首致謝,便抱著孩子避到了神像另一側的角落,與我遠遠隔開。她背對著我,低著頭,輕輕搖晃著懷中的嬰孩,哼唱著不成調的搖籃曲,聲音低婉,卻莫名讓人覺得那調子裏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哀傷。
廟外雨聲漸瀝,廟內一時隻剩下她低柔的哼唱聲和孩兒偶爾發出的、極其細微的咿呀聲。我靠牆坐著,疲憊襲來,眼皮漸漸沉重。書生體弱,經這一番風雨催逼,寒意侵骨,頭也開始昏沉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我忽然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
抬頭一看,竟是那白衣女子疾步來到我麵前。她臉上的驚惶之色更甚之前,甚至帶上了一種近乎絕望的蒼白。
“公子!恩公!”她聲音急促,帶著哭腔,“求您再行行好!我……我內急甚迫,實在難以忍耐,需得立刻出去尋個方便之處……可否求您,暫時代我抱一抱這孩子?片刻即回!”
她將懷中繈褓不由分說地向我遞來,眼神裏的懇求幾乎要溢出來。
我一時愕然。這……男女有別,況是陌生婦人托付嬰孩,於禮實在不合。但她神情焦急異常,不似作偽,加之這荒郊野外,大雨未歇,她一個女子確也無奈。再看那孩兒,在她懷中安安靜靜,不哭不鬧,似是睡熟了。
略一遲疑,那點讀書人的迂腐禮數終究敗給了眼前的窘迫與求助。我伸出手,接過了那個小小的、柔軟的繈褓。
“夫人速去速回,小心路滑。”我叮囑道。
“多謝恩公!大恩必報!”她連聲道謝,身影一閃,便迅速沒入了廟外的雨幕之中,消失不見。
繈褓入手很輕,幾乎沒什麽分量。我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抱在懷裏,低頭看去。包裹得甚為嚴實,隻露出一張小小的臉,皮膚白皙,眉眼精致,睡得正沉,呼吸細微均勻。
真是個安靜的孩子。我心想。抱著他,方才那點不適和尷尬也漸漸散去,隻覺得這小小生命柔弱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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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點點過去。廟外的雨似乎小了些,但淅淅瀝瀝的聲音依舊綿密。我抱著孩子,起初還耐心等待著,但漸漸地,半炷香、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那女子卻遲遲未歸。
心中開始泛起嘀咕。即便是尋個方便,這時間也太久了些。莫非是遇到了什麽意外?這荒山野嶺,蛇蟲野獸……或是她身體不適?
又等了一陣,依舊不見人影。不安的感覺逐漸擴大。我抱著孩子,走到廟門口張望。外麵灰蒙蒙一片,隻有雨絲和風聲,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這婦人,竟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懷中的孩子依舊安睡,一動不動。這份過度的安靜,忽然讓我感到一絲詭異。我退回廟內,借著稍亮些的光線,忍不住輕輕掀開了繈褓的一角,想再看看孩子的模樣。
然而,就在繈褓掀開的刹那,我整個人如遭雷擊,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繈褓之中,哪裏有什麽嬰孩!
那裏麵包裹著的,赫然是一團烏黑油亮、仿佛還帶著體溫的——羽毛!
密密麻麻,層層疊疊,觸手柔軟卻冰涼,分明是禽鳥之羽!
我駭得魂飛魄散,手一抖,那團裹著羽毛的繈褓差點脫手掉落。心髒瘋狂地擂動著胸腔,幾乎要破膛而出。這是怎麽回事?妖物?鬼魅?那女子……那女子她不是人!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讓我頭皮發麻,四肢冰冷。我猛地將那詭異的繈褓扔在地上,連連後退,直到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牆壁,退無可退。
而就在此時,那被扔在地上的繈褓,忽然動了動。
緊接著,在一片死寂的破廟裏,響起了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哢嚓”聲。
像是骨骼在扭動,又像是羽翼在舒展。
在我驚恐萬分的目光中,那團羽毛開始蠕動、膨脹、變形……它們不再鬆散,而是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編織著,迅速勾勒出一個禽鳥的輪廓。羽毛覆蓋,利爪凸出,尖喙形成……
最後,一隻通體烏黑、唯有頸間環著一圈奇異蒼白翎毛的大鳥,赫然出現在了那攤褪色的繈褓之上!
它的大小猶如鷹隼,雙目卻非禽鳥之眼,那裏麵閃爍著的,竟是如同人類般的、混合著無盡悲傷與瘋狂的光芒!它歪著頭,用那雙詭異莫名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嗬……嗬……”它張開尖喙,發出的卻不是鳥鳴,而是一種類似婦人夜泣般的、斷斷續續的嘶啞氣音。
姑獲鳥!
刹那間,這個存在於誌怪古籍中、專以奪人子女聞名的可怖妖鳥之名,閃電般地劈入我的腦海!傳說它由難產而死的女子怨氣所化,夜行晝隱,披羽為鳥,脫羽為女,竊人嬰孩,伴之左右,直至孩兒枯槁而死!
我竟遇上了這等邪物!還親手接過了它那裹著羽毛的“孩兒”!
那姑獲鳥抖了抖身上的羽毛,雙翅一展,並未完全張開,卻帶起一股陰冷的風。它沒有立刻撲上來,隻是繼續用那悲戚而瘋狂的眼神鎖著我,喉中不斷發出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聲。
我背貼著冰冷的牆壁,渾身僵硬,連呼吸都幾乎停滯。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最本能的恐懼。跑?往哪裏跑?與它搏鬥?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
就在我絕望之際,那姑獲鳥忽然發生了更令人驚駭的變化。
它的身體開始扭曲、模糊,黑色的羽毛如同被水浸染的墨跡般融化、褪去,蒼白的肌膚紋理自其下浮現、延伸……骨骼發出令人牙酸的錯位聲響……幾個呼吸之間,在我麵前,那隻詭異的大鳥消失了,重新化作了那個白衣女子的形態!
她依舊穿著那身濕漉漉的白衣,麵容蒼白,黑發淩亂。但此刻,她臉上再無之前的柔弱與驚惶,隻剩下一種非人的、冰冷的妖異。那雙黑眸深不見底,裏麵翻滾著的是積年的怨毒與深沉的哀慟。
她看著瑟瑟發抖、麵無人色的我,嘴角緩緩勾起一個極其古怪的、沒有任何笑意的弧度。
“你……”她的聲音也變得不同,嘶啞而縹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重重的回音,“……碰了我的‘孩兒’。”
我牙齒打顫,一句話也說不出。
“凡觸我羽衣者,皆需償我夙願。”她一步步向我逼近,腳步無聲無息,帶著非人的輕盈,那股冰冷的、混合著雨水泥土和某種奇異腥味的氣息再次籠罩了我,“書生……你既接下因,便需還我果。”
她停在我麵前咫尺之處,伸出冰冷的手指,輕輕抬起我因恐懼而低垂的下巴。那指尖的寒意,直透骨髓。
“幫我……找到他們……”她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詛咒般印入我的神魂,“我失散的……孩子們。否則……”
她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的威脅,比任何具體的話語都更令人恐懼。否則如何?殺了我?還是將我也變得如同那繈褓中的羽毛一般?
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蛇,纏繞上我的心髒。我知道,我沒有選擇。從我在那個雨夜推開這扇廟門,從我心生憐憫接過那個“孩子”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踏入了一個早已編織好的、詭異致命的羅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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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令人窒息的對峙後,我聽到自己幹澀發顫的聲音,如同不是自己發出的一般:
“……好。我…我幫你找。”
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似哭似笑的表情。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睛裏,瘋狂與悲傷交織翻湧,最終沉澱為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執念。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殘破的廟門外,滲入慘淡的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扭曲地投在斑駁的牆壁上,不像人形,更像一隻振翅欲飛的巨鳥。
我的噩夢,真正開始了。
她的臉上,那似哭似笑的表情凝固了一瞬,深不見底的黑眸中似乎有什麽東西碎裂了,又重組成一種更為複雜難辨的情緒。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謝謝”,隻是那冰冷的、幾乎要將我凍僵的執念,稍稍鬆動了一絲,泄露出底下無盡的疲憊與滄桑。
“走。”她隻吐出一個字,聲音依舊嘶啞,卻不再有那重重的回音,仿佛僅僅是從一個極度幹渴的喉嚨裏擠出的音節。
她轉身,白衣在慘淡的月光下飄動,如同一個沒有重量的幽靈,向廟外走去。我沒有猶豫的餘地,隻能踉蹌著跟上,心髒還在胸腔裏狂跳,一半是因為未褪的恐懼,另一半是因為對前路茫然的驚惶。
廟外的空氣濕冷清新,雨後草木的氣息濃鬱,卻衝不散縈繞在我鼻息間那股屬於她的、冰冷的異香。山路泥濘難行,我深一腳淺一腳,好幾次差點滑倒,而她走在我前麵,步履輕盈得像是不沾地,白色的身影在昏暗的林間穿梭,如同引路的鬼火,我不得不拚盡全力才能跟上。
我們沒有交流。她沉默地在前帶路,我沉默地緊隨其後。隻有腳踩在泥水裏的噗嗤聲,和夜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以及遠處不知名野獸的偶爾嚎叫,襯托得這夜色愈發寂靜可怖。
我不知道要去哪裏,也不知道要尋找什麽。她的“孩子們”?姑獲鳥的孩子會是什麽?也是一堆羽毛?還是……真正的人類嬰孩?那些被她偷走的孩子?無數的疑問和恐懼在我腦中盤旋,但我不敢問。她的背影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那無形的壓迫感讓我窒息。
走了不知多久,天色依舊漆黑,但雨雲似乎散去了些許,露出幾顆疏冷的星子。她忽然停下腳步,站在一片相對開闊的林間空地上,仰起頭,閉著眼,像是在感受著什麽。
我也停下,喘著氣,趁機打量四周。黑黢黢的樹林,影影幢幢,看不出任何特別之處。
忽然,她猛地睜開眼睛,望向東南方向,那雙在黑夜裏微微發亮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劇烈的波動——是痛苦,也是渴望。
“那邊……”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有……相似的氣息……”
不等我反應,她已再次動身,速度比之前更快,幾乎是飄行。我咬緊牙關,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拚命追趕。
前方的樹林越來越密,地勢也開始向下傾斜。空氣中漸漸彌漫開一股淡淡的、不同於草木腐爛的陳舊氣味,像是……泥土、石頭和某種無法言喻的、時間沉澱下來的陰冷。
她撥開一叢極其茂密的藤蔓,露出後麵一個黑黢黢的洞口。那洞口不大,僅容一人彎腰通過,裏麵深邃漆黑,一股更濃鬱的、帶著寒意的陳舊氣息撲麵而來,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奶腥味?
我的心猛地一緊。
她站在洞口,身體微微顫抖,那雙眼睛死死盯著黑暗的深處,裏麵的情緒複雜得讓我心驚——有近乎瘋狂的期待,有蝕骨的恐懼,還有一種母獸護崽般的決絕。
“在這裏麵……”她轉過頭看我,眼神銳利得像刀子,“我感覺到……很微弱,但不會錯……進去。”
我的頭皮瞬間炸開!進這種來曆不明的詭異山洞?裏麵等著我的是什麽?毒蛇?猛獸?還是更可怕的、超乎想象的東西?
“我……”我喉嚨發幹,腳步下意識地後退。
“進去!”她的聲音驟然尖利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即將失控的瘋狂,周身那股非人的冰冷氣息再次暴漲,“找到他!帶他出來!否則……你就永遠留在這裏麵陪他!”
我沒有選擇。比起立刻死在這裏,進入未知的黑暗似乎還多一線生機。我咽了口唾沫,心髒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我蹲下身,看向那深不見底的洞口,裏麵吹出的風陰冷刺骨。
我摸索著從書箱裏拿出火折子——幸好油布包得嚴實,還沒濕透。費力地吹燃,微弱的火苗跳動起來,勉強照亮洞口附近粗糙的石壁。
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黴味的空氣,我彎腰鑽了進去。
洞內比想象的要狹窄,初極狹,才通人。腳下是坑窪不平的土石,石壁上掛滿了濕冷的黏液。火折子的光範圍有限,隻能照亮眼前幾步的距離,更遠處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寂靜中隻能聽到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聲,還有水滴從洞頂落下的單調聲響,嗒……嗒……嗒……令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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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屏住呼吸,努力去聽,去感受。除了陰冷和潮濕,似乎並沒有活物的氣息。
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深入,通道開始變得寬敞些,但依舊曲折。那股淡淡的奶腥味似乎濃了一點點。
忽然,手中的火苗毫無征兆地劇烈晃動起來,仿佛被一股無形的風吹動。我嚇得立刻停住腳步,緊張地四下張望。火苗穩定下來,但一種強烈的被注視感猛地攫住了我!仿佛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我!
我猛地舉起火折子向右前方照去——
火光掃過的刹那,我似乎瞥見一個矮小的、蒼白的東西一閃而過,沒入了岩石的陰影裏!
那是什麽?!像是個……嬰孩的身影?但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
“誰?!”我失聲喊道,聲音在洞穴裏發出空洞的回響,無人應答。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後背。我握緊了唯一能算作武器的、用來防身的簡陋匕首,心髒狂跳不止。
繼續前進。那被注視的感覺如影隨形。奶腥味更濃了。
拐過一個彎,前方似乎到了盡頭,是一個稍大一點的洞窟。火光照耀下,可以看到洞窟中央有一堆幹草鋪成的簡陋小窩,旁邊散落著一些……小小的、被啃得幹幹淨淨的野果核,還有幾塊像是鳥類羽毛的東西。
而就在那幹草窩裏,蜷縮著一個東西。
我屏住呼吸,慢慢靠近。
那是一個看起來約莫一歲大的嬰孩,渾身赤裸,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底下青色的血管。他蜷縮著,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但奇怪的是,他的身體周圍,散落著一圈細細的、烏黑油亮的絨毛,像是剛脫落不久。
我的心沉了下去。這難道就是……?
就在這時,那嬰孩忽然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極其細微的、貓叫般的嚶嚀。他緩緩抬起頭,睜開了一雙眼睛。
那不是人類嬰孩的眼睛!
那雙眼睛極大,幾乎占滿了眼眶,瞳孔是純粹的、如同深淵般的黑色,沒有一絲眼白!此刻,那雙非人的眼睛正茫然地、帶著一絲好奇地看著我手中的火光。
我嚇得魂飛魄散,連連後退,差點摔倒在地。
而洞外,就在這時,傳來了姑獲鳥淒厲無比、幾乎要劃破夜空的尖嘯!那嘯聲充滿了無法形容的痛苦、憤怒和……絕望?
與此同時,我手中的火折子猛地熄滅!徹底的黑暗瞬間將我吞噬!
“啊!”我短促地驚叫一聲,恐懼到了極點。
黑暗中,我聽到那個“嬰孩”發出了咿咿呀呀的聲音,像是在學語,又像是在哭泣,但那聲音扭曲怪異,完全不似人聲。還有窸窸窣窣的、像是羽毛摩擦的聲音在靠近!
我連滾帶爬地向後逃,手腳並用地在黑暗中摸索著來路。
“回來!把他帶出來!”姑獲鳥尖利扭曲的聲音從洞口方向傳來,充滿了瘋狂的催促和某種……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顧不上一切了!那個東西絕不是孩子!那是妖怪!是邪物!
我拚命向外爬,身後的咿呀聲和窸窣聲緊追不舍,洞外姑獲鳥的尖嘯一聲慘過一聲。
終於,我看到了洞口透過來的微弱天光!我如同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稻草,用盡最後力氣衝了出去,重重摔在洞外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都在顫抖。
姑獲鳥就站在洞口,她看到我空手而出,臉上的表情瞬間扭曲了!
那不是憤怒,而是……崩潰。是一種希冀徹底碎裂後的萬念俱灰。
“他……不肯走……他……”我語無倫次地想解釋,想告訴她裏麵的東西多麽可怕。
但她根本沒有聽。她發出一聲泣血般的哀嚎,那聲音裏的痛苦濃鬱得幾乎化為實質。
“為什麽……為什麽都不肯跟我走……為什麽都要離開我……”她瘋狂地抓著自己的頭發,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黑色的羽毛虛影在她周身若隱若現,人形和鳥形在她身上瘋狂地交替閃爍,妖氣變得極度不穩定,混亂而狂暴。
“我隻是……隻是想有個孩子……”她的聲音變得支離破碎,充滿了無盡的委屈和絕望,“我的孩子死了……死了啊……被他們……被他們埋在了冰冷的土裏……我找不到他了……找不到……”
她猛地抬起頭,那雙完全被瘋狂和淚水淹沒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卻又像是透過我看著別的什麽。
“你們……你們都是騙子!偷走我的孩子!搶走我的孩子!都該死!該死!”
她徹底失控了!周身黑氣暴漲,眼看就要完全化為那隻恐怖的妖鳥,向我撲來!
我嚇得肝膽俱裂,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嗚哇……嗚哇……”
一陣極其微弱、卻真實無比的、屬於人類嬰孩的啼哭聲,突然從洞穴的深處,隱隱約約地傳了出來!
那哭聲是如此細小,如此脆弱,卻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姑獲鳥周身狂暴的妖氣和瘋狂!
她的動作猛地僵住!即將顯化的羽毛瞬間收斂,周身的黑氣也凝固了。她臉上瘋狂扭曲的表情定格,然後一點點碎裂,轉變為極致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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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轉向洞口,側耳傾聽,全身都在微微發抖。
“嗚哇……嗚……”
又一聲!比剛才稍微清晰了一點!
那不是之前洞裏那個怪物的咿呀聲!這是真真正正的、活生生的、人類嬰兒的啼哭!
我也驚呆了。
姑獲鳥臉上的瘋狂如同潮水般褪去,隻剩下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的巨大震驚和渴望。她不再看我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洞中的哭聲吸引。
她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再次走向那個洞口,仿佛怕驚擾了什麽易碎的夢境。她彎下腰,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
我沒有再跟上,隻是癱軟在泥地裏,心髒仍在狂跳,腦子裏一片混亂。
洞穴裏陷入了短暫的寂靜。隻有那微弱卻持續的嬰孩哭聲隱隱傳出。
然後,我聽到了姑獲鳥的聲音。不再是嘶吼,不再是尖嘯,也不是那冰冷的命令。那是一種……我無法形容的,極其輕柔、極其顫抖,充滿了無法置信的巨大悲慟和小心翼翼到極致的溫柔哼唱。是搖籃曲。還是之前那不成調的曲子,但此刻,卻充滿了某種讓聞者心酸落淚的力量。
哭聲漸漸止歇了,隻剩下那輕柔的、斷斷續續的哼唱聲。
過了許久,許久。
洞口的光線微微一亮。姑獲鳥出來了。
她的懷裏,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繈褓。那繈褓雖然肮髒破舊,但確實是人間之物。繈褓裏,一個看起來剛出生不久、瘦小得可憐的嬰兒正在熟睡,小臉皺巴巴的,呼吸微弱但均勻。
而姑獲鳥……她低著頭,看著懷中的嬰兒,臉上沒有任何瘋狂,也沒有妖異。隻有一片近乎虛無的平靜,和一種……深可見骨的、凝固了的悲傷。淚水無聲地從她眼中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嬰兒的繈褓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她抱著孩子,走到我麵前。
我緊張地看著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抬起頭,看著我,那雙黑眸依舊深不見底,卻不再有瘋狂和怨毒,隻剩下無盡的疲憊和一種……了然的絕望。
“這不是我的孩子。”她輕聲說,聲音沙啞得厲害,卻異常平靜,“我的孩子……早就死了。在那年冬天,和他那狠心的爹一起,被埋在了結冰的河岸下……我找不到,怎麽也找不到……”
她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我隻是……太想他了……想到發了瘋,入了魔……著了相……”她低頭,用冰冷的手指極其輕柔地碰了碰懷中嬰兒的臉頰,那嬰兒在睡夢中咂了咂嘴。
“我偷走別人的孩子……想著……或許能填補一點……但那空洞……怎麽也填不滿……他們最終……都會離開……或者……變得不再像他們……”她的話語支離破碎,卻透出令人心碎的真相。
原來,那洞中那個長著黑色眼睛、褪著絨毛的“怪物”,恐怕就是之前被她偷來,卻因妖氣長期侵蝕而逐漸發生異變的孩子……而她,或許潛意識裏知道,卻不願承認,依舊偏執地認為那是她的“孩子”,直到被我這個外人撞破,直到聽到另一個真正嬰孩的哭聲,才短暫地從瘋狂的執念中驚醒。
“這個……”她看著懷中的嬰兒,眼神複雜至極,有貪婪,有不舍,但最終,是一種痛苦的、掙紮後的清明,“……是附近村子丟的吧……他們……肯定急瘋了……”
她沉默了良久。山林寂靜,隻有風聲。
最終,她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緩緩地、極其不舍地,將懷中熟睡的嬰兒,向我遞來。
“帶他回去。”她說,聲音輕得像歎息,“找到他的父母。”
我愣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要放手?
“你……”我遲疑地接過那個輕飄飄的、溫暖的小生命,抱在懷裏,感覺是如此脆弱。
她看著我,臉上露出一個極其苦澀、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觸碰我羽衣者,需償我夙願。”她重複著最初的話,眼神卻已完全不同,“我的夙願……從來不是找回‘孩子們’……”
她頓了頓,目光望向遠方,仿佛穿透了層層山林,看到了那條冰冷的河流。
“我隻是……想有人能告訴我……我的孩子……在哪裏……能讓他……入土為安……能讓我……真正地看他一眼……”
她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邊緣處散發出淡淡的微光,有點點黑色的羽毛虛影飄散開來,如同被風吹散的灰燼。
“我該……走了……”她的聲音越來越飄渺,“執念太深……誤人誤己……該醒了……”
她的身體越來越淡,那身白衣仿佛融入了月光之中。
在我震驚的注視下,她沒有化鳥,也沒有變回完整的女形,隻是就這樣,如同一個被戳破的幻影,一點點消散在清冷的空氣裏。
最後消失的,是她那雙盛滿了無盡悲傷與釋然的黑色眼睛。
原地,隻留下一根烏黑油亮、唯有尖梢帶著一抹蒼白翎毛的羽毛,緩緩飄落在地。
懷中的嬰兒動了一下,發出安穩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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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著孩子,呆呆地站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裏,看著那根孤零零的羽毛,久久無法回神。山風吹過,帶著刺骨的寒意,卻也吹散了那縈繞不去的冰冷異香。
天,快亮了。
我不知道後來是怎麽抱著那個孩子跌跌撞撞找到附近村落的。隻知道當我把孩子交還給那一對幾乎哭瞎了眼睛的年輕夫妻時,他們跪地磕頭的聲響和撕心裂肺的哭嚎與歡笑,讓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從那個光怪陸離、冰冷絕望的噩夢中,掙脫了出來。
我沒有提起那個雨夜,那座破廟,那個白衣女子,以及那個詭異的山洞。我隻說是在山林中無意發現被遺棄的孩子。他們千恩萬謝,將我奉若神明。
我很快離開了那個地方,繼續我的趕考之路。後來的事,似乎都順利起來。我中了舉,得了一官半職,娶妻生子,過著尋常卻也安穩的人生。
隻是,每年的某個雨夜,我總會從夢中驚醒,仿佛又聽到那不成調的、哀婉的搖籃曲,看到那雙盛滿悲傷的黑色眼睛。
還有那根羽毛,我最終沒有留下它。在一個無人知曉的清晨,我去了城外的河邊——一條冬天會結冰的河。我找了一處安靜的地方,挖了一個小坑,將那根羽毛輕輕放了進去,蓋上泥土。
沒有立碑,也沒有標記。
我隻是站在那裏,對著平靜的河麵,低聲說了一句從前無人對她說、她自己也永未能找到答案的話:
“安息吧。你的孩子……就在這裏。”
河水靜靜流淌,映照著天光雲影,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但我知道,有些詛咒,源於太深的愛和太痛的失。而解脫,有時並非找到答案,而是終於有人,願意為那無解的悲傷,畫下一個溫柔的句點。
哪怕,隻是象征性的。
風吹過河麵,泛起漣漪,像是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本章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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