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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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的午後,日頭偏西,熱度卻未減分毫。淩霜拎著個蓋著濕布的竹籃,腳步輕快地繞過村尾的柴垛。徐瀚飛小屋的門虛掩著,她敲了兩下便推開。屋裏比外麵涼快些,徐瀚飛正背對著門口,蹲在地上整理幾本邊緣卷曲的舊書,聽見動靜,他側過頭,額角帶著汗珠。
    “天熱,我帶了點井水鎮的綠豆湯。”淩霜把籃子放在桌上,掀開濕布,端出個粗陶罐,罐壁還凝著水珠。“你嚐嚐,我放了點冰糖。”
    徐瀚飛站起身,用搭在肩上的舊毛巾擦了擦手,接過陶罐時指尖碰到她的手,冰涼濕潤。他低聲道:“麻煩你了。”
    “麻煩什麽,順手的事。”淩霜拉過屋裏唯一那把吱呀作響的椅子坐下,用手扇著風,“你這些書……曬過了?”
    “嗯,潮氣重,拿出來透透氣。”他拿起陶罐倒了一碗綠豆湯,湯色清綠,豆子煮得開了花。他喝了一口,冰涼清甜順著喉嚨滑下,驅散了午後的黏膩。
    淩霜看著他喝,嘴角彎了彎,隨即從隨身帶的布包裏掏出一本《政治經濟學》和筆記,眉頭微微蹙起。“這個‘資本有機構成’的模型,我畫了半天圖,總覺得繞不明白。你看……”她把筆記推過去,指著一處複雜的公式推導。
    徐瀚飛放下碗,接過筆記仔細看了一會兒。他沒直接解釋公式,而是拿起鉛筆,在筆記空白處畫了個簡單的紡車和一台蒸汽織布機的草圖。“你看,”他用筆尖點著紡車,“以前主要靠人力,工具簡單,這就是構成低。”又指向織布機,“後來機器多了,廠房、原料、燃料,這些不直接紡紗但離不開的東西占比大了,構成就高了。模型是想說,這種變化會影響利潤和就業。”
    淩霜盯著草圖,眼睛一亮:“我懂了!不是死記公式,是看背後生產方式的變遷!你這麽一畫,就清楚多了!”她拿回筆記,興奮地在旁邊加注了幾筆。
    徐瀚飛看著她的側臉,因專注而微微發亮,沒說話,隻把陶罐又往她麵前推了推。
    幾天後的傍晚,驟雨初歇,空氣裏滿是泥土的腥甜。淩霜去河邊打水,看見徐瀚飛獨自坐在河灘那塊大石頭上,望著渾濁漲水的河道,背影僵直。她打完水,沒立刻走,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河水嘩嘩作響,比平時湍急。
    她沒問他怎麽了,隻是從口袋裏摸出兩顆用油紙包著的麥芽糖,遞過去一顆。“喏,小宇偷偷塞給我的,分你一個。”
    徐瀚飛回過神,看了看糖,又看了看她。雨水打濕了他的肩頭,布料顏色深了一塊。他接過糖,剝開油紙,塞進嘴裏,甜味慢慢化開。
    “這水漲得真快,”淩霜看著河麵說,“衝下來不少樹枝。”
    “上遊雨更大。”他低聲應了一句,目光仍看著河水,但緊繃的肩線稍稍鬆弛了些。
    “等水退了,河灘肯定又得收拾。”淩霜繼續說,聲音平和,“不過太陽出來曬兩天,也就好了。”
    他沒再接話,但嘴裏甜絲絲的味道和身邊人平靜的陪伴,像無聲的安慰,驅散了些許籠罩著他的陰鬱。
    又一日,淩霜注意到徐瀚飛常穿的那件灰布襯衫肘部磨得極薄,快要破了。下次來的時候,她帶了針線和一塊顏色相近的舊布頭。趁他出門挑水的工夫,她坐在門檻上,就著天光,仔細地把布頭襯在磨損處,一針一線地縫補起來。針腳細密均勻,是她從小做慣的活計。
    徐瀚飛挑著水回來,看見她低頭縫補的身影,腳步頓了一下。水桶放下時發出沉悶的聲響。淩霜抬起頭,晃了晃手裏的襯衫:“快磨穿了,給你補補。你看行不行?”她把補好的地方展示給他看,布料貼合,幾乎看不出痕跡。
    他走過去,接過襯衫,手指摩挲著那塊補丁,布料細密紮實。“……謝謝。”他聲音有些啞,把襯衫仔細疊好,放在炕頭。
    “謝什麽,舉手之勞。”淩霜收起針線,語氣輕鬆。她看到牆角堆著幾本晾曬好的書,其中一本是她提過想找的《鄉土中國》,“呀,這本書你找到了?能借我看看嗎?”
    “嗯,你看吧。”他點頭,“有些頁腳潮了,小心點。”
    最尋常的,是分享。淩雪蒸了槐花糕,淩霜會揣兩塊還溫熱的過來;徐瀚飛偶爾用野蜂蜜泡了水,也會倒一碗給她。他們坐在小屋門口,或是在老槐樹下,分吃一塊糕餅,共飲一碗蜜水,話不多,偶爾聊聊莊稼的長勢,或是淩霜學校裏遇到的趣事。徐瀚飛大多聽著,偶爾插一兩句,目光落在遠處山巒或近處忙碌的螞蟻上,神情是難得的平和。
    這些瑣碎平常的互動,像無數細小的溪流,悄無聲息地匯聚。淩霜的朝氣與細心,如同透過雲隙的陽光,照進徐瀚飛沉寂的世界,讓他偶爾也能感受到一絲暖意,暫時忘卻身份的桎梏與前路的迷茫。而徐瀚飛的沉穩與博識,則像穩固的磐石,為淩霜躁動飛揚的理想提供了堅實的依托,讓她的視野超越課本,觸及更廣闊的現實脈絡。
    他們是彼此黑暗中的微光,沉默中的回響。暑假將盡,分離的陰影悄然迫近,但那些共度的午後、黃昏,那些一碗綠豆湯、一塊麥芽糖、一次解惑、一件補好的衣衫所累積起來的支撐,已深深嵌入彼此的生命,成為繼續前行的、無聲卻強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