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熵減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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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節
    車子駛入鄰市一個廢棄的工業區。鏽跡斑斑的廠房像巨獸的骸骨,在慘白的月光下沉默矗立。空氣中彌漫著鐵鏽和化學試劑的刺鼻氣味。
    方舟將車停在一個倉庫門口。他下車,沒有立刻進去,而是靜靜站立了幾秒,仿佛在感知著什麽。
    “跟緊我。”他低聲說,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沉重得仿佛幾個世紀未曾開啟的鐵門。
    門內,並非預想中的黑暗。幾盞應急燈提供著昏暗的照明,勾勒出一個龐大而雜亂的空間。這裏顯然被改造過,布滿了各種我無法辨識的儀器和設備,但它們大多已損壞,線纜像扭曲的腸子一樣裸露在外,屏幕上布滿蛛網般的裂痕。
    這裏剛剛經曆了一場匆忙的、毀滅性的撤離。
    方舟的步伐很輕,卻異常堅定。他無視那些昂貴的、已報廢的儀器,徑直走向倉庫最深處的一個隔離工作台。工作台已被清空,隻留下一些擦拭過的痕跡,但在台麵邊緣,一點幾乎難以察覺的、凝固的銀色膠狀物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蹲下身,沒有用手去碰,隻是極其專注地凝視著那點銀膠。
    我站在他身後,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龐大的感知力以他為中心擴散開來,空氣似乎都變得粘稠。他在動用他的“構築與洞察”。
    幾秒鍾後,他站起身,臉色比剛才更加冷峻。
    “我們來晚了。”他聲音低沉,“核心數據和樣本都被轉移了。他們走得很匆忙,但還是留下了‘味道’。”
    “味道?”
    “能量的殘餘印記。”他解釋道,目光掃過整個倉庫,“一種……令人作嘔的、試圖將一切強行納入‘秩序’的冰冷氣息。和之前試圖幹擾你麵試的那股力量同源,但更精純,也更龐大。”
    他走向一麵牆壁,那裏掛著一塊被遺棄的白板,上麵還有一些未來得及完全擦除的潦草公式和結構圖。他伸出手指,虛點在某個複雜的分子結構式上。
    “這就是他們研究的核心之一,”方舟的指尖仿佛有微光流轉,那些模糊的公式在他眼中清晰重構,“基於你發現的那種神經遞質技術。但他們扭曲了它的方向,這不是為了治療,而是為了……‘馴化’。”
    馴化。
    這個詞讓我不寒而栗。
    “他們想通過生物技術,配合信息素場,定向影響甚至操控特定人群的決策和情緒,創造出絕對‘穩定’、絕對‘可控’的……”他頓了頓,找到一個更精準的詞,“……‘人力資源’。”
    我瞬間明白了“熵減聯盟”這個名字的含義。他們厭惡混亂,追求極致的、冰冷的秩序,而實現秩序的手段,就是將活生生的人,變成可預測、可操控的零件!
    “他們知道你發現了他們?”我問,聲音有些幹澀。
    “更糟。”方舟轉過身,眼神銳利如刀,“他們知道了我對你的‘關注’。你的那次預警,讓他們意識到,你不僅僅是一個偶然的‘低熵體’,你有可能成為……‘不穩定’的放大器。”
    他看著我,月光透過倉庫頂棚的破洞,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林夕今,從現在起,你不再僅僅是旁觀者或學生。你被我卷入的,不再隻是商業傾軋,而是一場……關於人類自主性的戰爭。”
    他的話語在空曠的倉庫裏回蕩,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我的心髒上。
    就在這時,倉庫外傳來極其輕微的、幾乎與風聲融為一體的腳步聲。不止一個,正在快速而有序地靠近。
    方舟猛地抬手,示意我噤聲。他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冰冷,周身那股收斂的氣息再次彌漫開來,如同出鞘的利劍。
    “看來,”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主人舍不得留下的垃圾,派了清潔工來打掃。”
    他拉起我的手腕,力道不容拒絕,迅速將我帶到一排巨大的廢棄機械後麵。
    “待在這裏,”他低聲命令,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嚴肅,“無論發生什麽,不要出來,不要出聲。”
    腳步聲已在門外停下。
    倉庫內,應急燈忽然明滅不定,發出滋滋的電流聲。
    方舟整理了一下風衣的領口,獨自一人,向著倉庫門口,那片未知的黑暗,坦然走去。
    第二節
    倉庫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幾道黑影如同融化的墨跡般滑入。他們穿著統一的深灰色作戰服,動作協調得如同一個整體,沒有任何交流,卻精準地散開,呈扇形向倉庫內部推進。
    沒有警告,沒有喊話。其中兩人抬手,手中造型奇特的裝置發出低頻的嗡鳴,空氣中泛起肉眼可見的波紋,如同無形的掃帚,要將一切隱藏的“信息塵埃”清理幹淨。
    是信息擾斷器。他們在清除所有可能殘留的痕跡,包括……活人的生物信息。
    方舟站在明暗交界處,仿佛亙古存在的礁石。他沒有看那些靠近的清潔工,目光卻投向倉庫頂棚的某個陰影角落。
    “隻有四個‘靜默者’?”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倉庫裏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失望,“‘熵減聯盟’已經吝嗇到這種程度了麽?”
    話音未落,那四個“清潔工”動了!速度快得超出人類極限,如同四支離弦的箭,兩人直撲方舟,另外兩人則詭異地繞向側翼,目標赫然是我藏身的那排廢棄機械!
    他們早就發現我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方舟動了。
    他沒有做出任何誇張的防禦或攻擊姿態,隻是簡單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嗡——!”
    一股無形的、磅礴的力場以他為中心驟然擴張!空氣中仿佛凝結出看不見的牆壁。那四個疾衝中的“靜默者”如同撞上了一堵堅不可摧的橡膠牆,前衝的勢頭被硬生生遏止,動作瞬間變形、遲滯!
    與此同時,倉庫內所有尚存一絲能源反應的設備屏幕,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同時操控,瘋狂地閃爍起刺眼的紅色警告代碼!破損的線纜劈啪作響,濺射出藍色的電火花,如同狂舞的電蛇,瞬間編織成一張危險的電網,阻隔了側翼那兩個“靜默者”的路線。
    構築與洞察!
    他不僅構築了防禦力場,更洞察並強行激活了這片廢墟裏所有殘存的、混亂的能量!
    但這僅僅是開始。方舟的身影如同鬼魅,在力場擾亂的瞬間,已出現在正麵一個“靜默者”身前。他的動作簡潔到了極致,沒有任何花哨,隻是並指如刀,精準地切在對方頸側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傳感器節點上。
    那“靜默者”渾身一顫,眼中的微光瞬間熄滅,如同被切斷了電源的機器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另一個正麵攻擊者手中的聲波武器剛要激發,方舟的手已按在了武器外殼上。那堅硬的合金外殼如同被高溫熔煉的蠟般瞬間軟化、變形,內部結構在刺耳的金屬扭曲聲中徹底報廢。
    側翼,那兩個被電網暫時阻隔的“靜默者”似乎接收到了某種指令,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原定目標,同時從腰間抽出高頻震蕩匕首,一左一右,化作兩道灰影,以更刁鑽的角度夾擊方舟!
    他們的配合天衣無縫,匕首撕裂空氣,發出令人牙酸的尖嘯。
    方舟甚至沒有回頭。
    在他身後,那台之前被他“注視”過的、殘留著銀色膠狀物的隔離工作台,突然發出了不堪重負的金屬呻吟!厚重的合金台麵猛地扭曲、撕裂,化作數十片鋒銳的碎片,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精準地射向那兩個“靜默者”!
    “噗!噗!噗!”
    碎片入肉的聲音沉悶而可怕。兩個“靜默者”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在半空中猛地一頓,隨即重重摔落在地,抽搐了兩下,便不再動彈。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從清潔工闖入,到四人全部倒地,整個過程不超過十秒。
    倉庫內重新恢複了死寂,隻剩下電線短路的劈啪聲,以及空氣中彌漫開的、淡淡的金屬燒灼和……血腥味。
    方舟站在原地,氣息平穩,仿佛剛才隻是隨手拂去了衣角的灰塵。他低頭看了看指尖沾染的一絲從第一個“靜默者”頸部傳感器滲出的、非人的淡藍色冷卻液,眉頭微蹙。
    “半機械改造體……”他喃喃自語,“看來,‘聯盟’的技術又‘進步’了。”
    他轉過身,目光越過彌漫的煙塵,投向我所藏身的方向。
    “沒事了。”
    我扶著冰冷的機械臂,緩緩站起身。腿有些發軟,胃裏一陣翻江倒海。那瞬間的殺戮,那非人的力量,那冰冷的死亡……這一切帶來的衝擊,遠比屏幕上那些金融戰爭要直觀和殘酷一萬倍。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沐浴在昏暗燈光與血腥氣息中的男人。他依舊是方舟,是那個在“拾光”裏與我討論曆史密碼的男人。
    但此刻,他更是那個站在世界背麵,輕描淡寫間決定生死的……君王。
    我選擇的,就是這樣一條路嗎?
    方舟走到我麵前,擋住了我看向屍體的視線。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但最終隻是懸停在半空。
    “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這些,不適應是正常的。”他的聲音放緩了些,“記住這種感覺。它會讓你保持清醒。”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喉嚨裏的不適,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我……需要適應。”我的聲音還有些顫抖,但眼神已然堅定。
    他凝視我片刻,點了點頭。
    “我們該離開了。這裏的動靜,很快就會引來不必要的關注。”
    他帶著我,繞過地上的狼藉,走向倉庫另一側的緊急出口。在離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那片戰場,眼神冰冷。
    “這隻是開始,‘聯盟’的試探不會停止。”他拉開緊急出口的門,外麵是更深的夜色。
    “林夕今,抓緊我。”
    “我們要加速了。”
    第三節
    緊急出口外是一條狹窄的後巷,堆滿廢棄的貨箱。方舟沒有走向停在前門的路車,而是拉著我,迅速隱入巷子更深的陰影裏。幾乎在我們離開視線的同時,遠處傳來了警笛聲,由遠及近。
    “本地執法者。”方舟低聲說,腳步未停,“反應比預想的快,看來‘聯盟’的影響力比預估的更深。”
    我們在迷宮般的巷弄中穿行,他的方向感極強,仿佛腦中有一張精確的立體地圖。幾分鍾後,我們停在了一扇毫不起眼的、鏽跡斑斑的鐵門前。他伸手在門鎖旁某個看似汙漬的地方按了一下,鐵門無聲地向內滑開。
    門內,是一個僅容數人站立的小型升降梯。梯門關閉,沒有按鈕,升降梯自動向下運行,輕微的失重感持續了約十幾秒。
    當梯門再次打開時,眼前的景象讓我短暫地忘記了呼吸。
    這是一個隱藏在地下的安全屋,但與倉庫的破敗截然不同。這裏充滿了未來主義的簡潔與高效。柔和的燈光從天花板均勻灑落,牆壁是某種溫潤的合金材質,一側是龐大的信息處理中心,屏幕牆上的數據流比之前會所裏看到的更加密集、複雜,另一側則是簡潔的休息區和醫療艙。
    “暫時安全。”方舟脫下風衣,隨意搭在椅背上,露出裏麵那件因剛才短暫交手而略顯褶皺的立領上衣。他走到控製台前,手指飛快地在虛空中點劃,調出了倉庫周邊的監控和執法單位的通訊頻道。
    “他們在進行標準現場封鎖,沒有深入追查的跡象。”他快速分析著信息流,“‘聯盟’切斷了與‘靜默者’的關聯,把自己摘得很幹淨。”
    我靠在冰涼的金屬牆壁上,慢慢平複著依舊有些急促的心跳。地下空間的絕對安靜,與剛才倉庫的生死搏殺形成了巨大反差。
    “那些……‘靜默者’,他們是什麽?”我終於問出了口。
    “‘熵減聯盟’的基礎行動單位。”方舟沒有回頭,繼續處理著信息,“通過生物改造和神經鏈接,剔除了大部分人類情感和自主意識,成為高效、絕對服從的工具。他們是‘秩序’理念最極端的產物。”
    工具。所以,摧毀他們,在方舟看來,和拆除一台故障機器並無本質區別。這份認知上的冷靜,讓我感到一絲寒意。
    “他們為什麽執著於……‘秩序’?甚至不惜做到這種地步?”
    方舟的操作停頓了一下。他轉過身,靠在控製台邊緣,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複雜的審視。
    “你認為,‘混亂’的本質是什麽?”他反問。
    我愣了一下,思考著回答:“是無序?是不可預測?”
    “是可能性。”方舟糾正道,他的眼神變得悠遠,“混亂孕育著無窮的可能性,包括進步,包括毀滅,也包括……像你我這樣的‘異常’。”他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我。
    “‘熵減聯盟’的核心成員,是一群對‘可能性’感到極度恐懼的人。他們大多來自世界的頂層,擁有巨大的財富、權力或知識。他們享受秩序帶來的掌控感,厭惡任何超出他們計算和模型的‘變量’。他們追求的,是一個絕對穩定、絕對可控、杜絕一切意外和風險的世界。”
    “而任何可能破壞這種‘穩定’的個體或技術,都會被他們視為必須清除的……‘噪音’。”他的目光再次聚焦於我,意味不言而喻。
    我,林夕今,一個意外的“低熵體”,一個潛在的“不穩定放大器”,無疑成了他們名單上的“噪音”。
    “所以,這是一場……關於世界未來走向的戰爭?”我感到喉嚨發緊。
    “可以這麽理解。”方舟走向休息區,倒了兩杯清水,遞給我一杯,“是擁抱充滿未知但也充滿生機的不確定性,還是走向一個被精心設計、絕對‘安全’但也死氣沉沉的終極牢籠。”
    我接過水杯,冰涼的觸感讓我清醒了些。“你一直在對抗他們?”
    “以前是順手為之。”他喝了一口水,語氣平淡,“維持某種平衡。但現在……”
    他沒有說完,但我知道。但現在,因為我的出現,這場對抗從幕後走到了台前,從未種程度上,因為我而升級了。
    一種沉重的負罪感悄然爬上心頭。
    “不必擺出那種表情。”方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強硬,“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人類潛力的褻瀆。衝突是遲早的事。你的出現,隻是讓這場不可避免的戰爭,提前了一些,並且……”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我無法完全解讀的光芒。
    “……讓我有了一個必須贏的理由。”
    安全屋內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服務器運行的微弱嗡鳴,像這個世界不甘沉寂的心跳。
    就在這時,主屏幕的一角,一個極其隱蔽的、加密等級最高的信息源突然被觸發,彈出了一條簡短的信息。發信人代號——“深潛者”。
    信息內容隻有一行代碼般的文字,但方舟看到後,眼神驟然變得銳利。
    “看來,”他放下水杯,聲音裏帶著一絲冰冷的玩味,“我們有客人等不及了。”
    “誰?”
    “‘熵減聯盟’的三位創始人之一,”方舟的嘴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笑意,“代號‘收藏家’。他剛剛通過中間人,向我們發出了……共進晚餐的邀請。”
    第四節
    “‘收藏家’……”方舟重複著這個代號,指尖在控製台上無意識地敲擊著,發出規律的輕響,像是在計算著某種概率。“他負責為‘聯盟’搜尋和‘收藏’一切有價值的‘異常’,包括技術,也包括……人。”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含義明確。我在他們眼中,無疑是一件極具價值的“藏品”。
    “這是個陷阱。”我陳述著顯而易見的事實。
    “當然是。”方舟的語氣甚至帶著一絲欣賞,“一個陽謀。他料定我會對‘聯盟’核心成員的情報感興趣,更料定我不會在他明確發出邀請後示弱。這是心理戰。”
    “你會去嗎?”
    “去。”方舟的回答沒有一絲猶豫,他關閉了“深潛者”的信息流,開始調取關於“收藏家”的一切已知資料,“不僅要去了,還要讓他後悔發出這個邀請。”
    他迅速做出了安排。安全屋的係統進入更高等級的戒備狀態,數個偽裝信息源被激活,開始向外界釋放我們已離開本地的假象。同時,他聯係了那個沉默的女司機,以及另外幾名我未曾謀麵、但氣息同樣精幹的人員,布置外圍策應。
    “你留在這裏。”一切安排妥當後,他對我說,“這裏絕對安全。”
    我看著他,搖了搖頭。心髒在胸腔裏有力地跳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奇異的興奮與堅定。
    “不,我跟你一起去。”
    方舟皺眉:“林夕今,這不是咖啡館的討論,也不是信息分析。‘收藏家’是個真正的危險人物,他……”
    “我知道他危險。”我打斷他,上前一步,仰頭直視他的眼睛,“但正是因為我,這場會麵才被賦予了額外的意義,不是嗎?如果我缺席,你的‘理由’就會顯得不夠充分。而且……”
    我深吸一口氣,說出連自己都有些驚訝的話:“而且,我想親眼看看,那個想把人類變成收藏品的人,到底是什麽樣子。我需要知道,我們麵對的,究竟是什麽。”
    方舟沉默了。他深邃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許久,像是在評估我的決心,也像是在權衡風險。
    “你的‘低熵秩序’在信息場中是一把利器,但在麵對麵的心理和話術交鋒中,可能會成為弱點。”他指出,“‘收藏家’最擅長的,就是利用人性的弱點。”
    “那就更需要提前適應了。”我沒有退縮,“除非……你認為我隻會成為你的累贅。”
    這是激將法,很拙劣,但有效。
    方舟的嘴角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對我這種小伎倆的無奈認可。
    “跟緊我。”他終於鬆口,語氣嚴肅,“記住,不要輕易與他對視,不要被他引導話題,最重要的是——無論他說什麽,都不要相信。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精心設計的武器。”
    當晚,八點整。
    會麵地點不在任何豪華酒店或私人會所,而是在一座位於市郊山頂的、對外開放的現代藝術觀景台。此時已被清場。巨大的玻璃幕牆外,是腳下城市的璀璨燈火,如同鋪陳開來的星辰地毯。
    “收藏家”已經到了。
    他背對著我們,站在玻璃幕牆前,欣賞著夜景。他身材高挑,穿著剪裁合體的炭灰色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光看背影,更像是一位成功的學者或企業家,而非一個恐怖組織的核心領袖。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
    他的年齡看起來在四十歲到五十歲之間,麵容英俊,帶著一種經過歲月沉澱的儒雅氣質。但那雙眼睛,銳利得如同手術刀,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探究欲,瞬間就鎖定在我身上,仿佛要將我從裏到外剖析得一清二楚。
    “方舟先生,久仰大名。”他的聲音溫和,富有磁性,帶著恰到好處的熱情,“還有這位……林夕今小姐。果然,聞名不如見麵,您比數據模型中描述的,更加……‘穩定’而‘生動’。”
    他的讚美讓人脊背發涼。
    “客套話就免了,埃利奧特博士。”方舟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語氣淡漠,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疏離感。他拉著我,在距離“收藏家”數米遠的休息區坐下,姿態從容,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埃利奧特博士——或者說,“收藏家”——對於方舟點破他的身份毫不意外,反而笑了笑,優雅地在對麵坐下。
    “那麽,讓我們開門見山。”他雙手交叉放在膝上,目光在方舟和我之間流轉,“我代表‘聯盟’,向二位提出一個……合作提議。”
    第五節
    “合作?”方舟輕笑一聲,那笑聲裏沒有半分暖意,隻有冰冷的嘲諷,“用‘靜默者’作為見麵禮的合作方式,倒是別致。”
    埃利奧特博士麵不改色,仿佛那些被摧毀的半機械體與他毫無關係。“必要的壓力測試,方舟先生。為了確認您和林小姐的價值,也為了掃清一些……不夠資格的對話者。”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欣賞,“事實證明,二位遠超預期。尤其是林小姐,您的信息感知敏銳度,以及在這種場合下依舊能保持的核心穩定性,堪稱完美。”
    我遵循方舟的告誡,沒有與他對視,隻是垂眸看著自己放在膝上的手,但每一個毛孔都能感受到他那如同評估藝術品般的目光。
    “你們的‘秩序’,就是清除所有不合你們心意的‘變量’?”方舟將話題引回核心,語氣咄咄逼人。
    “我們追求的,是進化,方舟先生。”埃利奧特博士向前傾身,語氣變得狂熱而虔誠,“人類文明如今充斥著太多的噪音、低效和不可控的風險。戰爭、經濟危機、資源浪費……這一切混亂的根源,在於人類自身決策的隨機性與情感的不可靠性。”
    他張開雙手,仿佛在擁抱一個偉大的願景。
    “‘熵減計劃’,旨在通過最優化的信息引導和必要的生物調節,幫助人類剔除這些進化過程中的冗餘和弊病,邁向一個更高效、更和諧、更……完美的未來。個體或許會失去一些微不足道的‘選擇權’,但換來的,是整個物種的永續繁榮和集體智慧的極致升華!”
    他的話語充滿了蠱惑力,將極端的控製包裝成了偉大的救贖。
    “所以,”方舟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一把冰錐,刺破了那華麗的包裝,“你們定義的‘完美’,就是讓所有人都變成你倉庫裏那些沒有自我意識的‘靜默者’?或者,更‘高級’一點,成為你私人展廳裏沒有靈魂的‘收藏品’?”
    埃利奧特博士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瞬。
    “您誤解了,‘靜默者’隻是工具。而對於像您和林小姐這樣珍貴的‘異常’,我們提供的,是成為‘新世界’架構師的機會。”他試圖挽回氣氛,語氣更加誠懇,“加入我們,方舟先生。您的‘構築與洞察’之力,結合林小姐獨特的‘低熵穩定態’,將能幫助我們完善最終的調控模型。你們將站在新紀元的頂端,成為引導人類走向光明的……神祇。”
    神祇。
    這個詞讓我的胃部一陣抽搐。他們不僅想控製人類,還想自封為神!
    方舟沒有立刻回答。他端起侍者之前送上來的水杯,輕輕晃動著,看著杯中純淨的液體,仿佛在認真考慮這個提議。
    整個觀景台安靜得可怕,隻有窗外城市的微弱噪音如同遙遠的背景音。
    突然,方舟抬起頭,看向埃利奧特博士,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關的問題:
    “博士,你最喜歡哪幅畫?”
    埃利奧特博士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個問題,但他很快恢複從容:“我個人偏愛文藝複興時期的作品,比如達芬奇的《蒙娜麗莎》,那種神秘而永恒的……”
    “不。”方舟打斷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斷言,“你誰也不愛。你欣賞的,隻是《蒙娜麗莎》作為‘傳奇藝術品’這個標簽所帶來的秩序感和掌控感。如果它隻是一幅無名之作,你甚至不會多看它一眼。”
    他放下水杯,目光如冰冷的箭矢,直刺對方內心深處。
    “你並不愛人類,埃利奧特。你隻愛‘人類’這個抽象概念,以及將它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權力感。你所追求的,不是進化,而是……一個完全按照你的意願運行的、巨大的、精致的玩具箱。”
    方舟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臉色終於徹底陰沉下來的埃利奧特博士。
    “很遺憾,我對成為你玩具箱裏的管理員,毫無興趣。”
    “至於你……”他的目光掃過埃利奧特,帶著徹底的蔑視,“一個連真正的‘美’和‘混亂’都無法欣賞的可憐蟲,也配談‘完美’?”
    談判,徹底破裂。
    埃利奧特博士臉上的儒雅麵具徹底碎裂,眼中隻剩下冰冷的、被戳穿本質後的怨毒和殺意。
    “看來,是無法達成共識了。”他慢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領帶,動作依舊優雅,卻散發著毒蛇般的氣息,“那麽,隻能用‘聯盟’的方式,來回收珍貴的‘異常資產’了。”
    他輕輕拍了拍手。
    觀景台四周的陰影裏,無聲地浮現出八道身影。不再是“靜默者”,而是穿著暗色動力裝甲、手持能量武器的精銳護衛。他們的眼神冷酷,鎖定了我們。
    “很遺憾,二位。”埃利奧特博士退到護衛身後,聲音恢複了之前的溫和,卻如同毒蛇吐信,“今晚的風景,將是你們看到的……最後景象。”
    第六節
    八名動力裝甲護衛的能量武器同時亮起瞄準光束,致命的紅點在我們身上遊移。空氣仿佛凝固,充滿了高壓電弧的嘶嘶聲和金屬的冰冷氣息。
    埃利奧特博士站在護衛身後,臉上帶著勝券在握的、殘忍的微笑。
    方舟卻笑了。
    那不是憤怒的笑,也不是絕望的笑,而是一種……仿佛看到了什麽極其有趣事物的、帶著些許憐憫的輕笑。
    “埃利奧特,”他搖了搖頭,語氣甚至帶著一絲遺憾,“你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
    他向前踏出一步,僅僅一步。
    整個觀景台的燈光驟然熄滅!不是電路故障的黑暗,而是一種吞噬一切光線的、絕對的“無”。就連窗外城市的璀璨燈火,在這一刻也仿佛被無形的幕布遮蔽,我們瞬間陷入連五指都看不清的極致黑暗。
    “開火!”埃利奧特博士尖利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
    能量武器發射的嗡鳴聲撕裂寂靜,灼熱的光束在絕對的黑暗中短暫地劃出痕跡,卻如同無頭蒼蠅,全部打在了空處!
    下一秒,燈光恢複。
    但眼前的景象,讓埃利奧特博士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
    那八名精銳護衛,依舊保持著射擊的姿態,僵立在原地,如同八尊栩栩如生的雕塑。但他們動力裝甲關節處的光芒已經熄滅,頭盔目鏡一片漆黑,手中的能量武器也黯淡無光。
    他們被“靜默”了。不是殺死,而是以一種超越現有科技理解的方式,瞬間剝奪了所有行動能力和能源供應。
    而方舟,依舊站在原地,甚至連衣角都沒有亂。他微微抬手,指尖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絲線在舞動。
    “你最大的錯誤,”方舟的聲音在死寂中回蕩,平靜得可怕,“就是在一個由我‘構築’的信息節點裏,試圖用我早已洞察並解構的武器,來對付我。”
    他目光轉向臉色慘白的埃利奧特博士。
    “從你選擇這個觀景台作為會麵地點開始,你就已經輸了。這裏的每一個信息接口,每一道能量回路,都在我的掌控之下。在這裏,我即是規則。”
    絕對的掌控力!這就是“構築與洞察”在其主場領域的恐怖體現!
    埃利奧特博士踉蹌後退,儒雅風度蕩然無存,眼中隻剩下最原始的恐懼。他猛地從懷中掏出一個類似遙控器的裝置,拇指狠狠按向其中一個猩紅色的按鈕!
    “一起毀滅吧!”他嘶吼道。
    那是同歸於盡的指令!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砰!”
    一聲並不響亮、卻異常清脆的碎裂聲響起。
    埃利奧特博士慘叫一聲,手中的控製器脫手飛出,在空中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碾成了齏粉!他的手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彎曲著,顯然已經骨折。
    是方舟。他甚至沒有看向那邊,隻是意念微動,便隔空粉碎了威脅。
    但危機並未完全解除!控製器被毀前,似乎仍有極短暫的信號被發出!整個觀景台開始劇烈震動,內部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自毀程序可能已經被部分激活!
    “我們走!”方舟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沒有絲毫猶豫,衝向巨大的玻璃幕牆。
    “抓緊我!”他低喝一聲,另一隻手向前虛按。
    那足以抵禦狂風的加厚鋼化玻璃,在他手掌前方,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蕩漾開一圈圈漣漪,隨即無聲無息地……融化出了一個足夠兩人通過的、邊緣光滑的圓洞!
    窗外冰冷的、高空的夜風瞬間灌入!
    腳下,是數百米的高空,城市的燈火如同遙遠的星河。
    沒有繩索,沒有降落傘。
    “閉上眼睛。”方舟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鎮定。
    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緊緊抱住他的手臂。
    然後,我們縱身一躍,跳入了那片虛無的夜空。
    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我,風聲在耳邊呼嘯。但預想中的墜落並未持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如同被柔和力量托舉的感覺。
    我偷偷睜開一絲眼縫。
    看到方舟周身彌漫著一層微不可查的、扭曲了光線的力場。他仿佛駕馭著風,在空中調整著方向,向著城市邊緣某個預定的坐標,如同暗夜中的鷹隼,滑翔而去。
    身後,山頂觀景台的方向,傳來了一聲沉悶的爆炸聲,火光衝天而起,映紅了小片天空。
    埃利奧特博士和他的野心,連同那個失敗的陷阱,一同葬身火海。
    我緊緊靠著方舟,感受著他胸膛傳來的穩定心跳和周身力場的微弱嗡鳴。高空冰冷的空氣讓我發抖,但內心卻被一種更熾熱的情緒填滿。
    恐懼、震撼、劫後餘生的恍惚……以及,一種前所未有的、對身邊這個男人力量的清晰認知,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與他共同經曆生死後產生的緊密聯結。
    我們降落在市郊一條僻靜的河邊。方舟周身的力場悄然散去,他鬆開我,氣息依舊平穩,隻是眼神比平時更加深邃,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對抗,隻是隨手拂去的一粒塵埃。
    “沒事了。”他看著我,語氣恢複了平時的溫和。
    我站在原地,腿還有些發軟,心髒依舊在狂跳。我抬起頭,望著他被遠處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的側臉,一個清晰無比的念頭,如同破開烏雲的月光,照進了我的心底。
    我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到那個隻關心簡曆和麵試的平凡世界了。
    從此刻起,林夕今的命運,已與方舟,與這場關於世界未來的戰爭,徹底捆綁在了一起。
    而對此,我發現自己……
    竟沒有絲毫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