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棗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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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介
    民國二十七年,黃河決堤,我家隨逃難人群遷至豫西一個小村莊。村裏有棵千年棗樹,年年果實累累卻無人敢摘。我與小夥伴鐵蛋不信邪,偷摘了樹上的棗子,自此怪事連連。鐵蛋變得癡傻,而我每晚夢見一個紅衣女子站在床頭。為救鐵蛋,我不得不求助村中一位神秘老者,得知棗樹中住著一個修行千年的棗精。為平息棗精怒火,我被迫答應為她完成三件事,卻不知不覺卷入一場跨越百年的愛恨糾葛。當棗精的秘密逐漸揭開,我才發現,最可怕的不是精怪,而是人心深處無法消解的執念。
    正文
    民國二十七年的黃河水,渾黃得像煮過頭的小米粥,裹挾著破碎的家園和絕望的哭嚎,一路向南奔湧。我們家隨著逃難的人流,像被洪水衝散的螞蟻,最後在這豫西邊緣的小村莊落了腳。村子窮,土地貧瘠,唯有一樣東西豐饒得驚人——村東頭那棵老棗樹。
    那樹真老啊,老得村裏的白胡子太公都說不清它的年歲。樹幹粗得三個大人合抱都勉強,樹皮皸裂如龍鱗,枝椏虯結似鬼爪,向天空張牙舞爪地伸展著。奇的是,這般老的樹,卻年年枝繁葉茂,一到秋天,密密麻麻的紅棗子壓彎了枝頭,遠看去像一團凝固的火焰,近看了,那棗子個個飽滿透亮,紅得發紫,誘人得緊。
    可偏偏,全村沒一個人敢去摘那棗子。
    娘警告我,用她那被苦難磨得粗糲的手指點著我的額頭:“栓柱,離那棗樹遠點,聽見沒?那樹……不幹淨。”她眼神裏藏著恐懼,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被那樹聽了去。
    村裏的孩子也都躲著那樹走。問急了,才有大點的孩子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那樹成精了,摘它的棗,會倒大黴。前清時候,有個外鄉人不信邪,偷摘了一筐,當晚就暴斃在床上,手裏還緊緊攥著一顆棗子,七竅流出的血都是黑的。還有人說,月圓之夜,能看見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在樹下梳頭,哭聲淒淒慘慘,能勾人的魂。
    我那時才十二歲,正是狗都嫌的年紀,叛逆心比膽子大。這些恐怖傳說非但沒嚇住我,反倒像羽毛一樣,不斷搔刮著我的好奇心。那麽好的棗,看著就甜得齁嗓子,怎麽就不能吃?肯定是大人編出來唬小孩的。
    唯一跟我“誌同道合”的,是鄰居家的孩子鐵蛋。他比我小一歲,瘦得像根麻稈,膽子卻肥得很。
    “栓柱哥,那棗看著真甜啊,”一個傍晚,鐵蛋湊到我身邊,吸溜著鼻涕,眼睛卻賊亮地盯著東頭那抹耀眼的紅色,“俺娘說那是鬼棗,吃了爛腸肚,俺不信。”
    “我也不信,”我挺起胸脯,努力做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都是封建迷信!”
    “那……咱去摘幾個嚐嚐?”鐵蛋試探著問,眼睛裏全是渴望。
    我的心怦怦跳起來,既興奮又害怕。夕陽給老棗樹鍍上一層詭異的金邊,那些累累的果實像無數隻窺探的眼睛。最終,饞蟲戰勝了恐懼。
    “去就去!誰怕誰!”
    夜黑得很快,像潑翻了的墨缸。我和鐵蛋借著微弱的月光,躡手躡腳地溜到村東頭。老棗樹在黑夜裏顯得更加龐大猙獰,風穿過枝椏,發出嗚嗚咽咽的怪響,像是女人的哭泣。
    鐵蛋有點慫了,拉著我的衣角:“栓柱哥,俺……俺聽著好像有人在哭。”
    “是風!別自己嚇自己!”我給自己壯膽,手心卻全是汗。
    我們摸到樹下,那棗子的香甜氣息更加濃鬱,直往鼻子裏鑽,勾得肚裏的饞蟲蠢蠢欲動。我踮起腳,伸手就去夠最低處的一串棗。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碰到棗子的瞬間,一陣刺骨的陰風猛地刮過,吹得我汗毛倒豎。頭頂的枝葉瘋狂搖曳,影子亂晃,像群魔亂舞。我清楚地聽到一聲極輕極幽的歎息,就在我耳邊。
    “栓柱哥……”鐵蛋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我也怕了,但事已至此,空手回去太丟麵子。我心一橫,使勁一拽,拗下了那枝掛滿棗子的細枝,約有七八顆棗子跌落在我手裏,冰涼冰涼的,像是握了一把小小的冰塊。
    “快跑!”我低吼一聲,和鐵蛋像兩隻受驚的兔子,沒命地往家跑。身後,那嗚嗚的風聲似乎更響了,糾纏不休地追著我們。
    回到家,我心驚膽戰地把棗子藏進貼身的衣兜裏,一夜無話。
    第二天,我把偷棗的事忘了一大半,偷偷摸出一顆棗子。它在陽光下紅得更加妖異,光滑的表皮仿佛流動著血色。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抵擋不住誘惑,塞進了嘴裏。
    甜!難以形容的甜!緊接著是一股極濃鬱的棗香瞬間爆開,充斥了整個口腔,那滋味比我吃過的任何瓜果都要美妙百倍。我三兩口嚼碎咽下,意猶未盡,又摸出一顆遞給旁邊眼巴巴看著的鐵蛋。
    鐵蛋迫不及待地扔進嘴裏,嚼得嘎嘣響,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栓柱哥,真甜!真好吃!”
    我們倆像得了什麽寶貝,偷偷分享了兩顆,把剩下的珍重地藏好,約定明天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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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報應來得比想象中更快。
    當天夜裏,我就開始做噩夢。一個穿著大紅嫁衣的女人,背對著我,站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霧裏,幽幽地哭。我想走近看,卻怎麽都動不了。那哭聲鑽心蝕骨,冷得我渾身發抖。
    第三天一早,我就被隔壁鐵蛋娘淒厲的哭喊聲驚醒了。
    “鐵蛋!俺的兒啊!你這是咋了?!”
    我鞋都顧不上穿,跑過去一看,嚇得魂飛魄散。鐵蛋蜷縮在炕角,目光呆滯,嘴角流著涎水,懷裏緊緊抱著我們藏棗的那個小布包。他誰也不認識,隻是反複喃喃著:“甜……好甜……紅……紅衣服……”
    鐵蛋傻了。就像村裏傳說裏那些衝撞了棗樹的人一樣。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是我害了鐵蛋!下一個會不會就是我?那紅衣女人的哭聲仿佛又在我耳邊響起。我連滾爬爬地跑回家,從牆縫裏掏出剩下的棗子,像抓著燒紅的炭火,猛地扔進了灶膛。
    我娘察覺了我的異常,逼問之下,我哭著說出了偷棗的事。娘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抬手想打我,最終卻無力地垂下,抱著我哭了起來:“冤孽啊!真是冤孽!叫你別惹那東西,你怎麽就不聽!”
    爹蹲在門檻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眉頭擰成了疙瘩。半晌,他猛地站起身:“不行,得去找七公!”
    七公是村裏的一個老鰥夫,住在村尾的山腳下,平日裏很少與人來往,據說懂得一些驅邪避凶的方術。村裏人對他又敬又怕。
    爹娘備了點糧食,拉著我,戰戰兢兢地找到七公那間低矮的土坯房。七公聽完爹結結巴巴的敘述,又看了看嚇得魂不守舍的我,渾濁的老眼裏閃過一絲精光。
    他讓我伸出雙手,用枯瘦如柴的手指仔細摸了摸我的掌心,又翻看了我的眼皮,最後長歎一聲:“娃娃的魂兒嚇掉了一縷,被扣在樹下了。你那小夥伴,怕是魂都被勾走了大半。你們惹下的,可不是尋常的精怪,那是修行了千年的棗精,怨氣深重得很哪!”
    我娘一聽,腿一軟差點跪下:“七公,求求您,救救這孩子,救救鐵蛋那娃吧!”
    七公沉默良久,搖了搖頭:“道行差太遠,硬來不行。能不能活,能不能好,得看這娃娃自己的造化。”他盯著我,“那東西提出了條件,要你這娃娃,去為她做三件事。做成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什麽事?”我爹急忙問。
    “她自會告訴娃娃。”七公從裏屋拿出一個用黑狗血浸過的紅繩,係在我的手腕上,“戴著這個,能暫時護著你。她讓你做的事,你盡力去做,但切記,無論她顯出什麽形貌,如何許諾,萬萬不可再吃她給的任何東西,也絕不能答應留在她身邊。否則,神仙也難救。”
    當晚,我又夢見了那個紅衣女人。這一次,她轉過了身。那是一張極其美豔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一雙眼睛又黑又深,像是兩口幽深的古井,看不見底。她沒哭,隻是幽幽地看著我,聲音飄忽得像一陣煙:
    “第一件事,去村西亂葬崗,那座無碑的孤墳前,把我遺失的一根玉簪找回來。那是我的聘禮……”
    我猛地驚醒,窗外天還沒亮。我攤開手掌,掌心赫然躺著一片幹枯的棗葉。
    我知道,沒有退路了。
    亂葬崗在村西三裏外的荒坡上,那裏墳頭林立,荒草沒膝,是村裏人輕易不敢去的地方。據說晚上鬼火粼粼,常有野狗扒出死人骨頭啃噬。
    為了鐵蛋,也為了我自己,我揣起一把柴刀,咬著牙走向亂葬崗。那時已是傍晚,夕陽西下,荒墳野塚被拉出長長的影子,像一個個匍匐的怪物。風吹過草叢,發出沙沙的聲響,總覺得裏麵藏著什麽東西。
    我按照夢裏模糊的印象,磕磕絆絆地尋找著那座無碑的孤墳。終於,在一個偏僻的角落,我找到了它。墳頭矮小,幾乎被荒草淹沒,顯得格外淒涼。
    我忍著恐懼,用手在墳周摸索。泥土冰冷潮濕。突然,我的指尖碰到了一個硬物。我撥開泥土和草根,一根簪子映入眼簾。簪身是白玉的,雖然沾滿了泥汙,卻依然能看出質地溫潤,簪頭雕刻著精美的梅花圖案,隻是那花瓣的形態,仔細看去,竟有些像縮微的棗花。
    我小心翼翼地擦淨簪子,揣進懷裏,轉身就想跑離這個鬼地方。就在這時,我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
    “娃子,那東西……碰不得啊!”
    我嚇得魂飛魄散,猛地回頭,隻見一個佝僂著背、衣衫襤褸的老乞丐,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手裏拄著一根打狗棍,正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他的眼睛異常清明,與他的打扮毫不相稱。
    “那……那是我家的東西。”我結結巴巴地辯解,下意識地捂緊了懷裏的簪子。
    老乞丐搖搖頭,歎了口氣:“娃子,你被迷了心竅了。那棗精最擅蠱惑人心。她是不是讓你幫她找東西?是不是許諾你好處?聽我一句勸,把簪子扔了,遠遠逃走吧,再也別回這個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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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到癡傻的鐵蛋,想到七公的話,還有手腕上那根隱隱發燙的紅繩,隻能硬著頭皮說:“我……我不能扔。謝謝老伯,我得走了。”
    老乞丐看著我,眼神複雜,有憐憫,有無奈,最後又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孽緣啊……去吧,娃子,你好自為之。若是……若是將來聽到樹下有異響,記得,挖地三尺,或有生機。”
    說完,他不再看我,拄著棍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很快消失在暮色沉沉的亂墳堆裏。
    我握緊懷裏的玉簪,心裏亂成一團麻。這個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老乞丐,到底是誰?他的話,能信嗎?
    回到村裏,我沒敢回家,直接去了老棗樹下。夜色中的古樹像一尊沉默的巨獸。我掏出那根玉簪,剛放在樹根旁,一陣陰風卷過,那簪子就在我眼前憑空消失了。
    同時,那棵巨大的老棗樹,所有的枝葉無風自動,嘩啦啦作響,像是在歡欣鼓舞。我甚至聽到了一聲極其滿足般的、悠長的歎息聲從樹幹深處傳來。
    我連滾帶爬地跑回家,一夜無眠。
    第二天,鐵蛋的情況竟然真的好轉了一些。雖然還是癡癡傻傻,但至少能認得出他娘了,也會說“餓”、“渴”這樣的簡單字眼。
    我爹娘又驚又喜,對七公千恩萬謝。我卻高興不起來,因為我知道,還有兩件事等著我。
    果然,當天晚上,紅衣女人再次入夢。
    她似乎更加清晰了,臉上甚至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但那雙眼睛依舊冰冷。
    “第二件事……去三十裏外的白馬鎮,找到一個叫趙元亨的布商。他左腮下有顆黑痣。告訴他……”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淒厲,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告訴他,秀寧問他一別經年,可還安好?問他……可還記得當年棗林下的盟誓!問他……為何負我!”
    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嘶吼出來的,濃重的怨氣幾乎要將我的夢境撕裂。我嚇得肝膽俱裂,猛地坐起,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
    秀寧?趙元亨?盟誓?負我?
    這棗精,果然不是憑空而生,她有著一段屬於“人”的過去!
    天亮後,我求爹娘讓我去白馬鎮幫工見見世麵。他們起初不同意,但經不住我軟磨硬泡,又或許覺得我離開村子能避開那棗精的糾纏,最終答應了。
    我走了整整一天,才打聽著找到白馬鎮。那是個比我們村子繁華得多的大鎮子。我一路問詢,終於找到了趙家布行。
    布行很大,生意興隆。櫃台後,一個穿著綢緞褂子、身材微胖、五十歲上下的男人正在撥算盤。他抬起頭招呼夥計時,我清楚地看到,他左腮下,正正地長著一顆黃豆大的黑痣!
    他就是趙元亨!
    我站在街對麵,猶豫了很久。我該怎麽開口?難道直接衝上去說,有個女鬼讓我問你為什麽負她?他不把我當瘋子打出來才怪。
    我在布行外徘徊了兩天,終於等到趙元亨獨自一人從酒樓出來,似乎喝了點酒,心情頗好。我鼓足勇氣,衝到他麵前。
    “趙……趙老爺?”
    趙元亨嚇了一跳,打量著我這個衣衫破舊、麵黃肌瘦的半大孩子,皺起眉頭:“哪來的小叫花子?去去去!”
    “我不是叫花子!”我急聲道,“有人托我給您帶句話!”
    “誰?”他不耐煩地問。
    “一個叫……秀寧的姑娘。”我緊緊盯著他的臉。
    聽到“秀寧”兩個字,趙元亨臉上的不耐煩瞬間凝固,繼而轉變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他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手裏的折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她……她問你,”我按照棗精教的話,一字一句地說道,“一別經年,可還安好?可還記得當年棗林下的盟誓?為何……負她?”
    “啊——!”趙元亨發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踉蹌著後退好幾步,險些摔倒在地。他指著我的手抖得厲害,眼神裏充滿了見鬼一般的駭然。
    “你……你是誰?!誰讓你來的?!她……她早就死了!早就死了!”他語無倫次,額頭上瞬間冒出豆大的汗珠。
    “她沒死,”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或許是棗精的怨念在支撐著我,“她一直在等你。”
    “鬼!你是鬼!來人啊!快把他趕走!”趙元亨徹底失態,驚恐萬狀地大叫起來。布行裏的夥計聞聲衝出來,惡狠狠地將我推開。
    我被推搡到在地,看著趙元亨被夥計攙扶著,幾乎是屁滾尿流地逃回布行,嘴裏還不停地念叨著“有鬼”、“索命”之類的話。
    我知道,棗精說的,都是真的。這個趙元亨,就是當年負了她的負心人。
    我心裏五味雜陳,既害怕,又隱隱對那棗精生出一絲同情。她變成如今這般怨氣衝天的精怪,原是因情所傷,為恨所困。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剛走出鎮子不遠,經過一片小樹林時,突然,兩個地痞流氓模樣的人攔住了我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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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子,站住!”
    我心中一驚,暗叫不好。
    “你就是那個去趙家布行搗亂的小王八蛋?”一個臉上帶疤的惡漢獰笑著逼近,“趙老爺出錢,讓爺們兒給你長點記性,讓你以後別滿嘴胡唚!”
    另一個瘦高個也捏著拳頭圍上來。
    我嚇得轉身就想跑,卻被那刀疤臉一把揪住衣領,狠狠摜在地上。緊接著,拳腳像雨點一樣落在我身上。我蜷縮起身子,拚命護住頭,疼得幾乎要暈過去。
    就在這時,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兩個地痞突然同時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蜇了一下,猛地跳開,抱著自己的手腳瘋狂地甩動、拍打。
    “棗!哪來的這麽多棗!疼死我了!”刀疤臉驚駭地看著自己的手,上麵不知何時沾滿了密密麻麻的紅棗,那些棗子像燒紅的鐵珠,燙得他皮肉滋滋作響,冒出陣陣青煙!
    瘦高個更慘,他的褲腿裏像是鑽進了無數棗子,燙得他哇哇亂叫,拚命蹦跳,想把褲子裏的東西抖出來。
    我呆呆地看著這超乎想象的一幕,忘記了疼痛。隻見四周的地上,憑空出現了無數顆紅得滴血的棗子,它們像是活物一樣,滾動著,跳躍著,專門往那兩個地痞身上招呼,燙得他們哭爹喊娘,連滾帶爬地逃走了,連頭都不敢回。
    樹林裏恢複了寂靜。我掙紮著爬起來,身上疼痛依舊,卻並無大礙。我看著滿地亂滾的紅棗,它們漸漸失去光澤,變得幹癟黯淡,最後化作了普通的幹棗模樣。
    是棗精……她救了我。
    雖然方式如此詭異駭人。
    我對她的感覺更加複雜了。恐懼依舊,但那恐懼裏,摻進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激,還有更深的困惑。
    回到村子,我直接去了老棗樹下。夜幕低垂,四野無人。我對著那巨大的、沉默的樹幹,低聲說道:“話……我帶到了。他嚇壞了,還派人打我……謝謝你……救了我。”
    一陣微風吹過,棗樹的枝葉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回應我。一片鮮翠的棗葉旋轉著飄落,正好落在我的掌心。
    當晚,我沒有再做噩夢。睡得很沉。
    鐵蛋又好了不少,已經能模糊地叫出“娘”和“栓柱哥”了。
    然而,沒等我緩過氣,第三晚,她來了。
    這一次,不是在夢裏。
    夜深人靜,我睡得正沉,突然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凍醒。睜開眼,我嚇得幾乎心髒停跳——床前,站著那個紅衣女人!
    不再是夢中模糊的影子,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那裏!一身舊式的血紅嫁衣,黑發如瀑,臉色蒼白如紙,一雙幽黑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我。
    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濃鬱的、甜膩的棗香。
    我想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想動彈,身體卻像被無形的繩索捆住,僵硬得如同石頭。隻有眼珠能勉強轉動,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的四肢百骸。
    她緩緩飄近,是的,是飄,她的雙腳隱藏在裙擺下,仿佛根本沒有沾地。冰冷的、帶著棗香的氣息噴在我的臉上。
    “第三件事……”她的聲音直接在我腦海中響起,幽冷而空靈,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魔力,“很簡單……留下來……陪著我……”
    她伸出同樣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指尖纖細,卻長著長長的、暗紅色的指甲。她輕輕撫過我的臉頰,那觸感冰冷滑膩,像是一條毒蛇爬過。
    “你看……我孤零零的……在這裏……等了太久……太久……”她的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哀怨和寂寞,能輕易勾起人心底的憐憫,“他負了我……你們人都一樣……薄情寡義……但你不一樣……你幫了我……留下來……陪著我……這些棗子……都是你的……吃不完……長生不老……”
    她的眼神變得迷離而誘惑,另一隻手裏,憑空出現了一捧棗子,那些棗子比以往任何一次看到的都要鮮紅欲滴,散發著妖異的光芒和令人無法抗拒的香甜氣息,緩緩遞到我的唇邊。
    “吃吧……吃了它……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她的聲音如同最甜蜜的毒藥,灌入我的耳朵。
    我渾身冰冷,心髒狂跳得快要炸開。巨大的恐懼和那誘人的棗香交織在一起,瘋狂地拉扯著我的意誌。我知道,絕不能吃!吃了就完了!七公的警告在我腦海裏轟鳴。
    但我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我的嘴巴正在她的操控下,一點點地張開。那冰涼的、妖異的紅棗,離我的嘴唇越來越近……
    就在那棗子即將碰到我嘴唇的千鈞一發之際,手腕上那根用黑狗血浸過的紅繩,猛地變得滾燙,像一道火焰灼燒著我的皮膚!
    “啊——!”紅衣女人發出一聲尖銳痛苦的嘶叫,像是被灼傷般猛地縮回手,那捧棗子嘩啦啦掉了一地,瞬間化為黑灰。她美麗的臉龐變得扭曲,充滿了怨毒和憤怒。
    與此同時,我發現自己能動了!
    我連滾帶爬地摔下床,沒命地衝向房門。身後,是棗精淒厲無比的尖嘯,屋裏的溫度驟降,狂風大作,吹得窗戶劈啪作響,無數棗子的虛影在房間裏瘋狂飛舞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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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撞開房門,赤著腳在冰冷的村道上狂奔,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去找七公!隻有七公能救我!
    我像一顆出膛的炮彈,一頭撞進七公的家門。七公竟然還沒睡,正對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坐著,仿佛早知道我會來。
    “七公!救……救命!她……她來了!要我陪她!”我癱倒在地,語無倫次,渾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七公猛地站起身,臉色凝重至極:“終究還是逼到這一步了!娃娃,別怕!”
    他迅速從牆角拿起一把陳舊卻鋥亮的銅錢劍,又抓起一遝畫好的黃符塞進懷裏,最後將一罐暗紅色的液體潑在我身上。
    “跟我來!今晚非得做個了斷不可!”
    七公拉著我,大步流星地衝向村東頭的老棗樹。越是靠近,那陰風越是淒厲,棗精的尖嘯聲仿佛直接在我們腦子裏響起,攪得人頭痛欲裂。
    老棗樹周圍狂風呼嘯,飛沙走石,所有的枝葉都在瘋狂舞動,像無數狂怒的鬼手。樹幹上,隱隱浮現出一張巨大的、扭曲的、由樹皮紋路構成的女人臉孔,正是那個紅衣棗精!她雙目泣血,張口發出無聲的咆哮,怨氣衝天!
    “妖孽!休得害人!”七公須發皆張,大喝一聲,將一把黃符猛地撒向棗樹。
    黃符碰到棗樹的枝葉,頓時爆起一團團綠色的火焰,發出劈啪的炸響。棗精發出的尖嘯更加淒厲,狂風更甚,甚至將地上的石塊都卷了起來,砸向我們。
    七公揮舞著銅錢劍,口中念念有詞,一步步逼近。我被那恐怖的景象嚇得幾乎癱軟,但想到鐵蛋,想到自己,還是強撐著跟在七公後麵。
    就在這時,我猛然想起了亂葬崗那個神秘老乞丐的話!
    “若是……若是將來聽到樹下有異響,記得,挖地三尺,或有生機!”
    此刻,老棗樹下正傳來一陣陣沉悶的“咚咚”聲,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下麵瘋狂撞擊著地麵!
    “七公!樹下!樹下有東西!”我用盡全身力氣大喊。
    七公聞言,猛地低頭看向樹根處。他臉色一變,似乎也察覺到了地下的異常。他迅速從後腰抽出一把貼了符籙的短柄钁頭——那是他早就準備好的!
    “娃娃,躲遠點!”
    七公避開瘋狂抽打的樹根,瞅準一個機會,猛地將钁頭刨向樹下傳來異響的地方!
    一下!兩下!三下!
    棗精似乎意識到了我們要做什麽,發出了絕望而憤怒的咆哮,所有的攻擊都集中衝向七公!狂風幾乎要將他掀飛,碎石像子彈一樣打在他身上。
    七公不管不顧,咬著牙,拚命地挖!
    終於,钁頭碰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他扒開泥土,露出了——一口小小的、腐朽的薄皮棺材!
    那“咚咚”的撞擊聲,正是從這口小棺材裏傳出來的!
    七公毫不猶豫,用銅錢劍猛地劈向棺材蓋!
    棺材蓋應聲碎裂。
    裏麵,根本沒有屍體骸骨,隻有一枚用紅布緊緊包裹著的、已經發黑幹癟的棗核!那棗核竟然像一顆小心髒一樣,在微微搏動著!紅布上,用黑色的絲線繡著兩個模糊的字——似乎是“趙”和“寧”。紅布周圍,還散落著幾縷枯黃的頭發和七枚插入棗核中的生鏽鐵釘!
    “好惡毒的法子!竟是釘魂邪術!”七公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這棗精並非自願成精,而是被人用極其惡毒的方式,將魂魄禁錮在這棗核之中,釘死在棗樹下,利用棗樹天生的生機和地脈怨氣,讓她永世不得超生,化為了怨靈!那棵棗樹,既是她的囚牢,也是她力量的源泉!
    而施術者……答案幾乎呼之欲出!
    七公毫不猶豫,將那罐剩下的黑狗血朱砂混合物,全部潑在了那枚詭異搏動的棗核上!
    嗤——!
    如同燒紅的鐵塊遇到了冰水,一陣劇烈的白煙冒起,伴隨著一聲尖銳到無法形容、充滿了無盡痛苦和怨恨的淒厲長嚎,那枚棗核猛地炸裂開來,化為齏粉!
    幾乎在同一瞬間,老棗樹上所有瘋狂舞動的枝葉驟然僵住,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枯萎、發黑、凋零!樹幹上那張扭曲的人臉發出一聲不甘的嗚咽,緩緩消散。
    狂風停了,飛沙走石落了地。
    天地間,萬籟俱寂。
    隻剩下那棵瞬間失去所有生機、變得焦黑枯槁的巨大棗樹,如同一個巨大的墓碑, sient地矗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一切都結束了。
    天邊,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我和七公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仿佛剛從一場噩夢中掙脫。
    後來,鐵蛋完全康複了,隻是身體比以前虛弱了些,對那段癡傻的經曆毫無記憶。
    村裏人對外隻說老棗樹遭了天雷,枯死了。有人去砍了枯枝當柴燒,結果凡是用那柴火煮飯的人家,飯裏都帶著一股洗不掉的苦澀味,後來就再也沒人敢碰那枯樹了。它就一直那麽黑乎乎、光禿禿地立在村東頭,提醒著人們一些不該被遺忘的教訓。
    七公在那年冬天無疾而終。下葬時,我在他的墳前磕了三個頭。
    那枚碎裂的棗核和繡字紅布,被七公讓我一起深深埋在了亂葬崗那座無碑的孤墳下。我不知道那下麵埋的是不是秀寧早已腐朽的枯骨,也不知道她和他之間究竟有著怎樣一段愛恨情仇,最終導致如此慘烈的結局。
    或許,趙元亨是求了邪術士,將癡戀他、或許阻礙了他前程的秀寧永世禁錮。又或許,這其中另有更曲折恐怖的隱情。真相早已被時光掩埋。
    我隻知道,精怪之可怕,往往源於人心之叵測。最深的怨恨,總是由最真的情意澆灌而生。
    那年之後,我再也不吃棗子。一看到那鮮豔的紅色,我就會想起那個穿著血紅嫁衣的女人,想起她那冰冷的手指,幽怨的眼神,以及最後那聲解脫般的、摻雜著無盡痛苦的長嚎。
    那股甜膩得令人作嘔的棗香,成了我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夢魘。
    本章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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