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深夜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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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薑家坳,白天已經有些燥熱了。日頭毒辣辣地照著,玉米葉子卷了邊,地裏的雜草瘋長,鋤草成了最磨人的活計。徐瀚飛天不亮就下地,戴著破草帽,彎著腰,一壟一壟地往前鋤。汗水順著鬢角、鼻尖往下淌,滴在幹裂的土地上,瞬間就沒了蹤影。背上的舊汗衫濕了又幹,幹了又濕,結了一層白花花的鹽漬。
晌午最熱的時候,能找個樹蔭歇歇腳,喝口涼水,就是最大的享受。他坐在田埂上,看著眼前綠油油卻不見盡頭的玉米地,聽著永不停歇的蟬鳴,心裏卻不像身體那麽疲憊。淩霜上封信裏提到農場堆肥的事,像在他心裏點了盞小燈,亮堂堂的。她不僅記住了他的話,還用上了,得了誇獎。這種被遙遠地需要著、認可著的感覺,比樹蔭還解乏。
歇晌時,他常盯著村後那條從山上流下來的溪水出神。溪水不大,但常年不斷,嘩啦啦地流,白白浪費著力氣。他想起以前在書上看到過,有的地方用水力帶動水磨、水碓,省人省力。薑家坳山地多,糧食產量不高,但有些雜糧,像紅薯、木薯,產量倒還可以,就是加工起來太費事。磨粉、過濾、沉澱,全靠人力,忙活半天也出不了多少。
一個念頭在他腦子裏轉了好幾天:能不能借著這股溪水的力,做個簡單的水力裝置,帶動石磨呢?哪怕隻是初步加工,也能省下不少力氣,效率也能高點。
這天收工比往常稍早,日頭還掛在山尖上。他扛著鋤頭往回走,路過溪邊時,又停下腳步,蹲在岸邊,仔細觀察水流的速度、落差,目測著可能利用的地形。回到家,他顧不上擦洗,先翻出淩霜之前寄來的、一本已經快翻爛的舊筆記本,又找出一小截快要用完的鉛筆頭。就著窗外最後的天光,他趴在桌上,憑著記憶和估算,在紙的背麵笨拙地畫了起來。
他先畫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代表溪流。在合適的位置,畫了個簡單的蓄水小壩(或許就用石塊壘一下),然後畫了一個帶葉片的輪子(水輪),用一根想象的軸連著另一個圓(石磨)。線條歪歪扭扭,比例也不準,旁邊還標注著一些隻有他自己才懂的符號和簡略的字,比如“水流急”、“落差約三尺”、“石磨重”之類的。這與其說是一張工程圖,不如說是一個粗糙的構想草圖。
畫完了,他拿起來看了看,自己都覺得有點可笑。這能行嗎?需要多大的水輪?傳動怎麽解決?他一點把握都沒有。但想到淩霜上次收到他關於堆肥的回信時那高興勁兒,他又猶豫了。也許……跟她聊聊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也挺好?就算不成,也算是個話題。
他於是鋪開信紙,先簡單說了說近況,問了問她的學業。然後,在信的後麵,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寫道:“近日勞作之餘,偶觀山溪水流不斷,思及村中薯類加工費力,忽生一念:若借水力推動石磨,或可省卻人力。然此純屬空想,技術細節一概不通,隨手塗鴉一圖,附於信後,聊博一哂,切勿當真。”
他把那張皺巴巴的草圖小心地疊好,和信紙放在一起,封進了信封。心裏有點忐忑,不知道她看了會不會覺得他胡思亂想,不切實際。
省城已經進入了初夏,校園裏的法國梧桐枝葉繁茂,遮天蔽日。淩霜剛結束一場緊張的期中考試,正和幾個同學在圖書館自習區整理筆記。收到這封厚厚的信時,她還有些奇怪。拆開一看,先是讀了前麵例行的問候和近況,當她讀到關於水力石磨的設想,並看到那張雖然簡陋卻充滿想象力的草圖時,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沒有覺得這是空想,反而被這種在艱苦環境中依然積極思考、努力尋求改善的精神深深打動了。她拿著草圖,興衝衝地找到班裏一個物理成績特別好、又喜歡鼓搗小發明的男同學王海。
“王海,快幫我看看這個!”她把草圖遞過去,簡單說明了情況,“我一個朋友在山區,他想利用溪水動力帶動石磨加工糧食,你看這想法可行嗎?大概需要怎麽設計?”
王海推了推眼鏡,接過草圖,仔細看了看,又問了問水流情況和大概需要的磨盤重量。他撓撓頭:“想法是好的,原理也簡單,就是杠杆和齒輪傳動嘛。不過具體設計要考慮水流量、落差、傳動效率、摩擦損耗……等等,我算算看。”
他說幹就幹,拿出草稿紙,寫下一串串公式,畫起了更規範的受力分析圖和傳動示意圖。淩霜就在旁邊看著,不時遞上橡皮尺子。忙活了一個下午,王海終於畫出了一張相對清晰、標有主要參數和簡易計算公式的示意圖。
“喏,大概就是這樣。”王海把圖紙遞給淩霜,“水**小、齒輪比我都標了範圍,具體尺寸得根據實地情況微調。材料嘛,最好用硬木,軸承部分想辦法弄點廢鐵減少摩擦。這隻是一個最基礎的方案,實際做起來肯定還有不少問題要解決。”
淩霜如獲至寶,連聲道謝。她忽然又想起什麽,跑到圖書館書架,找到了一本薄薄的、紙張發黃的書——《農村小型水力利用》,裏麵有一些更具體的案例和簡單機械圖。她借了出來。
晚上,她在宿舍燈下,先給徐瀚飛回信。她沒嘲笑他的“空想”,反而寫道:“瀚飛同誌:你的來信和草圖太讓我驚喜了!利用自然之力改善生產,這是非常有價值的想法!” 她詳細轉述了王海的分析,把那張更規範的示意圖附上,並解釋了關鍵參數的意義。“王海同學說,原理可行,但具體製作需要因地製宜,反複試驗。切勿冒進,安全第一。”
接著,她把那本《農村小型水力利用》也仔細包好,在扉頁上寫了“僅供參考,實踐摸索”幾個字。在信的最後,她充滿鼓勵地寫道:“凡事開頭難,但敢想敢試就是第一步。希望這個小方案能給你一點參考。盼平安,盼佳音。”
信和書寄出後,淩霜心裏充滿了期待。她想象著在遙遠的薑家坳,徐瀚飛在燈下仔細研究這些圖紙和書籍的樣子。她相信,以他的聰明和堅韌,哪怕條件簡陋,也一定能從中找到啟發。
徐瀚飛是在一個悶熱的夜晚收到這個厚厚郵包的。油燈下,他迫不及待地拆開。當看到淩霜熱情洋溢的信和那張清晰得多的示意圖時,他愣住了。他沒想到她如此重視他這個粗糙的想法,還專門找人做了分析,寄來了參考書。
他先把信反複讀了幾遍,每一個鼓勵的字眼都讓他心裏熱乎乎的。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張示意圖,上麵的線條、數字、公式,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但卻透出一種嚴謹的力量。他對照著自己那張歪歪扭扭的草圖,一點點理解著水輪的大小、齒輪的傳動比、如何減少摩擦……
最後,他拿起那本《農村小型水力利用》,摩挲著粗糙的封麵,翻開書頁。裏麵雖然也有很多看不懂的專業術語,但一些簡單的示意圖和案例,讓他對這個想法有了更具體的認識。
這一夜,小屋的煤油燈亮到很晚。徐瀚飛就著如豆的燈火,時而對照圖紙,時而翻閱書籍,眉頭緊鎖,卻又目光專注。蟬鳴和蛙聲似乎都遠去了,世界裏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他自己的呼吸聲。雖然前路依然困難重重,但此刻,他的心中不再是孤獨的摸索,而是充滿了被理解的溫暖和一股想要付諸實踐的衝動。這深夜的燈火,照亮的不隻是書本,更是一顆在困境中依然渴望發光的心。
