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實踐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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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前一刻還陽光燦爛,曬得人脊梁骨發燙,後一刻烏雲就堆了上來,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砸在圖書館的窗玻璃上,匯成一道道焦急的水痕。淩霜剛合上一本厚厚的《土壤學概論》,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就被這突如其來的雨困在了閱覽室裏。她倒不急著走,正好趁著這陣雨安靜,把前幾天社會實踐的收獲理一理,再給徐瀚飛寫封信。
    想起前幾天的農場勞動,淩霜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翹。係裏組織去城郊的先進農場參觀學習,主要是看人家的機械化作業和科學管理。淩霜跟著大隊伍,看著那些轟隆隆的鐵家夥,心裏佩服是佩服,可總覺得隔著一層,那是國家投了大本錢才建起來的,離薑家坳那樣的山旮旯太遠了。休息的時候,幾個農場的老師傅湊在一起抽煙閑聊,說起堆肥的事兒,抱怨現在都用化肥,土板結得厲害,老法子堆的肥又慢效果又一般。
    淩霜當時心裏一動,就湊了過去。她想起徐瀚飛以前在信裏零零碎碎提過幾句,說薑家坳那邊老輩人堆肥,講究個“三分配七分管”,不光是把雜草糞肥堆起來就算了,還得看濕度、勤翻堆、控製溫度,發酵好了肥力才足,還不燒苗。她當時覺得有意思,還特意在農學書上查過相關原理。
    這會兒聽著老師傅們抱怨,她就把徐瀚飛說的那些,加上自己從書上看來的,揉在一起,怯生生地跟老師傅們討論起來。她說山裏土法堆肥,雖然慢,但要是掌握了火候,腐熟透了,不光肥效長,還能改良土壤結構,跟化肥搭配著用最好。她還比劃著說了說翻堆控溫的關鍵點。
    起初老師傅們看她一個城裏來的女學生,也沒太當真,笑著聽。後來聽著聽著,發現這姑娘說的還真在點子上,不是瞎掰扯,幾個老把式就來了興致,圍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開了,直誇她“懂行”。帶隊的老師也驚訝地看著她,課後還特意問她是不是家裏有幹農業的長輩。
    這事兒讓淩霜興奮了好幾天。倒不是被誇了有多得意,而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從徐瀚飛那裏聽來的、在他眼裏可能是最平常不過的土辦法,結合上書本知識,竟然真的能派上用場,還能得到實踐者的認可。這種把遠方那個人的智慧和眼前實際聯係起來的感覺,讓她心裏暖烘烘的,充滿了成就感。
    雨漸漸小了,變成了淅淅瀝瀝的雨絲。淩霜攤開信紙,鋼筆吸飽了藍黑墨水,開始寫信。筆尖劃過紙張,發出輕快的沙沙聲。
    “瀚飛同誌:見信好!前幾天我們係去城東紅星農場勞動,遇到件特別有意思的事,迫不及待想跟你說說!”
    她詳細地描述了農場老師傅們關於堆肥的討論,以及自己如何“現學現賣”,把他以前提到過的土辦法和書上的道理結合起來參與討論的過程。“……沒想到,老師傅們聽了還挺認可,說我這‘土洋結合’的法子有點道理!帶隊的王老師還誇我理論聯係實際呢!” 字裏行間洋溢著抑製不住的興奮和一點點小驕傲。
    寫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認真起來:“說起來,這還得謝謝你。要不是你平時在信裏跟我念叨這些,我哪能知道這些門道?看來,老輩人傳下來的經驗,裏頭真有寶貝,關鍵是要弄明白其中的科學道理。”
    她接著寫,思緒也發散開來:“這次去農場,看到人家規模大,機械化程度高,確實先進。但我也在想,像薑家坳這樣的地方,一下子肯定達不到那種水平。怎麽把現有的條件利用好,把傳統的好辦法和科學知識結合起來,一點點改善,可能才是更實際的路子。你覺得呢?”
    信的末尾,她照例關心起他的情況:“春耕大忙的時候快過了吧?你一定累壞了。最近天氣反複,注意別著涼。盼複信。”
    她把信紙仔細折好,塞進信封,貼上郵票。窗外的雨已經完全停了,空氣格外清新,帶著泥土和青草的香味。她拿著信,踩著濕漉漉的路麵,走向郵局,心裏想象著徐瀚飛讀到這封信時的表情。他會不會也覺得高興?會不會又露出那種難得的、淺淺的笑意?
    薑家坳的四月,是一年裏最忙亂也最充滿希望的時節。秧苗下田了,綠汪汪的一片,看著喜人,但緊接著就是沒完沒了的田間管理:除草、追肥、防治病蟲害。徐瀚飛天不亮就下地,一直忙到日頭西沉,腰酸背痛是常事。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澀得生疼,他也隻是用胳膊蹭一下,繼續彎腰幹活。
    這天傍晚,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小屋,舀起水缸裏冰涼的井水,從頭到腳澆下去,激得他打了個寒顫,卻也衝掉了一身的疲憊和泥垢。剛換上幹爽的舊衣服,生產隊的會計就在外麵喊,有他的信。
    他道了聲謝,接過那封厚厚的信。摸著信封,他心裏就有種莫名的踏實感。灶膛裏還有餘火,他熱了兩個窩頭,就著鹹菜,一邊啃,一邊就著油燈昏黃的光線,拆開了信。
    當讀到淩霜興致勃勃地講述農場經曆,特別是她如何運用他隨口提過的堆肥方法參與討論,並得到認可時,徐瀚飛嚼著窩頭的動作慢了下來。昏黃的燈光下,他緊抿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了一個清晰的弧度,連日勞作的疲憊仿佛都被這封信帶來的暖意驅散了不少。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她當時是怎樣帶著一點怯生又興奮的神情,跟那些老把式們認真討論的樣子。
    這個姑娘,總是能給他驚喜。她不僅把他說的那些瑣碎事情記在心裏,還能活學活用,並且看到了更深一層的東西——傳統經驗與科學知識的結合。這種敏銳和好學,讓他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欣慰,甚至……有一絲隱隱的驕傲。
    看到最後她認真的提問和關切的叮囑,他三兩口吃完手裏的窩頭,都顧不上喝口水,就迫不及待地鋪開了信紙。筆尖蘸墨,略一思索,便落筆寫了起來。這一次,他的筆跡比平時要流暢輕快許多,少了幾分沉鬱。
    “淩霜同誌:信已收到。知你農場之行頗有收獲,甚慰。能將田間土法與學堂理論相印證,學以致用,此乃真學問。” 他先肯定了她的做法,語氣帶著讚許。
    接著,他回應了她關於結合傳統與科學的問題:“你所思極是。先進之法雖好,然需因地製宜。村中現狀,確如你所言,當以改良現有條件為首要。譬如堆肥,若能稍加改進,提高效率,便是進步。”
    他還補充了一些自己最近觀察到的細節:“近日田間勞作,見蚯蚓翻土,思其利於土壤疏鬆透氣,或可嚐試人工養殖,輔助肥田。此亦為小處著手之法。”
    最後,他寫道:“春耕漸尾,身體無恙,勿念。農事雖忙,然見禾苗日長,心亦安然。你在校專心學業,不必掛心此處。”
    信寫完了,他吹幹墨跡,仔細封好。窗外,月色清朗,蛙聲一片。雖然身體依舊疲憊,但心裏卻像是被什麽東西點亮了,暖融融的。淩霜的這封信,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不僅讓他感到欣喜,更讓他看到了一種可能性——他的知識,他的經驗,並非毫無價值,甚至可以通過她,傳遞到更遠的地方,產生一些微小的、積極的變化。這種被需要、被認可的感覺,對他而言,比任何安慰都更加珍貴。實踐的萌芽,不僅生在淩霜的心田,也悄然綠了徐瀚飛沉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