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界的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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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第二天早晨,方舟沒有出現在“拾光”。
取而代之的,是一輛更為低調的黑色轎車停在我家巷口。司機是一位神色精幹、沉默寡言的年輕女性,她隻確認了我的身份,便為我拉開車門。
“方先生已在等候。”
車子沒有駛向任何我熟悉的商業區,而是穿過清晨的車流,開往城外。最終,在一處看似普通的私人會所前停下。會所隱蔽在竹林深處,白牆黛瓦,透著一種不顯山露水的奢華。
司機引我穿過靜謐的庭院,來到一扇厚重的木門前。她輕輕叩門,裏麵傳來方舟平靜的聲音:“進。”
推開門,房間內的景象讓我微微一怔。
這裏不像辦公室,更像一個充滿科技感的指揮中心與東方茶室的結合體。一整麵牆是巨大的液晶屏幕,上麵分割顯示著全球各大金融市場的實時數據流、新聞快訊以及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複雜三維結構圖,數字與線條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滾動刷新。
而方舟,就坐在一張寬大的根雕茶海後麵。他今天穿著一件深色的中式立領上衣,少了幾分商界的銳利,多了幾分沉穩與威儀。他正在沏茶,動作行雲流水,與身後屏幕上那個瞬息萬變、充滿硝煙味的世界形成了奇異的對比。
“坐。”他抬眼看我,目光平靜,仿佛我們隻是來品茗閑聊。
我依言在他對麵坐下,接過他推來的一個小巧的白瓷茶杯。茶湯清亮,香氣撲鼻。
“這裏是我的一個臨時指揮節點。”他開門見山,沒有寒暄,“你今天看到的,是這個世界運轉的……底層邏輯之一。”
他拿起一個平板電腦,輕點幾下。我們身後主屏幕上的數據流瞬間清晰、放緩。
“你看這幾支股票的走勢。”他指向其中一塊屏幕,“過去三小時,它們看起來是在正常波動。”
我點點頭,我看不出任何異常。
“現在,看這裏。”他又調出一個界麵,上麵是幾則看似毫不相關的國際新聞——某非洲小國的政局動蕩,某東南亞國家的出口新政傳聞,以及一位歐洲央行官員即將發表的演講主題。
“它們有關聯?”我疑惑。
“單獨看,沒有。”方舟的語氣如同最冷靜的解剖師,“但如果結合這個呢?”
他滑動屏幕,調出了一份偽裝成環保研究報告的文件,裏麵用極其隱晦的術語,描述了一種稀有金屬的供應鏈可能麵臨的“潛在幹擾”。
“非洲的動蕩,發生在主要礦區;東南亞的新政,影響運輸路線;央行官員的演講,會影響匯率和全球流動性。”他放下平板,目光銳利地看向我,“而這三小時內的每一筆異常交易,都精準地踩在了這些信息被不同層麵的人解讀、並做出反應的節點上,提前布局,推動股價,完成收割。”
我順著他的指引,再看那股票走勢圖,背上瞬間沁出一層冷汗。那看似平滑的曲線背後,竟然隱藏著如此精準、冷血且跨越全球的算計!
“這不是投資,”我感到喉嚨有些發幹,“這是……掠奪。”
“在規則的尺度上,這是合法的市場行為。”方舟糾正我,語氣沒有任何波瀾,“信息差,本就是最大的資本。他們利用的是公開或半公開信息的時間差和認知差。而大多數人,”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屏幕上那些跳躍的數字,“隻是這座巨大食物鏈上,被動等待投喂或者被吞噬的浮遊生物。”
他喝了一口茶,繼續道:“你昨天遇到的,是這種遊戲在微觀層麵的應用——利用信息差(你與我的關係)和規則(他們控股),輕易否決你的努力。本質相同,隻是規模更小,手段更粗糙。”
我握緊了手中的茶杯,溫熱的瓷器無法驅散我心底的寒意。我所熟悉的、依靠努力和汗水換取回報的世界規則,在這裏被徹底顛覆。
“那你呢?”我抬起頭,直視他,“你在這個食物鏈的哪一層?”
方舟與我對視,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
“我?”他微微勾起嘴角,那笑容裏帶著一種俯瞰全局的、冰冷的淡然,“我不在鏈上。”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屏幕前。隨著他的動作,屏幕上的畫麵再次變化,不再是具體的金融數據,而是變成了全球光纜流量圖、衛星軌道分布圖,以及一些不斷生成、又不斷湮滅的複雜能量模型。
“他們在一個池塘裏爭奪餌料,以為看到了整個世界。”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嚴,“而我,站在池塘邊。”
他回身,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仿佛在問我:
“林夕今,你是想繼續在池塘裏,按照別人製定的規則掙紮求存?”
“還是,走到岸邊來,看看這個世界真正的樣子?”
房間裏隻剩下服務器運行的微弱嗡鳴,以及我有些急促的呼吸聲。
我知道,這第一課,無關技巧,無關知識。
這是一次世界觀的徹底重塑。
而我,剛剛拿到了通往“岸邊”的、第一張,也是唯一一張門票。
第二節
“站在岸邊……”我重複著這個詞,感覺喉嚨有些發緊。屏幕上的光怪陸離映在我眼中,像是一片我從未想象過的、冰冷而壯闊的星海。“我需要做什麽?”
方舟走回茶海旁,並未直接回答。他重新斟滿我的茶杯,霧氣氤氳中,他的輪廓顯得有些模糊。
“在那之前,你需要先理解‘代價’。”他的聲音平穩,卻帶著千鈞重量,“看到真相的代價,是永遠無法再心安理得地回到池塘裏,做一條快樂的魚。你會清晰地看到水流的每一道漩渦,感知到每一次獵食的陰影,甚至……預見到同伴被吞噬的命運,卻可能無能為力。”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你會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感知到痛苦和混亂。這份清醒,本身就是一種酷刑。”
我握緊了茶杯,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我想起麵試失敗後那種純粹的沮喪,與此刻他所描述的、洞見一切卻無力改變的痛苦相比,竟顯得那麽……輕飄飄。
“我明白。”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比想象中堅定。
方舟凝視我片刻,似乎在確認我的決心。然後,他微微頷首。
“很好。”他拿起另一個平板,快速操作了幾下。我隨身的手機輕微震動了一下。“我給你開放了一個初級權限。你的終端現在可以接入一個特殊的信息流。它不會給你任何答案,隻會向你展示更多……‘噪音’。”
我拿出手機,屏幕自動亮起,界麵變得陌生。無數信息碎片如同瀑布般衝刷而下——不僅僅是財經新聞,還包括地緣政治動態、尖端實驗室的論文預印本、特定頻段的加密通訊片段(已被破解轉譯)、甚至是一些暗網市場的交易清單。
信息龐雜、混亂、彼此矛盾,充斥著謊言、誇大和無效噪音。
“你的第一個任務,不是分析,而是‘忍受’。”方舟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習慣這種信息轟炸,嚐試在這種混亂中,保持你所謂的‘低熵秩序’。直到你能在這種環境下,像我一樣,平靜地喝完這壺茶。”
我看向他,他確實自始至終都從容不迫,仿佛身後那麵牆的驚濤駭浪隻是無關緊要的背景音樂。
這是一種訓練。一種對心性的極致磨礪。
從那天起,我的世界被徹底改變了。
走在餘姚的街頭,熟悉的煙火氣依舊,但我的手機屏幕裏,卻實時上演著全球範圍的資本博弈、科技突破與陰謀詭計。我開始失眠,那些信息碎片如同鬼魅,在我閉上眼時依舊在腦海中飛舞、碰撞。
我試圖像方舟那樣,在信息的海洋中保持平靜,但最初幾天,我隻感到頭暈目眩,精力透支。我甚至開始懷疑,他給我看這些,是否真的想讓我知難而退。
直到一周後,一個深夜。
我慣例地瀏覽著那些混亂的信息流,一條關於某大型科技公司CEO突然住院的簡短快訊,與另一條關於該公司某個核心供應商工廠發生“小型安全事故”的模糊報道,幾乎同時閃過。
這兩條信息在浩瀚的噪音中微不足道,分屬於不同領域,來源也毫不相關。
但不知為何,那一刻,我腦海中仿佛有根弦被撥動了。一種模糊的、基於大量雜亂信息浸泡後產生的直覺,讓我感到一絲不對勁。這種“巧合”,帶著一種人為的、刻意掩飾的痕跡。
我下意識地,在信息流內部的檢索欄裏,輸入了那家供應商的名字,並限定了時間範圍。
更多的碎片浮現出來:幾個月前,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基金收購了該供應商的部分股權;上周,一個與該基金關係密切的學者,發表了一篇質疑該科技公司某項核心技術專利穩定性的報告……
這些點,分散在信息的海洋裏,看似毫無關聯。但此刻,它們在我腦海裏,被一條若隱若現的線串聯了起來。
一個大膽的、令人脊背發涼的猜想形成。
我猛地拿起手機,幾乎是下意識地,撥通了方舟的號碼。電話隻響了一聲就被接通。
“方舟,”我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沙啞,“我覺得……‘遠航科技’明天開盤可能會被做空。理由是技術專利隱患和供應鏈危機,但本質是……惡意收購的前奏?”
電話那頭,是長達十幾秒的沉默。
然後,我聽到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那聲音裏,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讚賞的複雜情緒。
“證據鏈還不完整,但直覺的方向……”他頓了頓,說出了讓我心跳驟停的評價,“……完全正確。”
“林夕今,”他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清晰而有力,“歡迎,真正來到信息的岸邊。”
那一刻,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永遠地改變了。
我依然坐在餘姚家中這間小小的臥室裏,但我的視線,已經穿透了牆壁,看到了更遙遠、也更殘酷的風景。
而方舟,不再是那個我需要仰望的神祇或麻煩。
他成了我的引路人。
而我,正以一種他自己都未曾預料的速度,追趕著他的腳步。
第三節
“遠航科技”的事件,如同一次精準的預言,在次日金融市場開盤後迅速應驗。
做空報告準時發布,措辭狠辣,直指專利與供應鏈核心。股價如斷崖式下跌,市場一片嘩然。而我,在餘姚的家中,透過那塊冰冷的屏幕,目睹了自己“直覺”被驗證的全過程。
沒有欣喜若狂,隻有一種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戰栗。我憑借碎片信息拚湊出的圖景,竟能如此真實地左右一家巨頭公司的命運,影響成千上萬人的財富。這種力量感,帶著令人心悸的重量。
方舟的通訊在收盤後接入,他的全息影像出現在我的房間裏,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感覺如何?”他問。
“像……徒手抓住了一條高壓線。”我老實回答,指尖還有些發麻。
“習慣它。”他的語氣沒有任何安慰,“這隻是岸邊最微小的漣漪。真正的風浪,能輕易撕裂你認知中的整個世界。”
他話鋒一轉:“你的‘低熵秩序’比我想象的更具韌性,對信息場有著天然的親和力。常規訓練可以加速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仿佛被投入了一個認知的加速器。方舟不再僅僅讓我被動接收信息,他開始係統地教我解讀那些“噪音”背後的密碼——如何從學術論文的致謝辭裏嗅到資本流向,如何從衛星圖片的微小變化預判大宗商品波動,如何識別那些精心編織、用於誤導市場的“故事”。
我的生活被徹底割裂。白天,我可能還在餘姚的菜市場聽著鄉音討價還價;夜晚,我的意識卻沉浸在全球博弈的棋盤上,與看不見的對手過招。我甚至開始跟著方舟,通過加密線路,“旁聽”一些真正頂尖圈層的討論。那些談話涉及未來十年的科技布局、能源革命乃至地緣格局的重新塑造,他們談論人類命運的口吻,輕鬆得像在安排一次周末野餐。
我目睹了方舟如何在他那“池塘邊”的位置上,以寥寥數語,引導或否決某些足以影響億萬人的計劃。他很少動用他那神祇般的“構築與洞察”之力,僅憑對信息和人性的精準拿捏,便舉重若輕。
我開始真正理解他那句“我不在鏈上”的含義。他不僅是岸邊的觀者,更是規則的參與製定者,甚至是……潛在的顛覆者。
然而,就在我逐漸適應這種高強度節奏時,一絲不尋常的“噪音”出現了。
那是在處理一批關於新興生物科技的投資評估時,我注意到幾家看似毫無關聯的離岸公司,它們的資金流向最終都指向一個共同的研究方向——一種高度特異性的神經遞質調控技術。公開資料顯示其用於治療罕見病,但某些深層信息碎片卻暗示,它可能具備更廣泛的、非治療性的“行為影響”潛力。
更讓我警惕的是,這幾家離岸公司的股權結構,都采用了極其複雜的嵌套設計,最終指向一個模糊的、名為“熵減聯盟”的實體。
這個名稱,讓我瞬間聯想到方舟曾用“熵”來形容我帶給他的寧靜。是巧合?
我將這個發現連同我的疑慮,整理成一份簡潔的報告,標記了最高優先級,發給了方舟。
他的回複快得異乎尋常,隻有一行字:
“收到。暫停所有相關追蹤。此事,我來處理。”
語氣是我從未聽過的凝重。
緊接著,我接入的信息流中,所有與“熵減聯盟”及那幾家公司相關的信息,如同被無形的手瞬間抹去,幹淨得仿佛從未存在過。
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取代了之前學習和成長的興奮。
幾天後,方舟突然出現在餘姚。他沒有約在“拾光”或任何公共場所,而是直接到了我家樓下。
傍晚時分,天色陰沉。他靠在車邊,風衣的領子豎起,遮住了小半張臉,神色間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眼神卻銳利如鷹。
“收拾一下,帶你去個地方。”他說,語氣不容置疑。
“去哪裏?”
他拉開車門,示意我上車。
“去看一看,”他沉聲道,聲音裏帶著冷冽的金屬質感,“試圖把‘岸邊’的人也拖下水的人,留下了什麽痕跡。”
車子引擎發出一聲低吼,駛離了寧靜的巷口,將餘姚溫柔的夜色,遠遠拋在了身後。
我知道,見習期結束了。
真正的風暴,已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